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期間,我的同事陳靜老師回沈陽老家時,偶遇了一位出租車司機,他一路開着免提,跟朋友熱烈讨論即将上線的《地下城與勇士手遊》(DNF 手遊):" 這你就趕緊預約上,國服嘛,你看好時間,一開服肯定能送好些東西,到時候…… " 陳老師和司機大哥聊起來——他果然是多年玩家,中途還短暫轉戰韓服,後來作罷。
後來,我們與司機大哥互加了微信,想約個時間聊聊。幾天之後,大哥說,他一整天都有空,随時能聊。我問他,今天不出車呐?他說,嗨,搭夥那哥們開車相親去了。
大哥名叫靖懿,出生于 1994 年,沈陽人。他從 2008 年《地下城與勇士》(DNF)公測開始玩,斷斷續續玩到 2020 年,目前基本處于退遊狀态。我和靖懿通話時,他人在網吧,手上玩的是《QQ 三國》。以前在《DNF》裏一起刷圖的朋友已經很久不上線,他也不太能跟上版本更新的節奏,索性在《QQ 三國》裏獨自搬磚打發時間。
如今,靖懿和他的朋友終于又以新人身份走進《DNF 手遊》,聽見歌蘭蒂斯的那一句 " 勇士,我一直在等你 ",他們是否真的能找回 15 年前的快樂?
遠去的青春,最初的 "DNF"
2004 年的沈陽正在迎來千禧年後最輝煌的時刻:年度 GDP 達到 10 年來最高增長水平,市長在北京高舉起 " 最具經濟活力城市 " 的獎杯;鐵西區改造大刀闊斧,棚戶區消失不見,制造業引資重組,曾經沒落的經濟脊梁——工業仿佛又重新起航。
也是在這一年,當很多孩子還在黑網吧第一次接觸電腦和遊戲時,靖懿的父母已經購置了當時價格并不便宜的台式電腦。當然,這也能有效防止才上四年級的靖懿出入黑網吧。這個辦法顯然行之有效,靖懿迷上的第一款遊戲是《三角洲特種部隊》,
《DNF》公測時,靖懿受同學影響,也第一時間注冊,開玩。那時候,鑽進哪一個網遊取決于大衆口味,聚衆打遊戲的快樂大于一切,大過遊戲本身。也許是記起了小時候呼朋喚友的場景,靖懿突然感慨了一句:" 當時很快樂,很快樂。" 放學回家,打開電腦,QQ 上喊一聲,好友紛紛上線開刷。
" 這個遊戲出來的時候,沒什麽同類型的東西,挺新穎的。那時候網遊類型本身就少,不充點卡的遊戲更少,上初中的時候哪有錢充點卡?所以這種可以‘白嫖’的,當然是最好的了。"
事實上,靖懿已經不記得大家是怎麽一點點攻關迷惘之塔的,隻記得朋友們還在身邊,一群人志同道合做一件事情的感覺。他們就是一批典型的 " 零課 " 玩家,不花錢買時裝,裝備純靠運氣,時間也不自由,隻能利用課餘時間刷圖,等級爬得很慢,轉職都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在初代版本下,每爆出一件滿意的裝備,心裏都湧上一陣新鮮的激動。至于每天玩多久,靖懿嘿嘿一笑:" 那就取決于我爹媽啥時候要過來打我了。"
初中畢業,靖懿念了中專,電工專業,還是在沈陽。中專得住校,住宿環境極爲湊合,宿舍樓齡 30 年,一間屋裏住 8 個學生,屋裏沒有插座,靖懿就放飛自我,索性整天泡在網吧裏。說到這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他神采飛揚:" 我是 2010 年到 2013 年在上學,在這 3 年期間,基本上國内所有上線的網遊我都玩過,全部體驗了一遍,不管是點卡還是免費,我們最多一天能換十幾款遊戲玩。"
從靖懿考上中專開始,一同玩遊戲的 " 我們 " 從一群人變成了兩個人。初中同學們去往不同的學校,有了不同的生活節奏,靖懿的固定搭子變成了他的中專同學,也就是和靖懿在電話裏相約《DNF 手遊》的那個人。
那時候,每天耗完《DNF》賬号的疲勞值,打打 PK,兩人就像尋寶一樣找新遊戲,想體驗不一樣的東西,勉強給他一點類似感覺的是《QQ 仙俠傳》,氛圍有點意思,3D 畫面和《DNF》的 2D 橫版比起來還有點新鮮。等到網吧裏的遊戲列表試無可試,他們也沒找到第二個遊戲像《DNF》那樣吸引他們常駐。
" 像是兜兜轉轉之後又回家一樣。" 靖懿說。家是什麽概念呢?對于他這樣從公測開始保持着較高活躍度的玩家來說,有人才有家。熟悉的公會,互相幫帶轉職的大哥與小弟……這些朋友除了團隊互拖,也是靖懿極其重要的社交,尤其是他的搭子,線上線下都是肩并肩的夥伴。
2010 年版本大更新,雙排技能開發,人與人的連接更緊密。他倆都是多角色玩家,興緻高漲的時候一天可以掃 2 次,其餘的号挂着擺攤。兩個學生一窮二白,打副本也費勁,升級路上刷副本沒少吵架,他失誤了,搭子埋怨他操作不行,兩個人沒配合上,互罵一頓,又重新開始,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不吵架不就表示沒有玩遊戲的激情了嗎?"
2012 年 8 月,他爆出了第一個粉裝 " 庫裏歐的傳承 "
那幾天他運氣特别好,兩天爆了 4 個粉裝,開心極了
現在回憶這些流程,靖懿說,其實每天這樣還是挺累的,好玩之處在于有人一起玩,随時可以聊天、切磋。在虛拟的世界裏,兩個少年一起攻克副本,靠自己的雙手和爆率拉扯,樂此不疲,珍貴的從來不是運氣和數值,是勇士并不孤身一人。隻不過後來,當他意識到這件事時,勇士們都已不再是少年人了。
除了回憶,還有别的嗎?
靖懿的第一份工作在山東,海爾公司毗鄰青島的廠區,他覺得環境一般,發展一般,領導苛刻,工作并沒有給他帶來什麽新的奔頭和成就感。一天裏唯一開心的事情是下班之後登錄《DNF》,學生時代成天都很松弛,上了班之後,放松成了定時定量的奢侈品,隻有打開遊戲,裏邊的一切還一如往常,像沒什麽盼頭的生活裏唯一溫暖的避風港。
他記得,自己是在 2013 年 7 月充了 500 塊錢 " 巨款 ",買了件裝備。放在以前,他肯定舍不得花錢買,買了之後卻沒有爆裝備的驚喜,反而感到索然無味了:" 充完就後悔,感覺沒什麽意義。"
這 500 塊錢是他 15 年來在《DNF》裏充的唯一一筆錢,倒是在那之前,他賣出去的裝備掙了兩三千元。真正輪到自己花錢,他覺得沒意思了。這時候的《DNF》已經更新到 85 版本,他的體感是靠時間和操作已經不夠了,PK 更考驗裝備,永遠有增益更猛、更稀有的裝備在别人手上,隊伍也不好開,不像以前可以光速滿員,滿地都是願意組隊的人。" 我這人玩遊戲講究一個産出,我投入多少,至少要保本吧,花了 1000,得不到感覺值得的增益,也不掙錢,就沒有以前那麽高的樂趣。" 他和搭子的遊戲體驗從一腔熱血的冒險,逐漸變成下班後的散步。
在海爾幹了 2 年,靖懿覺得這份工作已經幹到頭了,他辭職出來,再不死守着專業對口的崗位。我忍不住問他,您當初學的是電工,技術工種,就業應該還行吧?靖懿的回答是,進不去國家電網,其他都是白送。他的搭子找了一個據他所說 " 能一直幹到退休 " 的鐵飯碗。唯一不變的是,在阿拉德大陸,他們互相從不失約。
在遊戲裏,滿級是必然,隻要搬磚夠努力,号總不會太難看。真實的生活卻不是這樣。靖懿既沒有鐵飯碗,也沒有好學曆,他自嘲:" 從第一份工作開始,往後都是不努力學習的結果。" 哪怕無數努力學習的人也同樣困在生活裏,他還是會想,努力學習不一定能改變命運,但起碼會有更多選擇吧。
我無從得知 21 歲的靖懿究竟有沒有更多的選擇。沈陽并沒有如 10 年前的展望那樣重新騰飛,傳統産業工人沒有迎來新的就業機會,沒有多少地方需求這樣一個年輕的電工。他對之後那幾年的形容是:" 有一雙手,啥不能幹?你能想到的工作我都幹過,就是沒犯過罪。" 他玩《DNF》的勁頭也從那年開始消失。公會成員的年紀都和靖懿差不多,從某一個時間點開始,公會的 QQ 群越來越沉默,每個月隻有搭子會在周末喊他上線看看。極少數時候,他獨自坐在網吧裏登陸遊戲,宛如單機。
2015 年的金裝截圖,号越來越強,卻沒有了以前的激動
遊戲的更新節奏很快,隔一段時間,新的詞條看得靖懿一愣一愣的,他沒有學生時代那樣多的精力去消化龐雜的新内容了。85 版本到 90 版本,再到 2018 年的大更新,2019 年的 95 版本,靖懿徹底沒了耐心。
"2020 年以後的《DNF》對我們還有什麽吸引嗎?唯一的隻是回憶了。" 他認爲遊戲 " 對新玩家友好,對他 × 的老玩家不友好 "。上一次更新的裝備還沒吃完,再上線的時候就被淘汰了,有錢有閑的老玩家靠充值和代練把号拖着,新玩家進來沒有信息差,上手沒問題。而靖懿這樣的玩家在這個時期顯得有點夾生,高不成低不就,過氣的紫裝展示着賬号主人的資曆和投入的時間,屏幕裏的狂戰士穿着上古戰甲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此刻,他和搭子的角色就像 2 個被時代扔在原地的人。
摸爬滾打到 2019 年,靖懿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從沈陽火車站出發,他握着一張目的地是安徽蕪湖的車票,像勇士離開阿拉德一樣,他遠遠地離開了這個越來越使他 " 無聊 " 的家鄉。
他最初的想法就是想去南方看看,在外面的日子,他用送外賣養活自己,邊掙錢邊計劃下一步去哪,安徽、廣東、浙江、江蘇、山東、北京、黑龍江,待膩了就換個城市,然後立刻在當地開始跑美團外賣。
" 那幾年你在外面過得怎麽樣?"
" 那就相當精彩。"
對于這段生活的細節,靖懿不願多說,或許就像他終于也體驗了一次花錢買裝備的滋味之後,預期中的興奮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名狀的情緒那樣,不是完全負面的,酸甜苦辣,一言難盡。他隻說自己還是很喜歡江蘇," 真是個好地方 "。
2019 年跑外賣确實能掙到不錯的收入,他正好趕上了外賣行業增長的高峰,比進廠強。但好景不長,在走哪算哪的生活狀态裏,新冠疫情爆發了。一開始,他沒有告訴我當時在哪座城市,生活上還有什麽保障,後來,他忽然語氣嚴肅地跟我說:" 隻能睡大街啊,這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酒店不開,房東把他拒之門外,火車也沒法坐,就那麽過一天算一天地熬過去,熬到又有房子可住,可以重新開始送外賣掙錢。他長胖了點,染了個鮮豔的藍色頭發,在朋友圈發了張自拍,背後是夜晚的大排檔和他染發的小理發店,受過的苦,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吧。
勇士的下一站
靖懿對《DNF》的版本變化情緒還算穩定,勉強能接受,也不是不能玩。搭子的情緒則完全負面,态度是 " 再這樣下去我不會再玩 ",當然,如果靖懿發出邀請,他還會罵罵咧咧地應允。時間改變了許多事,兩個人生軌迹截然不同的朋友,情誼始終不變,此時的線上相約頗有點 " 懷民亦未寝 " 的味道。不過兩人看着好友列表裏活躍的人越來越少,遊戲界面越來越陌生,也不想看着自己的角色孤零零地站在賽利亞的房間,隻有沉默,于是默契地不再上線。
去年,靖懿決定回到沈陽,身上還有些存款,他和另一個朋友合計了一下,用 5 萬塊錢買了一輛出租車,倆人搭夥開出租。沈陽的出租車可以連标書加車由個人拿下,相當于有了一份自己的小生意,豐儉由人。
說到開出租,靖懿的語氣輕松不少:" 這車所有的手續都是我的名字,就交點保險,到了年限換台車。" 聽起來這份活計比從前自在。那年最流行的電視劇之一是《漫長的季節》,在這部以沈陽爲背景的劇裏,兩位主角王響和彪子就是在下崗之後做起了出租車司機,彪子提車那一刻滿面紅光,出租車的到來把下崗前後的憋屈完全驅散。我猜靖懿第一天做出租車司機時的心情也差不多,不談前程似錦,但落得安穩,一個新的開始。
他不和父母同住,跟合夥人一起租了個小房子,沒想着買房,覺得浪費錢,感情生活也沒有進展。" 有對象的話,哪會像現在這樣打遊戲呢?" 他和搭子在這方面倒是殊途同歸,就算不再頻繁地玩《DNF》,兩人依舊保持着緊密的聯系。
租的房子很小,倆人住一起沒什麽個人空間。靖懿沒買電腦,不出車時,他就去網吧打發時間。坐在電腦前,還是挺想玩《DNF》,他像一些老玩家一樣轉戰韓服,但沒玩多久就放棄了——玩韓服太麻煩,還看不懂字,隻有一件事讓他覺得親切:韓服裏滿地都是中國玩家。" 你想找個外國人還不好找呢,這遊戲就是在中國火爆,其他國家還好。" 當時,手遊已經在韓國上線了,他和搭子商量,索性等國服手遊,一起再走一遭。
現在他隻玩《QQ 三國》,一個人玩。你很難想象在 2024 年,一個人坐在 FPS 和 Moba 玩家聚集的網吧裏,在開黑群衆此起彼伏的咆哮聲中,靜靜地玩《QQ 三國》。其實,他因爲主号被封,已經退遊 10 年,不久前才解封。他當時覺得 10 年多麽長,卻竟然真的等到了這一天。
靖懿在《QQ 三國》裏的遊戲場景
還能繼續玩下去的原因隻有一個:這個遊戲的投入産出比還是很合他口味,每天在遊戲裏的基礎收入夠他付掉網費,還能買包煙。閑暇時間有個寄托,還不花錢,要說樂趣的話就是角色養成,其實和《DNF》有點像。當下,在《QQ 三國》的貼吧裏,還有一衆玩家讨論是否要從《DNF》轉戰《QQ 三國》,不過大家的意見很一緻,《DNF》搬磚成本低,好速成,除非是像靖懿這樣的老玩家,否則新手入坑《QQ 三國》會有些困難。
靖懿某天在《QQ 三國》的戰績,這份秘籍在他所在的區裏價值 130 元左右
" 玩‘三國’的都這樣。" 靖懿向我介紹,現在他這個區在線的活人就 2000 個,基本全是老玩家,更大的特色是商人裏邊騙子多。" 新人一進來很容易被扒,升級慢,沒體驗,不充錢沒法玩。" 他的說法和貼吧裏 " 充 2 萬搬磚一天掙 5 塊 " 的說法很一緻,他手上隻有 2 個号,都算不上搬磚,還在努力奮鬥。
靖懿随手截了個用戶名給我看,向我介紹 " 三國特色 "
靖懿的生活有些跌宕,但好像又有點運氣。跑快遞的時候遇上行業增長,開出租又趕上東北的旅遊熱潮。去年他對生意的評價是 " 餓不死 ",比網約車好一點,掙的錢都能落到自己口袋。臨到冬天他開始納悶:" 今年咋都往東北跑?我一天能連着拉三撥遊客,我就是想不明白,沈陽有啥玩的?"
我說,就和你以前想看看南方一樣啊。
在靖懿身上,我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平平無奇,要素很多,機緣巧合之下,某個遊戲成了他們整個青春裏的陪伴。他們從來不是大佬,隻想做個快活的平民,不一定每天都變強一點,隻要有朋友,有夥伴。所以到現在,《DNF》裏還會出現一些穿着過時裝備的回歸玩家,那些裝備像暗号,有人覺得一文不值,有人視若珍寶,好在總有一些人沒有互相遺忘。
也許入坑手遊之後,靖懿和搭子能夠重溫學生時代的熱鬧,手機可以随時随地開始遊戲,對于已經 30 歲的他們很合适。他已經想好了,首先玩狂戰,小屏幕上方便操作,刷圖快,然後再考慮練一個阿修羅作爲後方保障。他們沒有預約抽内測碼,擔心萬一隻有一個人抽中了,落下另一個。
" 要玩的話,肯定是一起,等了這麽久,還急這一時嗎?"
後記
2 月 29 日一大早,靖懿突然給我甩了張截圖說:" 搞定。"
夢開始的地方
果然是 " 口嫌體正直 ",他和搭子都趕上了先遣測試,久違地作爲 " 新人 " 站在賽利亞的房間裏,他心情不錯,截了圖存進手機。他上一次給自己的角色截圖留念,已經是 2015 年的事情了。
周末他又發來新的戰績,看來他和搭子的遊戲體驗不錯。興緻來時,他也登上了端遊賬号看了看。" 看了一下,不知道能幹啥。" 一邊是強大而孤獨,一邊是初出茅廬,無所謂是不是要把熟悉的任務和對話再來一遍,隻要有夥伴,他不會感到厭倦。
上周六,靖懿的手遊截圖
端遊主号現在的樣子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