當下,電影院從業者比普通人更能深刻領會到《天堂電影院》裡的那一句:人生和電影不一樣,人生辛苦多了。
這三年來,電影院幾乎都是 " 黑漆漆一片好幹淨 "。
各地的大小影院相繼停擺,在二手平台上搜 " 電影院倒閉 ",就會看到許多按摩椅、投影儀、零食庫存在清倉大甩賣。
影院從業者紛紛因斷糧而出走。仍在留守的人,幾乎試遍了所有能苟延殘喘的方式,但仍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天醒來發現自己又跌回低谷。
朱騰是北京某影院管理公司的總經理,曆任橫店、萬達等影城的影管工作,今年是他入行的第十年。
他親眼見證了疫情對電影院行業的沖擊,是如何一環接一環的:從最開始的閉門謝客,到《囧媽》宣布在網絡平台上免費首播,其後越來越多電影緊急撤檔、無限延期,直至杳無音訊。
等待回暖的電影院。圖 / 圖蟲
如今三年過去了,電影院好不容易熬到真正的 " 解封 ",也等來了《阿凡達 2》這部 " 續命片 "。然而,随着各地感染高峰來臨,許多電影院依然門可羅雀。
朱騰跟我們回憶了他在電影院的十年,以及這個過于漫長的凜冬。
失業的電影人,難以自救
采訪那天,朱騰正準備前往杭州,為一家電影院談欠了一年的鋪租。
" 砍租金 " 是衆多影院經理在疫情時期的必經之戰。每一次開口,朱騰都覺得很難為情," 房東也不容易,人家也要生存,對吧?"
但他沒有别的路可走,隻能破釜沉舟。三年來,朱騰眼睜睜看着手上的 7 家電影院相繼凋零,每一家都深陷不同的泥潭,最後隻剩下 3 家勉強維生。
有一家東莞的店因為長期欠租,設備都被扣留了,員工全部被遣散,而且因為南方氣候潮濕,整個電影院已經發黴得不成樣子。
房東也萬分無奈,至今沒有找到下家,無法轉租,隻能任由電影院被棄置成荒地。
倒閉的電影院正在拆除。圖 / 受訪者提供
還有另一家店,朱騰在之前已經就鋪租問題談過一輪,房東酌情減免了幾個月的租金,新的還款計劃也簽了。但幾個月過後,朱騰不得不硬着頭皮又找到房東說:" 我們算了一下,這個租金還是給不了。"
此中艱辛,确實是朱騰從未想過的。十年前,朱騰剛入行,眼見電影院一片欣欣向榮。他一直躊躇滿志,隻用了半個月就把電影院所有崗位輪了一次:放映、炸爆米花、賣票、檢票,之後就學着打理電影院。
如果不是疫情,一切勢頭都是極好的。2019 年 8 月,朱騰加入陸川導演的公司,在很短的時間内就把手上的電影院從 2 家發展到 7 家。朱騰跟陸川導演認識很早,剛畢業時,朱騰在橫店影視基地做接待,碰巧認識了來給《王的盛宴》看景的陸川導演,因此結下了緣分。
朱騰(右)和陸川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主宣傳片拍攝現場。圖 / 受訪者提供
隻是兩人都沒想到,合作才沒幾個月,就被來勢洶洶的疫情打了個措手不及。電影院顆粒無收,囤積的零食也被遺棄在倉庫裡,朱騰隻能和員工們推到樓下擺攤。
在疫情的頭三個月,陸川導演自掏腰包給所有員工發了全薪。但随着複工的消息遙遙無期,陸川也撐不住了,所有人開始停薪留職。
沉寂的電影院像一個黑洞,吞噬了所有人的耐心,身邊的員工漸漸熬不住了,紛紛去送快遞、賣花、開滴滴專車。
這一停業就長達半年,電影院必須得面對裁員這個難題。影院都是小團隊運作,凝聚力強,彼此相熟,遣散誰都不忍。但朱騰沒辦法,最終在總部隻留下了他和一個運營、一個财務。
各個店被遣散的同事們,幾乎都無法找到原行業的工作,最後有的去馬戲團 " 養老虎 ",有的去賣保險,有的去賣刀具 ……
最讓朱騰心酸的是之前做人事行政主管的女孩,被裁員後投的簡曆都石沉大海,最後買了一輛三輪車改裝來賣烤串。
一開始女孩還幹勁滿滿,把車子刷成了粉紅色,拉起小店橫幅就開始滿街叫賣。結果沒賣幾天,她就因無牌經營被城管連着抓了兩次,罰了 800 塊。第三次被抓時,城管要罰 2500 塊,她實在交不起,車子就被扣留了,車上的香腸、煤氣罐、烤腸機也一并被沒收,至今未贖回。
影院女孩轉行後用以謀生的粉色三輪車。圖 / 受訪者提供
朱騰自身也在無盡的困頓中。他想了很多自救的辦法,試過開直播、賣土雞蛋,但都收效寥寥。
最後,朱騰不得不跟着一位酒廠的朋友在朋友圈賣 " 人參枸杞酒 "。一開始,朱騰并沒抱多大指望,但從第二天開始很多朋友跑來下單,最多的一天賣了 100 箱。
朱騰以為自己開挂了,直到一個導演來付款之後說:" 你幫我把酒賣掉,不用發貨給我。"
他一下就醒悟了,明白大家來幫襯的不是酒,而是一份雪中送炭的情誼。
開工 or 不開工,是一個難題
電影院最煎熬的時刻,是永遠不知道 " 明天能不能開門 "。
圈子裡每天都有捕風捉影的複工消息,朱騰每次聽到神經都會繃到極點,希望與失望重複交織。" 每個城市的疫情此起彼伏,有時候出現一例,突然就靜默了,今天這個店封,明天那個店封,看不到頭。"
常有網友發現,家附近的電影院突然就倒閉了。圖 /@王 dandanni 微博
盡管所有的門店都開開停停,朱騰還是想讓影迷們知道 " 電影院還活着 "。
但這種 " 假象 " 的維系,需要巨大的成本。電影院的機器都是耗電的巨獸,朱騰測算過,平均一天的電費就接近 1000 元,如果一個廳賣出的票低于 15 張,這個廳就是虧錢的。
即便如此,碰上一兩個人包場的情況,朱騰還是堅持開着門。他想保留觀衆的觀影習慣,讓大家在想看電影的時候,知道有個地兒随時能來," 哪怕賠錢也要開。"
而沒有客人的時候,朱騰也會跑到電影院,因為機器都需要維護,一直不開就廢掉了。影廳也需要定期開窗通風、擦拭座椅,如果長期無人管理就會發黴,老鼠蟑螂都會跑來安家。
在南方,電影院座椅很容易發黴。圖 / 受訪者提供
因此,朱騰隻能從其他地方省錢,能不開的燈就不開了,所以電影院常常黑咕隆咚的;保潔工人也辭掉了,隻能讓其他員工兼着打掃衛生。
朱騰甚至開始回收散場後的可樂瓶和紙殼子。這些放在以前都直接給清潔阿姨拿走了,現在電影院也不得不把它作為收入的一部分。
當然,這些七零八碎的錢也得在開門營業的時候才有。
除了 " 節流 "," 開源 " 也是自救的方向。許多電影院都在嘗試其他副業,紛紛做起了劇本殺、舞台劇,或者 " 淪為 " 求婚場地:如果一個廳有 40 個座位,那麼客人最低隻需要買夠一半的電影票,就能包場。
成都一家電影院甚至因提供午休服務登上熱搜,它在每個工作日的 12-14 點對外開放,隻要付 12.9 元,就能在電影院睡午覺。
成都某影城的午休宣傳海報。
朱騰很欽佩他們這種勇于自救的心态,但覺得這種方式不具有普遍性,隻适合剛好被寫字樓包圍的電影院。他也為自己的電影院尋求生路,曾試圖邀請脫口秀演員來講上幾場,但因為場地位置偏僻,脫口秀演員害怕賣不出票,遂作罷。
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朱騰就跑到學校找校長談,邀請學生來免費觀看一些有授權的老片子,電影院再從中賺一點爆米花和可樂的零食錢。
2022 年的國慶,朱騰本想着靠節假日渡過難關,結果業績斷崖式下滑,三家店隻完成了 26 萬的票房——與去年的國慶相比,少了一百多萬。
疫情終于讓電影院的 " 非必要性 " 暴露無遺。畢竟在當下,溫飽才是所有人的頭等大事,又有多少人真的有心情走進電影院?
所有電影院,都在暗中觀察《阿凡達 2》
根據燈塔專業版影院營業地圖數據,在 2022 年 11 月 28 日當天,全國營業影院總數已經低于 5000 家。營業影院是指 " 有票房上報 " 的影院,所以這當中還不包括開了門但沒賣出票的。
朱騰預估,這一個水平相當于回到了十年前。" 但有些電影院也不一定是倒閉,可能跟我們一樣先關門,然後談房租去了。"
這帶給朱騰一種奇異的時空穿梭感,仿佛入行的十年,都是大夢一場。
除了營收的壓力," 無片可看 " 也是電影院的一大難題。這三年間,雖然偶爾會來一個像《獨行月球》這樣的 " 止痛藥 " 般的存在,但也隻是短期内讓電影院回光返照。
因此,《阿凡達 2》的到來,确實讓所有電影院松了一口氣。但它遠不是強心劑,隻是一支試劑," 我們就是想測試,《阿凡達 2》能不能把以前愛看電影的人再拉回電影院。" 朱騰說。
《阿凡達 2》上映後,很多人都說電影院可以續命了。
這些年來,很多人的觀影習慣已經被改變,甚至打造出了自己的家庭小影院:音響和投影設備一應俱全,冰可樂和爆米花也可以自制,從前的電影票夾早已成了曆史文物。
因此,電影院從業者比任何人都要期待《阿凡達 2》的上映。然而,随着各地陸續迎來感染高峰,電影院又受到新的沖擊,還沒感染的人不敢出門," 陽康 " 們的觀影潮也沒到來。
《阿凡達 2》就這樣處于不尴不尬的位置上。遙想 2009 年第一部《阿凡達》上映時,票房直接創下了全球影史第一,多少影迷徹夜排隊搶票,一家電影院還因為超負荷運轉,放映設備發生故障,影院經理不得不下跪道歉。
這樣的奇迹,在當下注定不會重現。《阿凡達 2》的失落,還導緻了一些電影的撤檔。" 其實也不能怪誰,假如你自己投資了一個片子,你也不敢在飄忽不定的時期去定檔,對吧?" 朱騰說。
屬于電影院的冬天,似乎更難逾越了。回想起疫情剛發生時,網上突然傳出電影《囧媽》出品方以 6.3 億價格把版權賣給了某網絡平台,并要在大年初一免費首播的消息。此舉遭到了多家電影行業工作人員聯名抵制,朱騰最初對此也感到憤怒,但越到後面,他就越理解片方的選擇。
也許影院從業者真的比普通人更能深刻領會到《天堂電影院》裡的那一句:人生和電影不一樣,人生辛苦多了。
在這三年間,朱騰也不是沒動過轉行的念頭,但他對電影有很多舍不下的記憶。
小時候在老家,但凡遇上紅白事,都會有人在操場上豎兩個桅杆,支起一塊幕布放電影。" 那時候放戰争片比較多,我們小孩也不懂,看到機關槍掃過以後,還會蹲在幕布下找‘子彈殼’。"
這幅露天電影時代的畫面一直伴随着朱騰。長大後,他看到的電影院也總是紅紅火火的,特别在春節時,電影院擠滿了剛回到老家的打工人,他們在外面辛辛苦苦熬了一年,就想在過年時一家人去看個電影," 整個大廳滿滿當當全是人,腳拿起來了就踩不下去了。"
朱騰覺得,電影院最好的時光應該是在 2017 年和 2018 年。在公共記憶中,人們抱着可樂和爆米花,排着長長的隊伍等待取票,對門簾後閃着亮光的黑暗世界充滿期待。
那時,一部《戰狼 2》就能把中國電影的票房輕松推到超過 50 億——這放在當下,完全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朱騰很懷念那個時代。如今,他隻能和所有電影從業者一樣,巴巴等着疫情的拐點,期望那些萬人空巷的盛況會重新出現。" 能救市的不是《阿凡達 2》,而是疫情結束。" 朱騰說。
座無虛席的電影院,很久沒看見了。圖 /《不散》
盡管步履維艱,朱騰還是堅信電影院不會就此滅亡,因為它是所有人的現實避難所,也是許多年輕愛情開始的地方,其社交屬性是難以被替代的。
朱騰也常常能感受到影迷的情義。比如有一些電影,影迷已經在手機上看過了,但還是覺得 " 欠導演一張電影票 ",于是就算不方便去電影院,也會在購票平台上下單幾張電影票,算是微薄的支持。
而且,朱騰一直認為,很多電影都隻為大銀幕而生。" 就像《墜落》,很多人已經在網上看過三分鐘小短片了,但大家還會買票看,因為隻有在大銀幕上,你才會手心冒汗、雙腿發抖,才會有站在高空中心跳加速的感覺。這種跟主角一起經曆一段奇幻人生的體驗,手機的小屏幕根本給不了你。"
在電影院看《墜落》,能看出 " 急性恐高症 "。圖 /《墜落》
今年春節,《深海》《流浪地球 2》《滿江紅》等大片相繼定檔,朱騰決定再背水一戰。他進了很多爆米花和可樂,讓電影院重新張燈結彩,也考慮把之前砍掉的保潔崗位重新招回來。
希望春天真的會如期到來。
作者:花瓢白
校對:向陽
封面、頭圖:《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