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彭蘇平
編輯丨李勤 楊軒
今年 5 月,一則消息在蔚來老員工圈子裏悄然傳開," 公司開了資金統籌會議。"
經曆過 2019 年的蔚來員工被稱爲跟着公司 " 走過草地 ",他們對這類會議大都不陌生。2019 年下半年,蔚來陷入經營泥潭,類似的會議不少開,主要用來厘清各條業務線的資金需求,騰挪資源。
蔚來否認有過這一會議。不過,此後不久的一季度報電話會上,蔚來 CEO 李斌也宣布,公司将暫停一些大型資本投入項目。
讓一些老員工沒想到的是,這次危機來得似乎有點快," 才 4 年不到。"
直接源頭是銷量下滑。開年以來,曾燃起公司爆款希望的轎跑 ET5" 啞火 ",主力車型 ES6 又等着改款,青黃不接之下,蔚來月銷量相比上年底一路跌去六成,連 " 蔚一萬 "(月銷一萬輛)的調侃稱号都沒保住。
局促的銷量卻支撐着一個龐大的業務版圖:三個汽車品牌、智駕、電池、芯片、手機、換電和服務……這些直接将蔚來一年的研發和銷售費用雙雙拉到超過百億。
收入、支出的天平出現了嚴重的偏倚,蔚來去年淨虧損 144.4 億元,同比大幅增長了 260%,現金儲備也在快速流失——去年下半年開始,蔚來每個季度的現金及等價物、受限制現金和短期投資都會減少 60 億元以上。
現金儲備衡量現金及現金等價物、受限制現金、短期投資及定期存款(其中蔚來僅統計長期定期存款),口徑有細微差異,僅供參考。此外,蔚來 7 月 12 日完成阿布紮比機構的投資,約合 53 億元。
仿佛重回 2019 年的生死時刻。蔚來内部開始出現各種傳言,新項目提心吊膽被砍,員工覺得要被裁員。盡管李斌給大家鼓勁," 專注手頭的項目、做好事情,不要想那麽多 ",但勒緊褲腰帶的陰影已經籠罩在公司上空。
某次 " 面對面 " 會議上,一個高贊問題是:" 公司銷量低迷、股價腰斬,每天工作賺的錢還不夠在股市虧的,該怎麽辦?求斌哥賜予我力量!"
李斌安撫了這位焦慮的員工,說銷量提升了,一切都會迎來轉機。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那段時間他已經在到處找融資。
好在,蔚來等到了 " 白衣騎士 "。6 月初,蔚來工程部門突然接到神秘任務," 抓緊調校幾台車,能在中東跑起來。" 沒人知道這個任務的目的是什麽,但都隐約耳聞," 指示直接來自李斌。"
這批運往中東的車輛,幫助蔚來争取到轉圜空間。該月,蔚來宣布獲得阿布紮比投資機構約 53 億元人民币的投資。過程很快,但接近交易的人士透露,這筆融資沒有想象中容易,阿布紮比希望占到更多份額,而蔚來不想稀釋太多,是騰訊出讓了一筆老股," 盡快促成交易,讓錢進來。"
與此同時,蔚來也破天荒宣布全系降價 3 萬元,銷量随之拉升,今年 7 月交付一舉沖到 2 萬輛。蔚來似乎再次化解了危機。
但沒有危險是憑空到來,車市正進入漫長、殘酷的交鋒,資本也愈發謹慎、防備,輕易犯錯的代價難以估量。何況周期性踏上懸崖。
緣何痛失爆款
ET5 上市時有多風光,它的結局就有多唏噓。
這是蔚來的一款轎跑車型,造型抓人,30 多萬元的起售價也是蔚來最低。2021 年底的 NIO Day,ET5 發布當天就斬獲了海量訂單,李斌告訴媒體," 這是蔚來有史以來發布會後訂單量最高的車型。"
将近一年後的 2022 年 9 月,ET5 展車進入上海四家門店,用戶蜂擁排隊看車。
" 不謙虛地說,就和當年發 iPhone 的派頭一樣。" 蔚來銷售秦朗(化名)難忘當時的輝煌,手機上用戶支付意向金的提示音不斷," 每天‘咚咚咚’地響,我們都感覺蔚來的盛世要來了。"
據他回憶,ET5 巅峰時期的意向訂單高達 12.8 萬個,創下蔚來車型新高。不出意外的話,ET5 将月銷破萬,成爲蔚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 " 爆款車 "。
但意外發生了。叫好又叫座的 ET5,偏偏交不上車。
2022 年 9 月底 ET5 開啓交付,在第一個完整的交付月,也就是 10 月,ET5 隻交出了 1030 輛,11 月也隻交了 2861 輛。這個表現讓一線銷售們跌破眼鏡。更糟的是,越往後,交車周期越長," 去年 10 月的訂單,交付能排到次年 4 月,相當于等半年。"
ET5 所在的 30 萬元左右轎跑市場,對手林立,包括特斯拉 Model 3、小鵬 P7 等。蔚來交付能力疲軟,用戶自然流向了别家。到今年年中,産能爬坡到位的 ET5 已經錯過了熱銷時機,從 " 交付難 " 變成了 " 銷售難 ",壓下一批批庫存。蔚來開始連番補貼降價,爲這款車清庫。
這是一次相當慘痛的教訓。ET5 爲什麽沒能成爲預期中的爆款?蔚來内部有很多讨論,李斌也帶各個團隊進行過多次複盤,因爲 " 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
沒有一個确定性的理由能總結 ET5 的遭遇。潘林(化名)是蔚來制造闆塊的員工,他向 36 氪回憶,ET5 的生産過程很坎坷,它沒有在已經運營成熟的蔚來 F1 工廠,而是在剛剛建好的 F2 工廠,F2 空間更大、環境更好,但因爲是新廠," 團隊是新搭建,工作語言也不是很統一。"
此外,F2 工廠的地理位置卡在淮南、合肥之間。去年 10 月 ET5 投産之際,疫情正猖獗,因爲防疫政策不同,員工跨市行動極不方便,F2 受到的影響比 F1 還要大。
而且,ET5 的很多零部件也是重新設計、首次量産,例如,它的一體化電驅系統(EDS)就是一套全新産品,産線也在新建的 F2 工廠内。新車、新工廠以及新零部件,生産磨合的挑戰可想而知。
今年蔚來主力車型 ES6 改款後,成爲銷量 " 救命稻草 ",蔚來不再冒險,将該車的生産放在了更爲成熟的 F1 工廠。
當然,延誤 ET5 交付的不光是制造,産品本身的設計缺陷和交付後的質量問題等也拖了後腿,例如後排空間局促、續航短、座椅問題、車輛各種異響等等,這些都讓半年的等待顯得不值。
" 有些車推出來是爲了填補細分市場,但是像 ET5 這樣的車,就是拿來走量。" 潘林說,這些李斌都有清晰的規劃,但預期和現實的差距讓他很失望。李斌不再允許高管們坐在上海辦公室,遙控合肥的生産和研發任務,遇到問題,要到現場溝通解決。
年初開始,蔚來的兩大執行副總裁——制造負責人沈峰和産品負責人周欣,都開始常駐合肥。而總監級以上的員工,也需要輪番到工廠開會。
改進成效明顯。今年 5 月,蔚來推出的新款 ES6,做到了上市即交付,支撐蔚來 7 月、8 月的銷量連續達到 2 萬輛左右。
但過程依然讓蔚來員工捏了一把汗,期間一款 20 寸織雪輪毂再次因供應短缺,造成交付周期拉長,這在蔚來拯救銷量的關頭,顯然是一個低級失誤。
蔚來需要銷量趕緊回暖,因爲它牽引着一艘沉重的商業巨輪:自研智駕、芯片、手機、電池、座艙、電驅、換電站、座椅、空懸……一幅比特斯拉還要宏大的研發版圖,在中國的智能電動車行業幾乎沒有先例。
這個巨幅版圖——蔚來 2022 年的研發支出、銷售費用均在一百億——使其難以緩息片刻。
蔚來的長期主義特色
能燒錢,是外界對蔚來乃至李斌的一個直觀認知。對于跟随李斌多年的蔚來員工來說,這個說法不準确,在他們看來,李斌或者蔚來隻是更相信資源投入所創造的價值。
如果有必要,李斌經常乘坐地鐵,早年間,他看到蔚來在武漢辦公室放着依雲礦泉水,曾痛斥團隊,他還在央視的采訪中講述過,因爲給自己發工資太少,導緻孩子入學困難。李斌本人沒有任何奢靡的習慣,但對研發和産品體驗相關的投入,蔚來從不吝啬。
以電芯爲例,有車企同行的工程師告訴 36 氪,同樣是采購甯德時代的電池,自放電的控制可能就差幾個百分點,蔚來就會多花錢買更極緻的那款," 性能差别已經沒那麽大了,但蔚來就會這麽做。"
座椅也一樣,傳統豪華品牌往往把皮質座椅做菱格縫線,以解決常見的空泡問題,但蔚來會使用大面積的真皮,并且不匝線,爲了達到 " 像家裏大沙發一樣 " 的效果。當然,後期的空泡問題也遭到蔚來用戶抱怨。
" 對錢沒那麽 care。" 有蔚來産品員工也告訴 36 氪,在一家傳統車企,項目總工需要在有限的資金裏盡量創造更多的效益,所以會對配置、性能等方面反複推敲論證,而在蔚來,隻要大方向是對的,都可以邊試邊做。
技術人員經常在蔚來、理想和小鵬等公司之間流轉,大家的普遍評價是,在蔚來做研發 " 很舒服 "。小鵬雖然被貼上 " 技術理工男 " 的标簽,但工程師申請預算需要嚴格論證投入和産出收益。理想汽車在 2023 年之前,對研發投入的保守也爲行業所知。
而蔚來的研發, 幾乎常年不差錢。有項目經理向 36 氪描述在蔚來做研發的狀态,可能某一天走在路上萌生一個想法,把它告訴财務或者老闆,解釋爲什麽做這個事兒、能産生什麽價值,就能申請到一份高達百萬元的經費," 即便這個項目根本沒有出現在去年的預算裏。"
對中高級管理層的預算會更大方。2021 年,蔚來從北美的自動駕駛公司請回一位技術人才,雖然挂職高級總監,也給到了每年億元級的預算。
很多接觸李斌的管理人員都告訴 36 氪,李斌比較看中遠期的大戰略方向和趨勢,隻要和這個方向吻合,有長期價值," 他就會覺得可以去做。"
也是在這個背景下,蔚來的研發版圖快速壯大。對外呈現的粗線條信息中,蔚來跟特斯拉一樣,自研了芯片、智駕、座艙、電驅、電池等。而比特斯拉更多的,蔚來還進入了手機行業,自制手機,以及每年大舉投入的、招牌性的補能體系換電站。
而對外呈現不多的,蔚來還自研了空懸、座椅、碳化矽、攝像頭等細分零部件,甚至拆分開來,蔚來的智駕域控和别家車企業也不一樣:同行都是通過一級供應商德賽西威來集成英偉達芯片,自家隻做上層軟件應用,而蔚來則跳過了德賽西威,直接向英偉達支付了巨額開發費,自己做域控。
不追求短期回報、單點收益,關注長期價值,這是蔚來的長期主義戰略,也是這家公司的版圖底色。
有老員工向 36 氪回憶,蔚來的 " 野心 " 早在公司成立不久就有體現,最高時,公司曾經圍繞整車和三電孵化了 20 多個研發項目,後來經過篩選和 2019 年的經營危機,隻留下爲數不多幾個。
而 2020 年,電動車行業集體飛升,蔚來、小鵬等新造車公司盡管單月銷量僅有萬台,但蔚來高點時的市值,一度超過小米集團,甚至小鵬汽車的市值也曾比肩本田汽車。
在這樣的夢幻圖景中,很難保持冷靜。一位身處其中的新造車高管向 36 氪感歎," 大家都把資本泡沫當成了自家實力。" 何小鵬向外拓展了飛行汽車、機器人等業務,分散了精力,直到去年下半年公司陷入危機,員工才能經常在通勤的電梯上看見他。
蔚來則再次選擇了高歌猛進式的擴張。2020 年初,距離前一年公司跌落谷底的危機不久,李斌就開始向股東吹風,籌謀 AI 芯片研發。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每年可能 10 億級投入的研發項目。此後幾年,同等量級的自制手機和電池等項目,也都相繼上馬。
車企自研的價值,一方面是做出産品和體驗的差異化,另一方面是實現對産業鏈的掌控,掌握議價能力。
李斌曾在内部會議上分享過,在大衆市場,電池占整車成本的比重爲 40%,如果按照電池 20% 的毛利率計算,自己造電池将增加 8 個點的毛利率,加上自研芯片,毛利率能多出 10 個百分點。
李斌一手搭建起了蔚來龐大的研發版圖,他承擔了 CTO 的職責,親自管理着這些項目,十餘位技術相關的 VP 級高管直接向他彙報。有産業鏈人士反饋,李斌對研發興趣濃厚,且學習能力很強,甚至在一次和頭部供應商的會議中,把對方公司的技術 VP 問到答不上來。
在智能電動汽車這樣的新興行業,供應鏈相對不成熟,産品和工藝技術叠代較快,自研和垂直整合有利于提高研發效率、降低整體成本。近兩年登頂的行業龍頭比亞迪就是得益于廣泛的垂直整合,而起步時隻專攻造車的理想汽車,今年也意識到過去偏于謹慎,開始放松預算,李想 " 要求各技術條線,多從科技公司的視角進行思考。"
不過,汽車行業的垂直整合并不是大包大攬的無邊界擴張,尤其是資源和根基還相當羸弱的時候。而蔚來的版圖布局已經沿着擴張慣性,開始出現論證不足、溢出業外的迹象。
有資深員工曾在去年對公司出現的擴張态勢有所警覺,他告訴 36 氪," 好像都在描繪遠期的事情,說幾年後能創造什麽價值,你說當下能不能提升下交付、降降成本,就難了。"
版圖無限,資源有限
去年年底,李斌收到一份來自歐洲的來年市場計劃,其中一個目标是銷售數萬輛汽車(蔚來向 36 氪否認了該信息)。
同時期,蔚來也向供應鏈發送了一份包含歐洲目标的 2023 年銷量預測:超 40 萬輛。
2023 年才是蔚來大舉進入歐洲市場的第二年。身處汽車産業重鎮,在品牌和銷售服務體系全新的情況下,這個年銷售目标無疑雄心勃勃。接觸到歐洲業務的員工透露,直到近期,蔚來在歐洲的月銷量(包含租售),也才數百輛級别。
沒人說得清數萬輛目标從何制定,但不久後蔚來顯然擱置了這一雄心壯志。今年初,發給供應鏈的又一份 2023 年銷量預測幾乎斬半,約 24 萬輛。
起伏劇烈的預測,當然會挑戰供應鏈的信心,但也能快速止損。而一旦決定将一個超前目标落地,才是不斷蠶食資源,難以抽身的開始。
2019 年,電池研發副總裁曾士哲提出了一個電池升級方案:125 度電池包。當前蔚來已經在用的電池包,有 75 度和 100 度兩個版本,也就是說,電池團隊希望在下一代電池上提升 25% 的電量。
但這個方案沒有說服老闆。有蔚來電池團隊人士告訴 36 氪,包括總裁秦力洪等管理層認爲,125 度 " 沒有質的突破 ",要做就做 150 度。
150 度是什麽概念?行業龍頭甯德時代推出的 9 系高鎳 " 麒麟電池 ",今年一季度正式量産,也才 140 度。這可以作爲 150 度電池落地難度的一個參照。
2021 年初的 NIO Day 上,蔚來 150 度半固态電池發布,計劃 2022 年底量産。但這款電池遲遲未能上市,量産時間一再拖延,從 2023 年初到 2023 年中。李斌最近一次承諾的交付時間是今年 7 月,但它至今都沒上車。
150 度半固态電池遇到的挑戰層出不窮。有産業鏈人士告訴 36 氪,供應商衛藍電池的核心工藝是原位固化,其去年的電芯良品率隻有 50% 多。
但蔚來沒被吓倒,反而用更堅定的姿态去推動半固态電池的量産。張然(化名)是接觸到蔚來半固态電池的工程師,他一入職就被告知 "150 度是優先級最高的項目 "。
今年初,蔚來派駐了上百号員工奔赴湖州産線,協助衛藍開發。甚至,從美國招募的蘋果和松下技術高管,也都撲在湖州産線上。在那裏,工程師經常加班到半夜乃至淩晨," 打卡記錄都是到晚上 1 點,早上 9 點過去。"
6 月底,衛藍的電芯交付給蔚來,但這隻是 150 度電池量産的第一步。蔚來還要将電芯組裝成電池包,這更是要翻越一座又一座技術和工程大山。
遇到的問題層出不窮。組裝電池包需用到焊接、灌膠等工藝,大軟包電芯很容易被劃傷,工藝的一緻性也難保證,做出的樣品可能不絕緣、重量不滿足、電壓不對……而一旦一個環節出錯,可能要暫停一周甚至半個月時間。
" 量産地獄 " 之下,電池團隊不得不修改設計方案。這讓張然感到希望渺茫,通常汽車産品進入量産前夕,改設計是大忌,因爲工藝和其他流程都要跟着再來一遍。
但給一線的感受是,公司就是要突破萬難、傾盡一切資源把這個項目完成。甚至爲了交付 150 度電池,一度停掉其他項目," 有缺口就堵,人不夠就招人,不管成本、不計代價。"
但 150 度半固态電池帶來的實際收益有多大?不少員工存疑。蔚來總裁秦力洪曾透露,一塊半固态電池的成本可能和一輛蔚來 ET5(起售價 25 萬元)相當,這樣的電池注定很難鋪開。而兩年前發布時,蔚來打出的 "1000 公裏續航 ",早在行業普遍落地。
這種需要投入巨大資源來落地,而員工不太理解的項目,還有手機。
蔚來手機已在近日發布,旗艦定位,價格不菲,最大的特色是與汽車互聯,可取代車鑰匙,并有不少車輛控制功能。
2022 年年初,蔚來開始爲手機業務大規模招兵買馬。李斌多次解釋過做手機的原因,很簡單——給蔚來用戶一款車機互聯體驗最好的手機。
他曾表示,蔚來用戶中,超過 50% 用蘋果手機,但 " 蘋果現在對汽車行業很封閉 "。比如蔚來二代平台的車标配 UWB 定位技術,相當于新一代數字車鑰匙,而蘋果不開放接口,這個功能就難以落地。
安卓手機的生态雖然開放,但一個隐含的行業規則是,手機廠商的清緩存等軟件會在後台将車鑰匙功能 " 殺掉 ",而車企爲了給車鑰匙 " 保活 ",不得不向手機廠商交錢。
有資源、有魄力的蔚來,自然不願意受制于人,供應鏈上配合不到位的空懸、座椅等國際大廠,都被蔚來 " 先自研、後取代 "。
但自制手機并不容易,這個行業是紅海競争,小玩家早已被洗牌幹淨。李斌的判斷也并不十分明确,接受過其咨詢的手機行業高管告訴 36 氪,對于手機,李斌曾在 " 大做和小做 " 之間猶豫,而他給的建議是不要做得太大," 李斌聽進去了,決定每年投入控制在 10 億(元) 内 "。
即便限定了投入規模,蔚來手機的 " 差異化價值 " 也在被壓縮。去年以來,蘋果開放了 UWB 技術接口,寶馬之後,比亞迪的蘋果 UWB 車鑰匙功能已經落地。此外,還有大量車企已經提交了申請,等待蘋果批準。
一家以捕捉用戶需求見長的車企人士,曾深度參與過數字車鑰匙定義,他的看法是:手機廠商不太可能長期用這個産品作爲壟斷資源賺取 " 過路費 ",因爲這和自家手機用戶的訴求相反。
砸資源 = 搶先機?
回望蔚來的崛起,這家公司的重資源投入策略,幫助其維持了長期的節奏領先。
在外界對新造車質疑四起的 2018 年,蔚來做到了首家量産和交付,并迅速積累起了最多的訂單和用戶;同一年,蔚來第一家在美股上市,撬動了豐厚的資源,也賺到了足夠的聲量;2021 年 4 月,蔚來第一家做到了 10 萬輛下線……
作爲新造車公司的 " 大哥 ",蔚來不管是在市場節奏還是産品規模上,一直保持着先跑姿态。可以不誇張地說,蔚來塑造了新造車品牌的基礎輪廓。
但靠重投入是不是一定可以換取先機?答案并不一定。
欲速而不達,是切膚之痛。潘林(化名)是合肥生産線上的員工,他告訴 36 氪,以前的新車上市太追求 timing(時機),經常試制還沒結束,訂單就來了,車就要開始造,留給改進的時間相當有限,質量問題也會随之而來。
去年蔚來 ET7 和 ET5 交付後,内部論壇上有銷售人員質問:質量團隊能不能去一線看看用戶遇到的問題?
質量上不去,蔚來投入重金、紮實用料所營造的高端形象,難免被稀釋。今年初的内部信中,李斌也痛陳:" 新車上市前後的軟硬件質量問題已經影響了産品口碑和聲譽。"
但質量問題并不完全來自一線團隊,潘林經常遇到的情況是,領導說,車要抓緊上,需要什麽資源都能支持,但他其實想告訴領導," 我既不要錢,也不要人,隻要時間。"
2022 年至今,蔚來已發布 8 款新車(不包括去年年中的小改款),平均間隔兩三個月就有一輛,然而不管産品增加多少,蔚來的月銷量都隻維持在萬台量級,被行業戲稱爲 " 蔚一萬 "。
汽車這樣的重資産行業,一款新車從開發到完成驗證測試,需要數億甚至十餘億元的資金投入,但蔚來尚未形成穩定的現金流," 滿子彈 " 的搶節奏策略,除了引起質量陣地失守,也可能造成周期性的資源斷檔。
第二季度财報電話會上,李斌坐鎮,明确表示,明年蔚來品牌不會再推新車,隻有阿爾卑斯的首款車會在明年下半年上市。
據 36 氪了解,此前蔚來曾規劃在 2024 年推出一款比 ET7 定位更高的轎車,種種意外之下,已經推遲。此外,據業内信息,第三品牌項目 " 螢火蟲 " 的首款車型也一度 " 有被砍的趨勢 "。
蔚來管理層不得不重新審視戰略推進方式。
今年元旦當天,李斌發出一封措辭沉重的全員郵件,主題正是 " 節奏和效率 ",他對各個業務闆塊提出了新要求,讓供應鏈、制造、物流團隊 " 要根據市場波動更快響應 ",讓質量團隊 " 加快質量的閉環速度,減少質量成本損失 "。
宏大的版圖,最終要靠每一個細節落地實現。
産品上市的節奏開始慢下來。按照以前的流程,新款 ES6 春節後,即 2 月份就可以啓動交付,但蔚來這次刻意按住了這個節點,硬生生往後拖了幾個月,新款 ES6 到 6 月底才正式上市。
期間,爲攻克交付和質量問題,蔚來大批的采購、質量工程師常駐合肥,定點支持," 公司包了好幾座酒店,安排了班車直通工廠。"
給足了時間後,新款 ES6 的交付和質量已經明顯改善。潘林透露:"ES6 改款的 PP100(每 100 台車問題點數)比去年 ET5 減少了七八成。"
而從新款 ES6 開始,蔚來也有意放緩了新車推出的節奏," 現在新品發布都推後三個月,留出時間做更多的 DRE(缺陷消除)和質量把控。"
就效率而言,蔚來也在梳理研發到産品交付的鏈路,開始推行 " 矩陣組織 "。研發體系被劃分爲橫向、縱向兩條業務線,縱向是不同的研發業務,而橫向則是拉通研發資源,主導産品交付。
例如,像蔚來 NT2 和 NT3 平台,都分别有負責交付的崗位,而細分到下面的每個控制域,也會有專人負責交付," 主導這個版本應該做哪些東西、設計方案是什麽,并爲最終的結果負責。"
今年 7 月,蔚來智能系統 Banyan2.0.0 正式推出,包含了超 120 項的功能新增及體驗優化,這被認爲是研發體系的一次裏程碑式交付成果," 起碼軟件團隊打了一場大仗 "。
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時間,不完全能靠砸資源來搶占先機。而在這期間,蔚來需要扛住的是月銷數千台、現金流幾近脆斷的壓力。一場銷量 " 及時雨 " 亟需到來。
價格照進現實,巨輪才能轉動
李斌原先沒打算在價格上松口。
5 月下旬,新款 ES6 上市,這款傾注了産品、供應、制造團隊諸多心血,被寄望幫助公司翻盤的新車,價格卻絲毫沒有驚喜。
實際上,36.8 萬元的起售價已經是李斌妥協的結果。有接近該項目的人士告訴 36 氪,最早團隊給出了幾檔方案,李斌滿意的是一個 " 更高的價格 "。
" 他覺得 ES6 是一款 35-40 萬級别的車,同時希望定到這樣一個價格,不需要去跟用戶過多地解釋(爲什麽)。"
在蔚來員工們看來,李斌是一個儒雅的老闆,在他的觀念裏,市場上的價格混戰不會長久," 隻要産品好、服務好,銷量隻是時間問題,所以他一直不急迫。"
他也不願意跟同行展開非常激烈的正面競争。在很多場合,李斌會告訴員工," 不要去和别人卷,甚至可以不發月銷量 ",他不允許團隊诋毀友商,而是鼓勵汲取對方優點。
今年 5 月,新款 ES6 上市前後,市場競争白熱化,理想汽車與蔚來同屬新造車陣營,而 ES6 與理想 L7 又在同一個價位段狹路相逢,雙方間的輿論氣氛也開始緊張。
内部溝通會上,有人忍不住抱怨:" 對方(李想)天天在微博上教我們做人,就不能想點辦法?"
李斌回應:" 他在微信上也跟我說過,難道大家吵架,就能赢了嗎?沒有一個公司是被這種事情打垮的,你輸一定是因爲産品、服務沒有到位。"
但今年的市場足夠殘酷。就連特斯拉 CEO 馬斯克也發出感歎," 如果價格超過了人們的承受力,那麽産品需求則無意義。"
今年上半年,蔚來現金及等價物已經流失 140 億元,而新款 ES6 的訂單則遲遲未達預期。這引發了投資人的激烈反應,認爲各種 " 灑灑水 " 的促銷方案不足以扭轉局面,建議蔚來拿出更有力的措施。
李斌也看到了銷量折戟對公司的打擊,終于邁出了降價這一步。6 月 12 日,蔚來宣布将換電權益從車價中解綁,全系車型降價 3 萬元,此後 ET5 旅行版上市,價格也低于市場預期。
降價的效果立竿見影,蔚來新款 ES6 和 ET5 旅行版已經成爲蔚來的銷量支柱,幫助公司連續兩個月銷量達到 2 萬輛左右。
銷量的馬達轉動起來,才可能拽動這艘巨輪繼續向前。蔚來也開始了市場銷售端的一系列調整。
比如,蔚來多個區域的城市總經理輪換,同時城總的權限被收縮,原來城總掌管銷售、營銷、社群、售後等全套業務線,職責繁多,現在很多地區的城總則将主要精力放在銷售上。
蔚來還專門成立了一個營銷中台,負責牽頭一款新車從開發到上市後的全鏈路營銷,效仿華爲、理想汽車等公司,組成 " 車型戰隊 "。該部門向負責産品的副總裁李天舒彙報。
沒有像小鵬汽車發動 " 聯創隐退 " 的大換血式變革,但蔚來已在各條業務線做小步快跑的調整。李斌也在 VAU(蔚來考核标準)裏列了一長串的調整事項:确保新車上市後的質量和供應的充足穩定、優化組織結構與崗位設置、規整公司資源邊界等。
一場産品失利引發的銷量危機,顯然觸發了蔚來一系列的應激挽救方案。而在銷量回暖、危機緩和之後,李斌發起的變革會觸達多遠,尚不可知。
造車是一座 " 标配長期主義 " 的戰場。自 2019 年行業低谷,李斌押上身家,但卧薪嘗膽二十年的比亞迪,51 歲造車、高呼最後一戰開始的雷軍……誰人不是 " 長期主義 "?在宏圖大志之外,如何讓長期戰略更精密、更強韌,或許才能避免周期性地踩在鋼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