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好萊塢的大導演們開始集體 " 追憶 " 起電影的似水年華了。
伊納裡圖的《詩人》,靈魂穿越意識,一段片場戲拍得奇巧無比。
達米恩 · 查澤雷的《巴比倫》,直接把目光投向 20 年代的好萊塢,聲色犬馬野心勃勃。
更不用說,先前還有安德魯 · 多米尼克的《金發夢露》、之後還有薩姆 · 門德斯的《光之帝國》等等,從片場懷舊到私人記憶無所不包。
而這其中最讓 Sir 期待的作品之一,無疑是斯皮爾伯格的這部——
造夢之家
一部自己的傳記片,講述自己童年是如何走上了拍電影之路的。
雖然電影在爛番茄獲得了還不錯的口碑。
但到了豆瓣,Sir 是看着它從 8.0 分掉到 7.7。
IMDb,隻有 7.8 分。
在《頭号玩家》之後," 史蒂文 · 斯皮爾伯格 " 這幾個字還能響嗎?
Sir 覺得,懸。
就像電影開頭。
當銀幕上出現兩架火車相撞時,小薩米巴不得此時此刻的自己也能鑽進電影裡。
△:片中電影出自導演塞西爾 · B · 戴米爾的《戲王之王》,也是斯皮爾伯格小時候看的第一部電影
但這樣的最原始的激動等你幾十年後再回憶起來。
不免就會添油加醋,給它蒙上了一層美麗的夢幻的面紗。
于是,就會失了真。
01
做夢的電影
實話實話,作為斯皮爾伯格的影迷,Sir 覺得這部電影并未表現出一個 " 斯皮爾伯格 " 金字招牌的專業水平。
與他之前的作品相比,什麼 " 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或是 " 宏大的場面調控能力 ",一個 " 有趣的故事 " 等等,都不會在這裡出現。
它,甚至懶得想象。
76 歲的斯皮爾伯格就像一個老好人一樣,給自己的童年記憶增添了一層夢幻的濾鏡,美好之處盡情展現,痛苦之處一筆帶過。
似乎,隻想給自己的父母、姐妹和小時候的自己,拍一部 " 劇情空洞 " 的紀錄片。
這本身就像是一次做夢。
比如,他的成功之路過于順利。
從小過着優渥的中産階級的生活,輕而易舉地就擁有了普通人都需要奮力一躍才能得到的一切。
這導演成長之路跟夢一樣,想要啥就有啥
但與此同時呢?
父母離異、猶太人身份被敵視、求職路上的艱難 ...... 斯皮爾伯格像在揮揮手說,過去的事兒,不想提。
故事産生的矛盾,在周圍人的歇斯底裡中,一帶而過。
為什麼?
與電影的 " 私人性 " 分不開。
斯皮爾伯格在電影的制作期間,非常的情緒化,根據演員賽斯 · 羅根跟記者爆料,斯皮爾伯格在片場哭了許多次。
電影裡的故事,幾乎都是發生在他身上的真實故事。就連小薩米在拍攝火車相撞的鏡頭,斯皮爾伯格都讓攝影師盡可能地還原當時的場景。
那,如果是這樣,他應該會非常想要聊聊每一件事兒是如何讓他走上 " 電影 " 這條路的?
但在電影裡,卻是套路的一塌糊塗。
他是怎麼喜歡上拍電影的?
一帶而過。
8 歲的薩米,第一次接觸 " 拍電影 ",是因為他想一遍一遍看撞火車,重溫《戲王之王》給他帶來的激動。
然後爸爸送了一套蒸汽火車玩具。
媽媽給他拿來了攝像機。
" 你把撞火車拍下來,就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看撞火車了。"
接着,他就在家裡與兩個姐妹用 8mm 攝像機 " 拍電影 " 玩。
他有多癡迷電影?
沒拍。
隻有這樣的一幕。
在周圍男孩子聊着女孩八卦的時候,他不耐煩地從他們中間擠了出去,坐在電影院的最前排,就為了能安靜看看電影。
什麼事情讓他堅定了追求電影藝術的決心?
是舅姥爺來家裡對他的一番說教——
我們是瘾君子,藝術就是我們的毒品
我們熱愛家庭
但是我們為藝術瘋狂
舅姥爺的出現,再到離開。
隻是一個讓薩米發現,原來 " 家庭 " 也是如此重要的工具人。
他是怎麼會拍電影,剪電影的?
無師自通。
唯一一次讓觀衆覺得他在拍攝上遇到瓶頸。
是因為自己鏡頭裡的槍戰,拍得太假。
解決方法是,看到媽媽高跟鞋戳破了琴譜。
他突然想到了用針在膠片上紮洞,營造出槍擊時火藥産生的炫目感。
可以這麼說。
有點像 " 近鄉情怯 " 這個詞所隐含的意思,當斯皮爾伯格無限接近自己的童年,自己的記憶時,那種怯生生的感情讓他在很多地方不敢深入。
親情、友情、愛情,這樣的話題對于現實來說太複雜,于是他隻能通過一次次蜻蜓點水,一次次的套路來講述它。
有肆無忌憚的時候嗎?
也有。
那就是複刻童年的自己,在電影拍攝上的小巧思。
如何拍出在沙漠裡的槍林彈雨?
用一塊木闆,壓上點土,在跑過時踩在木闆的另一頭上,出現炮彈在身後爆炸的既視感。
在沒有子彈時,如何表現被掃射的場景?
埋一條鞭炮。
炸的時候,不就正好是機槍掃出了一條線的效果?
或者,可以運用兩個鏡頭的蒙太奇連接,制造思維聯想——
先将冰激淩甩在同學臉上。
然後再拍一個海鷗飛過的鏡頭。
這樣就可以誣陷是海鷗先動手往同學嘴裡 " 扔 " 粑粑了。
你可以從這些裡面看到,斯皮爾伯格為了複刻小時候的回憶,的确在拍攝上花了很多心思。
但,這些心思。
還是不夠勁兒。
它像是一篇流水賬,流到最後,隻是告訴觀衆:我從小就開始拍電影了。
02
電影的真相
那,是不是這部電影一文不值,就沒必要看?
倒也不是。
斯皮爾伯格的造夢手段,還是非常高階。
至少說,在這裡,他明确地告訴了我們電影的秘密。
也就是鏡頭之下的真相。
于是。
《造夢之家》的精華之處,便是剝去他在電影裡所搭建的标準的中産階級的外衣,去讀那些在鏡頭之下的微表情。
舉個例子。
少年的薩米在剪輯着一家人的露營紀錄片時,發現了母親不可告人的秘密。
爸爸的同事、看着自己長大的本尼叔叔,在露營時将他的手繞上了薩米母親的腰間。
而她并沒有表現出厭惡的樣子。
在下一個鏡頭裡,他們居然就這樣摟着,走進了樹林裡。
在薩米的鏡頭裡,母親與本尼叔叔,才更像是熱戀中的情侶一般。
眼神拉絲,唇齒微張。
呼吸急促且火熱。
是的。
在電影中,我們可以從細節,發現秘密。
而薩米在鏡頭中,如實地記錄下了母親心裡最深處的秘密。
他并沒有直接戳破這層謊言。
而是選擇用其他的方式,将家庭、母親一同破碎。
在他第二次在童子軍裡為小夥伴拍攝電影時。
他突然讓 " 戰場 " 上剩下的最後一個士兵表現出一種悲傷——
想象一下,你的兄弟們都死了,這是因為你開始了這場戰争。
這些人,他們是你的家人
被殺了
是你還是他們
而你 那都是你的錯
薩米說的是這場電影嗎?
這話,是說給演員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把撞破母親出軌的罪惡感,強加在自己的身上,周圍的人都死了,自己卻要背負着拆散這個家庭的秘密而活着。
也許這一刻,薩米的内心也如同漫天的灰燼一般,毫無生機。
母親是否從婚外情裡抽身而出?
你們自己去看吧。
重點并非是母親出軌的選擇。
而是,從此刻開始,斯皮爾伯格的鏡頭裡,開始埋下了 blue(陰郁)的種子。
看一個細節。
母親坐在父親與情人之間時,穿着的藍色套裙;
母親與薩米在卧室裡的争吵,牆頭挂着的藍色毛巾;
或是那個放着母親出軌的影片抽屜,也是藍色的。
藍色,代表陰郁和悲傷,一點點滲透着這個被秘密掩埋的家庭。
母親為了家庭,将自己禁锢在丈夫與孩子一起搭建的 " 家 " 裡。
她在鏡頭裡的畫面,無一不是被框定的,或是表情呆滞的笑。
就算是他們有着更大的房子,父親有了更賺錢的工作,而母親卻逐漸成為一件可移動的擺件,裝飾着這個家。
注意看,當他們終于來到了自己的 dream house 裡時。
攝影機裡沒有任何聲音,而畫面的底色,挑成了藍綠色調,一種怪異的,類似機械的動作出現在人物身上。
在他的攝影機裡,仿佛在營造着一個家庭幸福,父母相愛的場景。
但鏡頭不會說謊。
它早就将這場不和諧的現實,記錄了下來。
它披上 " 夢 " 的外衣。
隻有你足夠敏銳,才能發覺這夢幻背後的真相。
03
電影是一種選擇
但僅僅如此嗎?
也不是。
我們前面說過這是斯皮爾伯格關于電影的記憶。
但其實,也在講述着自己對電影的态度。
就像馬丁 · 斯科塞斯等人一直在堅持電影本身的定義和價值一樣,斯皮爾伯格在這部電影裡也姗姗來遲地講述了電影到底是什麼這樣一個話題。
而他選擇的載體,自然就是男主角薩米。
可以說。
在這部電影裡的薩米,對待電影是有心理變化的。
從開始的 " 神奇 ",到 " 癡迷 ",再到後來是一種 " 記錄 ",最後成了 " 利用 "。
他開始理解," 電影 " 在他手裡是毫無神秘感,并且是可以随意被塑造的。
當父母決定要離婚時。
薩米在望着鏡子裡的倒影出神,仿佛此刻的家庭會議也是一場拍攝現場。
他依靠這樣的想象,逃避着現實的傷害。
接着,是将用想象改變現實。
電影名為《造夢之家》,的确,薩米每次拿起攝影機時,都是在造一場夢。
他的西部 " 槍戰 " 大夢;他的家庭 " 和諧 " 美夢。
還有,他 " 美好 " 校園的夢。
作為猶太人,他在學校的生活并不是那麼順利。
甚至,還因此遭遇了校園暴力。
薩米能怎麼辦,硬剛?
以他的個頭與校霸硬碰硬,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那就用自己擅長的事情,從内心上摧毀施暴者。
正好,學校舉辦的 " 逃學日 " 開始了。
高年級的學生在這一天可以假裝逃學,坐車到海灘邊玩半天。
其實就是一個畢業派對。
他們的 " 逃學日 " 需要有人拍個片子,導演至今還沒有合适人選。
薩米,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攝影師。
你覺得薩米會怎麼拍欺負他的校霸?
肯定是往龌龊裡拍啊!
no,no,no,薩米并不這樣。
在他的鏡頭裡,校霸是這樣的——
跳得高。
跑得快。
長得帥。
讓真正内心兇殘的校霸看到自己在鏡頭面前,可以如此光鮮亮麗。
稍微有點良知的人,都會覺得羞愧吧。
的确。
校霸在看完短片之後,找到了薩米,質問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身上好像有了閃閃發光的東西。
你讓我看上去
像閃閃發光的東西
現實裡,他劈腿、打人、還是個反猶主義者,可在薩米電影裡,他就像是一個會飛的天使一樣。
這樣的反差,比給校霸的臉上打一拳還能羞辱他。
薩米的電影告訴校霸,你可以成為一個亮閃閃的人,但,你非得要在現實裡成為一個 " 垃圾 "。
如果不接受這樣的善意。
那不如就理解為,薩米在用電影與校霸在做一場交易,隻是為了自己防止再挨一次打。
我就想讓你對我能有五分鐘的友好
或者
我那麼做是為了讓我的電影更好看
薩米像是利用了電影,運用 " 造夢’的方式,讓周圍的人發現 " 夢 " 的美好。
如果将這部《造夢之家》平鋪直叙地看,它的确是平平無奇,像是導演進行無聊的童年回憶。
但,這何嘗不是斯皮爾伯格為自己搭建的另一場夢呢?
這樣的夢,化解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系,消解了家庭的最大痛苦;他也用最雞賊的方式,解決了與周圍同學的身份異同産生的問題。
而在夢外的現實裡,斯皮爾伯格在幾十年裡,拍出了一部又一部堪稱賣座、叫好的商業片。
他是一個非常成功的造夢人。
電影早已在他手裡被馴化。
所以,把《造夢之家》塑造成屬于他自己的一個童年美夢,那也沒有什麼不可。
但有意思的是到了電影的最後,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場景:
薩米拜會由大衛 · 林奇飾演的大導演約翰 · 福特。
辦公室裡,福特叼着個雪茄,對年輕的薩米說——
當地平線在底部
會很有趣
當地平線在頂部
當地平線在中間時
就無聊死了
什麼意思?
電影,有時候隻是個選擇的問題。
導演可以選擇講故事的角度,觀衆也可以選擇看故事的角度,角度不同,帶來的效果就會不同。
但前提是,你得找到一個特别的角度。
而這樣的道理,對電影本身也是同理。
長久以來,斯皮爾伯格和喬治 · 盧卡斯等人開創的新好萊塢大片盛世被認為是限制了電影技藝的進步,電影,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從此走到了視覺奇觀和特效為王的道路上來。
這讓他們在很長時間,背負着一定的困擾。
而在這裡,斯皮爾伯格的意思是:
無論是什麼樣的電影,無非是選擇的差異而已,無所謂高低,隻看是不是有趣。
于是電影的最後。
斯皮爾伯格很難得地 " 調皮 " 了一下。
在地平線處于畫面中央的時候,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一樣,擡高了一下鏡頭。
這仿佛在告訴我們。
沒必要就電影 " 該是什麼 " 而争論不休。
電影隻是電影。
對觀衆來說,隻是無聊與有趣的分别而已。
而導演呢?
你無法知道觀衆到底想要什麼。
你能做的,隻是找到一種特别的方式,拍出自己想拍的電影,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感情罷了。
即使,這本身就會讓你崩潰。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