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16 日，河南省鄭州市，一個容納了 2450 人的會堂裏，來自全國 20 多個省份的麗福健從業人員再一次相聚。在品牌創始人、公司總經理呂萬亮的感召下，他們齊聲高呼着此次大會主題：日行 200 善。
" 日行 200 善 " 行的什麽善？
在麗福健遍布全國的 2000 多家加盟店的任意一家，都能窺見麗福健 " 日行 200 善 " 的宣傳方式，以及他們賦予 " 行善 " 的意義：讓每天超過 200 人到店體驗麗福健多功能鍛煉器，直到讓人把這款被宣稱可治高血壓、冠心病、腰腿疼，甚至連正規大醫院都難治愈的漸凍症等疑難雜症的 " 小寶貝 " 買回家。
原來勸人治病就是 " 行善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很多麗福健門店會向到店體驗的會員時常灌輸這款鍛煉器 " 包治百病 " 的療效，然後 " 限時限量 " 進行營銷。同時，麗福健經銷商還會讓會員拉更多人到店體驗 " 治病 "，累積 " 福報 "。
梳理公開資料發現，自 2015 年以來，至少有 20 餘家麗福健門店因虛假宣傳，被當地市場監督管理部門處罰，多起案件被明确列爲 " 打擊整治養老詐騙的典型案例 "，其所謂 " 包治百病 " 的鍛煉器，更被認定爲非保健産品，也不屬于醫療器械，而隻是一般性電子産品。
但對于麗福健門店的經銷商來講，這款售價 13000 元的 " 神器 "，就是他們年入百萬的依靠。在這場兩千多人參加的大會上，麗福健宣稱 " 隻要按照總部的要求聽話照做，就能實現這一目标 "。
節儉的母親花 13000 元買 " 神器 "
呂女士決定去 " 扒一扒 " 麗福健，是因爲她十一假期回河南周口老家後，發現一向節儉的母親，居然花了 13000 元，買了台在她看來 " 超級不值錢 " 的鍛煉器。
據她的母親講，這台鍛煉器不僅對常見腰腿疼、高血壓、冠心病等病有療效，就連醫院都難以治愈的糖尿病、漸凍症等病症，也可以痊愈，" 儀器的 8 種模式，可以調理 100 多種病。"
呂女士看來，這些猶如天方夜譚一般的說法，母親卻深信不疑。母親拉着她，要她坐在儀器前，試一試。當母親把束腹帶和像拖鞋一樣的腳墊給她穿戴好，開通電源，" 瞬間就覺得自己像被電擊了一樣。"
呂女士稱，這個所謂的鍛煉器，實際隻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大小，下面有一個空殼的架子托着，除了前述的兩個部件外，儀器配備的還有手持的美容儀、紅光儀和兩個圓形的貼片和手棒等部件。
通過機身品牌名稱，呂女士在社交平台上搜索發現，和她有同樣疑問的人很多，都表示 " 家人被洗腦 "，甚至有網友求助：" 有誰能扒一扒麗福健，我快被我母親逼瘋了。"
呂女士稱，她詳細翻看這個鍛煉器的說明書發現，儀器共有 8 種模式，不同的模式，發送不同頻率的電波，通過部件作用于身體，但關于治療疾病的話隻字未提。說明書顯示，産品執行的 GB4706.1 和 GB4706.10 兩個标準，也都是家用和類似用途電器的安全标準。
在電商平台檢索理療儀、脈沖儀，可以看到很多同類産品，平台上這些獲得醫療器械注冊證的産品，售價隻有 50 元到 2000 元不等。" 原理、電波的頻率，甚至連儀器配備的部件都一樣的産品，才賣 500 元。" 呂女士疑惑：麗福健這款機器，連醫療器械注冊證都沒有，是怎麽忽悠着顧客，賣上天價的？
呂女士把搜索到的相關信息，以及麗福健的其他門店因虛假宣傳被市場監督管理部門處罰的案例，一一講給母親，想要勸母親把機器退掉，卻未能如願，呂女士被母親反駁，" 很多人都說，每天堅持使用這個機器，自己的病好了。"
門店經理每天 " 洗腦式 " 宣講治病案例
爲了搞清楚麗福健是如何讓母親深信不疑，呂女士來到了母親購買鍛煉器的會所。
" 麗福健女子健身鍛煉瘦身會所 " 位于河南周口市太康縣城主街道旁一個居民樓的 3 層。招牌上 " 健身、瘦身 " 的字樣，讓呂女士覺得，這個會所的目标客戶應該是年輕人，但進店後發現，坐在鍛煉器前的都是年齡在 50 歲以上的中老年女性。
會所約 50 平方米的大廳中央，放置了十七八台鍛煉器，四面牆上，張貼着 " 麗福健送給天下有福人 "" 來一個、留一個，留一個、好一個 " 宣傳語，更讓呂女士驚訝的是，會所的後牆上，還貼着 " 我們這裏不治病 " 的标語。
" 人家明明都寫着不治病呢，爲啥我媽還會相信它能治病？" 呂女士稱，她當時感覺很納悶，但在連續體驗 5 天後，她才意識到，" 不治病 " 的标語，或許隻是爲了應付相關部門的監管。
呂女士向新京報記者提供的連續 5 天卧底取證的視頻中，每一天，店面負責人或銷售人員都在講麗福健的這款鍛煉器治好或改善了某某人的病症。
" 主打就是洗腦。" 呂女士稱。
" 某某某，剛來的時候不信，堅持做了幾個月，好了 "" 醫生都給她判死刑了，用咱的機器，現在沒事了 "。類似的話，不斷被經理穿插在麗福健受益者的案例中講述。
10 月 12 日，呂女士在店内免費體驗的第三天，會所的趙經理拿起了一瓶紅褐色的液體，舉着稱，" 如果用咱麗福健一周後，接幾瓶尿液都是這個顔色，100% 是肝膽有問題。"
趙經理稱，之前一個阿姨，在麗福健用過機器後，尿液是黑色的。她曾在鄭州花了 4 萬元沒有檢查出來病症，到北京花 80 元挂了個專家号，确診是 " 腦垂體前庭神經元炎 "，走路走斜線，大夫跟她兒子說，領回家好吃好喝伺候就行了，不知道啥時候人就不行了，但現在用咱麗福健的儀器，尿也不黑了，人也好好的。
這樣的 " 鮮活 " 案例，在呂女士體驗的 40 分鍾裏，趙經理一連講了好幾個。
" 這些宣傳讓你感覺，就沒有這個鍛煉器治不好的病。" 呂女士稱，在趙經理口中，鍛煉器配備的紅光儀，隻要插入鼻孔裏，就能淨化血液、排毒；而美容儀，不隻能祛斑，咽炎或者脂肪瘤的，也可以使用，就連店裏售賣的、塗抹在部件上的啫喱膏，也可以吃，" 緩解喉嚨的疼痛。"
呂女士稱，靠着這些誇張的宣傳，這家店在之前的兩次銷售中，已賣出了 80 台機器，有老年人甚至賣掉剛收割的玉米，交錢購買。
新京報記者查證，麗福健啫喱膏，隻是鄭州麗之健體育用品有限公司（麗福健總部公司）委托廣州一家化妝品公司生産的普通化妝品，" 隻有保濕效果。" 出廠價 10 元，門店進貨價 40 元，麗福健總部規定賣給會員 100 元，非會員 200 元。
而所謂可以淨化血液、排毒的 " 紅光儀 "，在麗福健公司總經理呂萬亮申請的專利證書上，标注的卻是：鍛煉器配件，主要用于照明。
在多個麗福健的門店挂貼的 KT 闆上，這個隻有照明作用的燈泡，被拿來與尿毒症患者使用的血液透析儀做對比。麗福健總部公司負責招商加盟的楊總監稱，研究發現，經紅光儀照射後，血液中原本團狀的紅細胞，就分散開了，" 散開了不就促進血液流動了嗎？對身體好。"
公司創始人救母的故事成爲教材
麗福健的這款多功能鍛煉器，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嗎？
梳理公開信息可見，自 2015 年以來，至少有 20 餘家麗福健會所，因宣傳鍛煉器具有醫療功效，被所在地的市場監督管理局處罰，并認定該鍛煉器非保健品，也不屬于醫療器械，隻是一般性電子産品。
2019 年 12 月，安徽省利辛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對轄區内一家麗福健會所，作出 100 萬元的行政處罰。執法人員查證，該會所宣稱儀器對三高、頸椎病、動脈硬化、心腦血管疾病、糖尿病等病症有療效。
面對監管部門函詢，麗福健總部公司及時撇清了與門店 " 虛假宣傳 " 的關系。出品商鄭州麗之健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生産商深圳麗之健電子科技有限公司，均向利辛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出具了 " 産品僅爲普通電子産品，不具備醫療器械功能，也沒有治療疾病的作用 " 的情況說明。
而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麗福健的門店如何上人、怎麽宣傳、又如何讓人留下，每個階段都能看到 " 虛假宣傳 " 的蹤迹，而這一切，與麗福健總部公司有着無法剝離的關系。
10 月 17 日，在麗福健 " 日行 200 善 " 的誓師大會上，麗福健衛輝加盟店的店長李萍（化名）被主持人請上台，面向來自全國的 2000 多名經理和業務員宣講如何留下新顧客。
李萍稱，要強調麗福健總公司是航天事業合作夥伴，鍛煉器是航天員專用品，以突出公司形象。接着又講起了麗福健的創始人、總經理呂萬亮研發第一台鍛煉器救母的故事。李萍稱，新人到店的第一天，她都會講公司和呂萬亮的故事，讓顧客知道麗福健的由來和總經理的孝心。
事實上，" 呂萬亮救母 " 的故事，各地的經理和員工，并不陌生，" 每一個新的加盟者在參加培訓時都會聽到這個故事。"
在誓師大會上，麗福健總部爲全國門店的經理們，排出了日程表。要求在之後兩周的每個周一，各地的經理都要把 " 呂萬亮救母 " 的故事講給顧客聽。當然，日程表中，還得有一些經銷商自己的故事。
太康店趙經理的嶽母 " 睡醒需要人挪動一下頭才能起床 " 的怪病和冠心病，被麗福健治好了；衛輝店邱支社花 20 萬沒治好的強直性脊柱炎，被麗福健治好了；汝州三店王經理被醫生宣布要截肢的腿，被麗福健治好了；雲南曲靖郜經理的尿毒症，也被麗福健治好了……
" 這些故事，你相信嗎？" 一位曾做過麗福健的經銷商反問記者。她稱，麗福健的大會幾乎每個月都開一次，在這些主題不同的大會上，會經常聽到這類故事。
" 行善 " 是爲了發展新會員
讓麗福健公司的教育部長趙一引以爲傲的，是在保健品行業裏，麗福健不發傳單和雞蛋，門店裏每天也能上到 200 人的品牌。
誓師大會上，趙一強調，要讓顧客知道，麗福健不是爲了上人而上人，而是在救人。
鄭州五店是麗福健的明星店。在其他門店還在爲 " 日行 200 善 " 犯愁時，該店的日客流量已達到了 250 人以上，每天體驗的顧客需要分 11 批，依次進店體驗。
店長陳岚（化名）被邀請上台，分享了她從呂萬亮和趙一部長那學到的讓顧客去發展新人的方法。
陳岚稱，顧客用鍛煉器時，她會在店裏播放積德行善可得福報的故事，并結合故事告訴顧客 " 麗福健救人，隻需要跑跑腿、動動嘴。"
" 你去宣傳麗福健、帶人來，也是麗福健給了你積德行善的機會。"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在多個麗福健的加盟店的醒目位置，都挂着一張寫着 " 福榜 " 或 " 雷鋒榜 " 的黑闆。拉來新人體驗的顧客，除了可以使用更多的部件體驗鍛煉器外，還能榮登 " 福榜 "，得到經理的表揚。
10 月 18 日，在隻有經理才能參加的閉門會議上，呂萬亮就福榜的意義做出過解釋：寫到福榜上的人，都會獲得（現世的）榮耀，而如果顧客拉來人，經理忘記寫在 " 福榜 " 上，沒有被人知道，那他就積了一份陰德，老天爺會把他做的好事，轉化爲他的壽命，" 你沒發現嗎？宣傳多的人，病好得快。"
呂萬亮要求，在會所裏，積德行善的故事，必須霸屏。在第一階段，要拼命幹，讓店裏體驗的顧客，每天在 200 人以上。
限時限量賣貨一年收割三茬
有了 " 大病可愈 " 的故事和 " 福報 " 的加持，把這款标價 17500 元的鍛煉器賣出去，似乎已非難事。
" 隻要到店體驗的人上來了，機器就不愁賣。" 麗福健總部公司的招商工作人員申先生稱，公司有一整套 " 完美 " 的運營方案。
甘肅一位麗福健的經銷商告訴新京報記者，" 感召顧客拉新上人 " 是第一階段，第二階段就要講 " 堅持到店的重要性 "，需要讓顧客堅持來體驗，第三階段再講觀念、算細賬，爲賣貨做鋪墊。
" 就像種莊稼一樣，一階段放苗，二階段灌溉，三階段就要收割了。" 麗福健總部公司楊姓總監稱，" 莊稼一年收兩季，咱麗福健這一年可以收三茬。"
一年隻賣 3 次貨，是麗福健公司制定的策略。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麗福健門店日常隻讓顧客體驗，而不主動售賣鍛煉器。到了賣貨的階段，鍛煉器的價格往往會下調至 13000 元左右，經理則宣稱若錯過這個機會，價格就漲回原價。有招商人員解釋稱，如果像韭菜一樣，天天割，就會損害顧客的信任度，公司的意思是盡量少 " 割 "，要 " 一賣就是大賣 "。
" 衛輝的店，一次活動賣 89 台；長垣的店，每次賣五六十台，你都不敢想象他們能掙多少錢。" 該招商人員稱。
賣一台機器，到底能掙多少錢？要實現年利潤 30 萬，需要賣多少台機器？在記者繳納保證金之前，多位招商人員均稱 " 這是秘密 "。
麗福健公司拟定的 " 保密協議 " 約定：投資人将産品的進貨價，故意或不慎透露給别人，将受到高達 100 萬元的處罰。機器的進貨價，即使在總部也隻有總經理、各區财務負責人和加盟負責人知道，不允許向任何人透露鍛煉器的進貨價。
" 你繳納保證金之後，告知你進貨價後，前期從總部進 20 台機器，用于顧客體驗。後期顧客購買，公司還是按照進貨價給你發貨，剩下的錢，都是你的利潤。" 楊總監稱，你想想還有什麽生意能讓你前期隻投資 20 多萬，一年就能有 30 萬到 150 萬的利潤，隻要你聽話照做，掙 30 萬沒問題。
在很多麗福健門店經理看來，加入麗福健不隻是 " 賣貨救人 "，還可以拉人開店，成爲支社長、總監，賺大錢。
山東臨沂的張經理稱，她做麗福健掙錢之後，她的老公也在隔壁縣城開了一家店，這次跟她一同來誓師大會的經理，就是她老公店裏的顧客，現在已經加盟了麗福健。
加盟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很多加盟麗福健的人都是這樣，自己開店賺錢後，介紹家裏的親戚也來開店，有的則是店裏的員工或顧客，後來自己投資開店，" 介紹五個人開店，你就能成爲支社長，總部給你發工資 "。
山西的一位麗福健經銷商告訴記者，她曾是一家麗福健門店的員工，被經理遊說做麗福健很賺錢，能很快回本，于是借錢加盟了麗福健。但之後才發現，經理發展她爲下線後升爲支社長，能拿到公司獎勵 30 萬元，而要成爲總監，則需要發展更多的人開店。
靠着 " 拉人開店 " 的模式和頻繁的會銷，2013 年成立的麗福健，在全國已有 2000 多家門店，遍布各地的總監和支社長有 250 名。
在麗福健總部公司的一間辦公室裏，一張中國地圖的中部地區，密密麻麻地貼着紅色标記，" 地圖太小，有些貼紅标的城市，還不止一家店。目前全國隻有西藏沒有麗福健的門店。" 楊總監稱。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編輯 甘浩
校對 吳興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