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雪小頑
編輯 | 蘇建勳
碳圈江湖,有關 CCER 的消息從未停歇。
CCER,也就是 " 中國核證自願減排量 ",是碳市場上流通的一種交易資産。更形象來說,CCER 與碳市場,類比于股票與股市。
由此不難想見,CCER 作爲碳資産,所蘊含的商業潛力和價值——想象中,這将成爲一門極其性感的生意。
過去近一年,圍繞着 CCER,相關部門出台配套制度、官宣重啓、發布兩批新方法學、釋放擴容信号…… CCER 一步接一步,腳印踩得密集、紮實,碳圈從業者也在持續等待更大的進展。
最新消息是,8 月 23 日,國家氣候戰略中心發布了《關于受理自願減排項目與減排量申請的公告》,标志着 CCER 申請通道正式開啓。流程啓動後,新一批 CCER 項目和減排量,距離走向碳交易市場越來越近。
什麽類型的項目有可能變成 CCER,以及如何變成,關鍵取決于 " 方法學 "。
它像一份操作規範和指南手冊,定義了 CCER 的項目類型、需要滿足的條件(例如時間年限)、項目的開發設計和減排量核算等等。可以說,如果沒有方法學,就談不上 CCER。
正因如此重要,每一次公布方法學,都會引發廣泛的行業關注。目前,已經官宣的方法學包括六類:造林碳彙、并網光熱發電、并網海上風力發電、紅樹林營造,以及煤礦低濃度瓦斯和風排瓦斯利用、公路隧道照明系統節能。
這些共同構成了 CCER 重啓後的最新一批項目,随着申請通道近日開啓,它們将成爲碳市場上的交易增量。
曙光在望,我們和三位碳圈人聊了聊。他們來自具有行業代表性的企業和投資機構,長期關注碳領域,具有資深的一線從業背景。他們都走過了近年來碳行業的真實曆程,在碳市場裏掘金、沉浮。
36 碳從中了解到,目前 CCER 的購買需求,絕大部分來自控排企業,以火電廠爲代表。背後的驅動力是爲了強制履約。
買方畫像清晰,而作爲潛在商品的新 CCER,情況相對複雜。
從類型來看,光熱發電和海上風電這兩類項目主要掌握在大型國有企業手中。相比之下,民營企業的市場機會更多在于造林碳彙、煤礦低濃度瓦斯,其餘兩類的減排體量較小。
目前的 CCER,還是一門 " 小而美 " 的生意。行業人士對項目投資收益的态度,也頗爲謹慎,口中的高頻詞是:風險、不确定性。
言談間可以感受到,業内對 CCER 有一點落差感,但更多是期許——未來碳市場的水還可以更寬,魚還可以更肥。
真正屬于 " 賣碳翁們 " 的春天,還在趕來的路上。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文本經整理:
" 新方法學終于來了,但來的不是我想要的 "
某碳資産管理公司 從業者
全國碳市場對 CCER 的需求,雖然一直存在,但新政策的結轉要求可能導緻配額才是主要交易産品,CCER 次之。
現在流通的 CCER 也都是存量項目。市場重啓和新方法學公布之後,新的項目和減排量都還沒完成簽發流程,減排量一噸都沒出來。
前段時間才公布第一批審定核查機構(DOE)名單,相當于剛把裁判員選出來,比賽還沒正式開始。
在已經公布的 6 類方法學(4 個正式發布,2 個意見征求)中,并網海上風力發電和并網光熱發電,這兩類項目和減排量基本掌握在電力行業的 " 五大六小 " 手裏,且投資門檻很高,隻有大型國企能投得起。
海上風電和光熱發電原本就是各大發電集團的主營業務,對他們來說,相當于我原來就是賣汽車,重啓後開發成 CCER 無非是多加個型号,不需額外投入。
現在市面上最常規的項目也是新能源類,它們的減排量計算更标準化,認證過程更快。重啓之後項目量沒有太大變化,因爲全國海上風電和光熱發電的項目總量就那麽多,一張表就能列出來了。
7 月 21 日,2024 中國碳市場大會、第八屆氣候行動部長級會議在武漢召開。圖源:視覺中國
市場上 CCER 的購買方是以控排企業爲主。不管中間經過哪些業務形态,過手多少家碳資産公司或者金融機構,CCER 流向的終端就是火電廠,爲他們補上配額缺口或者是置換。
至于通過購買 CCER 去完成碳中和聲明的自願購買行爲,有,但是很少。因爲還有像 VCS、黃金标準、CDM 等其他碳信用産品一樣使用。
實際上,辦一場碳中和活動也用不了太多減排量,絕大部分的購買需求還是來自控排企業,也就是火電廠。他們手裏還掌握着新能源類減排項目,爲了履約去買 CCER,都是内部消化,大概率不會參與到市場中交易出去。
第一批方法學剛出來的時候,造林碳彙的開發熱度很高。各大林場都有很多碳資産公司的人頻繁找上門,因爲造林碳彙是這類民營公司能有機會拿下的項目。林業比較傳統,大多沒有自己的碳資産團隊,想開發 CCER 的話需要對外招标。
我和林業系統的人交流過,業内都認爲相較于過去,造林碳彙新方法學的條件更嚴苛了,項目門檻更高。
這意味着項目覆蓋面會收窄,未來能進入全國碳市場的造林項目不會像以前那麽多。再加上市場重啓後過了這麽久,新的 CCER 碳彙一直沒出來,大家态度更冷靜了。
從碳資産開發的業務上來說,國央企和民營公司都有,大家在不同的生态位,做不同的生意。
各大發電集團都有自己的碳資産管理公司,他們主要忙活自己集團内部的項目。民營碳資産企業之間的競争更大,畢竟項目資源有限,業主很多都是大企業,不缺人不缺錢,對 CCER 開發會比較謹慎求穩,招标門檻都設得很高,民營公司不是靠低價就能中标。
正因如此,最新的兩類方法學出來之後,從業者們的心情都比較複雜——等了太久了,感覺憋壞了,大家在朋友圈刷屏。
至于這兩類新項目,大家對煤礦低濃度瓦斯不覺得意外,但沒想到會有公路隧道照明系統節能,主要是它的減排體量不算大,又分布得比較分散。
圈内人的整體感覺就是,新方法學終于來了,但來的不是我想要的。
想入局 CCER,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
妙盈科技高級副總裁 海舟
第二批 CCER 方法學剛公布時,圈内人都覺得 " 千呼萬喚始出來 ",覺得可以在這個市場中大賺一筆,但大家有沒有想過這其中的風險?
煤礦低濃度瓦斯方法學的出現是在我們的預料之内,因爲過去兩年,全球範圍内瓦斯利用的關注度非常高,但公路隧道照明系統節能方法學讓我們有點意外,因爲它的減排體量相對小一些。
7 月 30 日,生态環境部發布第二批 CCER 方法學的公開征求意見稿。生态環境部官網截圖
早在幾年前,妙盈科技就已經專門成立了碳資産開發團隊。當時國内 CCER 還處于暫停狀态,業務主要面向海外 VCS 和 GS 類項目的國内業主,做項目開發和變現。同時基于我們對項目質量、額外性的判斷,也會儲備一些國内項目,暫時先不開發,計劃等到 CCER 重啓以後再做後端開發。
國内現存的瓦斯項目加起來大約有 40 個左右。這些項目原本并不是爲了 CCER 開發,絕大部分是爲了給煤礦提供額外的熱源,以及用作配套發電,更多是以綜合能源利用的形式獲得收益。
新一批方法學公布以後,這些項目可以通過 CCER 獲得一份額外的收益。這是一個存量的機會,不需要做設備更換和額外投資。
CCER 重啓和新方法學相繼出來之後,周圍有很多朋友問我:現在是不是一個入局投資的好時機?我覺得還是要保持謹慎的态度。不能光看到賊吃肉,沒看到賊挨打。
圈外人可能不太了解其中的不确定性。舉個例子,CCER 重啓之前,國際和國内上的項目,整體通過率隻有 30% 左右。
這意味着,投進去的錢有 70% 的概率可能會打水漂,因爲連簽發流程都無法通過。當然,通過率低是以前的情況,那時候行業魚龍混雜,操作不夠規範。如果找專業團隊做的話,成功率會高很多,但依然不排除有開發失敗的可能性。
即使項目成功開發了 CCER,收益來源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如果項目的收入單純依靠政策驅動,且唯一收入來源碳價的話,盡管我們長期對碳價看漲有信心,但短期的價格波動會帶來項目收益風險。
所以要把 CCER 作爲項目的補充收益來源,才能降低風險。對投資者來說,項目額外有其他的收入來源,也能确保萬一 CCER 開發失敗,前期投入資金也不會完全打水漂。
比如前面提到的煤礦低濃度瓦斯利用項目,收益不僅來自 CCER,還有其他的供熱、供電收益,甚至會有一些地方補貼。但不同項目之間,收益渠道也有很大差異,比如南方的煤礦不需要額外熱源,供熱這部分收益就拿不到。投資方需要判斷項目的各類收入是不是都能拿滿,實現收益最大化。
有的項目可能還需要額外的設備投入。像在一些瓦斯項目裏面,對汽輪機發電機組的投入也有大幾百萬元,整體算下來 ROI 會被拉低。我們之前做過測算,如果僅僅依靠 CCER 作爲唯一的項目收入,投入這樣一台大型設備,真正的投資回報周期可能要拉長到 6-8 年。
大家隻看到光鮮亮麗的一面,但忽略了項目在投建和運營過程中也有很多風險,比如煤礦的安全性和運營成本。尤其是運營成本,每年需要持續投入,算下來綜合收益率肯定會被拉低。
畢竟很多項目是實打實的工廠或者能源電站,投資方需要找到合适的運營方,确保項目能按照投資模型去落地。從模型到工廠實際落地,這中間往往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除了運營成本,再加上跟項目業主的分成、外雇碳資産開發公司的成本,整體算下來,投資方最終的收益可能被壓到隻有 50% 了,ROI 不斷被壓低。
另外,林業碳彙和紅樹林方法學考慮到碳彙量的非持久性,引入了風險扣減率,對實際簽發的 CCER 又分别打了 9 折和 95 折。
目前國内自願碳市場背後的購買需求,是靠政策強驅動。CCER 更多還是一個剛需市場,背後的需求是履約,國内 CCER 中有 80%-90% 是被控排企業吸納了。
控排企業爲了提升履約的性價比,會選擇能夠滿足最低履約門檻的項目。按照規定,控排企業每年排放量的 5% 可以使用 CCER 抵銷。
CCER 的價格比配額略低,控排企業如果有配額缺口,大概率會優先考慮購買 CCER。即使沒有缺口,企業也有置換套利的空間,把多餘的配額賣掉,再轉向買入低價的 CCER,賺價差。這也保障了整個 CCER 市場的活躍度和交易量。
在 CCER 重啓之前,其實客戶會有所顧慮和存疑,因此配合度和投入度沒那麽高,主要擔心政策不明朗、收益測算劃不來。
但去年底 CCER 市場重啓,以及新方法學陸續公布之後,我們在對接客戶和合作夥伴的時候也發現,大家更關注也更認可這件事了,減少了很多前期的市場教育工作。妙盈科技的碳資産開發業務量有所提升,今年簽約項目比去年翻了兩到三倍。
現在 CCER 是小而美,期待更新更廣的方法學
凱輝基金合夥人 趙晶
凱輝基金于 2020 年就開始重點關注碳中和轉型中的投資機會,在碳領域陸續看了上百個項目,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做碳核算,就是把碳賬算清楚;二是做碳資産開發。
在經過對上百家公司的評估和考察之後,我們最終決定投資其中的兩家公司。
一家專注于碳盤查和核算業務,幫助企業或組織計算和管理其碳排放;另一家是做碳資産的數字化開發服務,是一種将數字技術與碳市場結合的技術工具型項目,以增加碳資産的增信和降低履約風險,主要面向下一代碳排放方法學的開發和應用。
2021 年前後,這類公司的融資邏輯更接近企業服務領域,也就是說,它們的商業模式類似于 SaaS 類型的公司,投資者更多地将它們視爲提供數字化解決方案的公司。
然而,我們逐漸意識到,這類項目的增長和成功實際上更多是受到監管政策的驅動,而不是單純的市場需求。這意味着,這些公司未來的發展将具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完善的碳市場将是企業長久可持續發展的核心要素。
目前,CCER 在強制碳市場中最大的作用是幫助企業履行其減排義務,具有權威性和強制性。相比之下,自願減排市場存在較多的不确定性和不穩定性。因此在投資時,我們更關注強制碳市場中的系統化交易所蘊含的機會和潛力。
圖源:IC photo
碳交易與其他領域有所不同,因爲碳排放看不見、摸不着,需要依靠非常強的信用支撐才能夠保證市場的正常運作——信用是碳市場的核心要素。爲了确保各個環節碳數據的準确性、完善性、安全性和不可篡改性,數字化技術的應用就顯得尤爲重要。
基于這個邏輯,我們更關注那些能夠賦能碳行業的數字化技術,例如區塊鏈和 AI。這些技術在其它行業領域已經有廣泛的應用,我們認爲它們在碳市場中的應用尤其需要,屬于剛需,并且具有更大的應用潛力。
CCER 的發展非常需要公開透明的機制以及科學的、可持續的方法學,這不僅包括開發過程中,還涉及開發之後的數據收集、存證和核查。
這些都是 CCER 面臨的核心挑戰,隻有當這些問題得到有效解決,CCER 才會被廣泛的接受,市場認可度和交易活躍度才會進一步提高。用數字化工具來解決這些問題,是我們在投資時重點關注的方向。
從已經公布的兩批方法學來看,當前公布的 CCER 方法學是相對傳統的小衆項目爲主,這種 " 小而美 " 的模式更多是爲了刺激市場的參與度,先讓這個市場先轉起來,同時通過這些項目進一步驗證所采用的方法學。
CCER 剛剛重啓,用這樣的方法學來測試市場反應,以逐步激發市場的活力無疑是不錯的選擇。
在已經公布的六類方法學中,雖然市場化主體有較大的參與空間,但這些項目的技術要求和難度也相當高。例如,第一批方法學中的海上風電項目,需要非常高的技術水平和大量的資金投入,這樣的項目更适合大型國有企業(" 五大六小 ")來運作。
相比之下,第二批方法學的門檻相對較低,更貼近普通企業的能力和需求,民營企業更容易參與,進一步擴大了市場的參與度。
當然,我們期待的是下一代方法學,尤其是在可再生能源領域,更普惠的領域,讓項目覆蓋範圍更廣、規模更大、市場化程度也更高。
我認爲,下一代方法學正在醞釀過程中,它們不會再基于傳統方式,而是會開拓新的領域和方式。
未來的 CCER 方法學将更具創新性和包容性,會擴展到更多的領域,變得更加普惠,真正發揮 CCER 在碳減排貢獻的調控能力,讓綠色權益能夠真正落到實處,讓更多的企業和市場主體能夠參與進來。
目前進入碳市場仍然是一個不錯的時機,市場中的機會一直在,區别可能隻是這些機會是系統性的大機會?還是一些階段性的機會?
在前兩批方法學中,更多的是 " 小而美 " 的投資機會。随着市場的逐步成熟,方法學的擴展和升級,未來會有更大的投資機會。
在國家提出 3060 雙碳目标之後,碳行業的從業者們一度覺得自己終于迎來了機會。但現在看來,自願減排市場其實并不像預期中的那樣穩定,操作起來也較爲困難。
這種現實情況與碳行業從業者的期待存在一定的差距,但我們也理解在行業逐漸成熟的過程中,必然會經曆一些波折和挑戰,我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大家都在等待全國統一碳市場的進一步擴容,伴随着歐盟 CBAM 的進一步落實,我們的碳體系需要盡快納入全球碳交易體系,真正提高我們碳市場的深度和廣度。
隻有到那時,才會迎來屬于碳行業的從業者們真正的春天。現在,我們仍然在前進的路上,我們還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