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與雲中月"
文|楊睿琦
編輯|趙普通
今年國慶檔,張藝謀對上了陳凱歌。
截至目前,張藝謀的《堅如磐石》票房已破6億,暫時領先。陳凱歌的《志願軍:雄兵出擊》則以7.3的評分,領先口碑。
同爲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走過四十年的電影生涯,二人終于在一個已經不屬于自己的時代,迎來了一場難得的碰面。
這場大考中,他們仿佛再次走回1978年的朱辛莊。告别年輕時的揮斥方遒,留下的,是一個被時代消解的殘酷背影。
初出茅廬
13歲這年,陳凱歌幹了兩件大事。一個是考上了北京四中,另一個則是給自己改名。
父母原本給他取名陳皚鴿,但已經長到了一米八的陳凱歌覺得大白鴿可沒什麽勁,于是大筆一揮給自己改名陳凱歌,少年意氣,高唱凱歌。
幼時陳凱歌(右下)和父母、妹妹
凱歌還沒唱響,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陳凱歌已經被卷入風暴。
昔日好友沖進家中将母親妹妹的絲綢衣物統統撕爛;家裏所有的藏書都被搬到院子裏的槐樹下,被一根火柴點燃殆盡;而陳凱歌自己,則在衆人厲目的圍堵和害怕自己" 不被人群接納的恐懼 "下,被迫推了一把自己的父親陳懷皚。
經曆了這一切的陳凱歌,最終在1969年的春天,帶着十斤糖和一大箱書,下鄉去了雲南西雙版納農墾局當工人。
陳凱歌下鄉有糖有書,遠在陝西的張藝謀似乎隻有血和汗。由于出身不好,剛到17 歲,張藝謀就在陝西乾縣農村插了三年隊。
在這三年時間裏,他見識了這片黃土地上最辛勞沉默的農民,他和他們住在一起,幾十人擠在一孔窯,一幹就是百十天。
青年張藝謀
乾縣離父親下放的陝南數十裏地,張藝謀總能擠出一點空,跑去和父親一起放羊,順帶也明白了自己爲什麽突然過起了這樣的日子。但後來他知道,有些事情明白了也沒用。
比如進廠,别人都順順利利,就他不行,最後還是因爲籃球打得好,勉強進了陝西鹹陽國棉八廠做車間輔助工;再比如入團,他入了七年都入不上,一到黨員團員開大會的時候,全車間600個人齊刷刷看着他一人獨自離開。
在這樣的氛圍裏,張藝謀學會了"收縮地做人"。在廠裏,他大部分時間隻幹兩件事,一是把百十斤的原料袋扛進車間,二是用手指頭把四層厚的勞動布"唰"的一聲撕開。兩件事,三班倒,張藝謀幹了七年。
在廠外,張藝謀愛上了攝影,甚至靠賣血攢出了自己的第一台"海鷗牌"相機,廠裏的人都知道有個小孩會拍照。終于,張藝謀等到了命運的轉機。1977年全國恢複高考,張藝謀報了北京電影學院,但當時的年齡限制是22歲,28歲的張藝謀顯然超齡太多。
最終還是張藝謀的妻子肖華通過表哥,把攝影作品遞到當時的文化部部長黃鎮手裏。黃鎮眼光毒辣,親自下了批文:"年齡大了,讀四年太長,兩年也可以,人才難得。"
就這樣,從未接觸過電影的張藝謀得以踏進北電的大門。另一邊,比張藝謀小兩歲的陳凱歌也在當兵轉業、北京電影洗印廠的工作後,成功考入電影學院。
回到北京的陳凱歌舒了一口氣,但他很快發現,自己曾經引以爲傲的家世與能力在電影學院裏根本排不上号。若論家世,自己隻能勉強擠進第二梯隊,頭上還有群高幹子弟;若論能力,自己确實出衆,但不算拔尖,發小田壯壯可以半小時答完卷子,剩下時間都在等他。
張藝謀(右)
但相比之下,陳凱歌比張藝謀還是好上太多。本以爲當了三年農民七年工人,這回總可以昂首挺胸進學校的張藝謀,發現自己的身份竟然又錯了。
北電的入學典禮上放了兩部片子,一部是美國愛情片《翠堤春曉》,一部是法國娛樂片《方托馬斯》。從前隻能看樣闆戲的張藝謀哪見過這架勢,興奮地拉住舍友們分享,結果陳凱歌、田壯壯從門口路過,淡淡地抛了句,"劉姥姥進大觀園了。"
從此之後,張藝謀變得很沉默。在陳凱歌的回憶裏,張藝謀"在學校中沒什麽動靜,學生們要自己組織個舞會什麽的,永遠找不到他。"
這些沉默的時間裏,張藝謀在試圖把自己沒見過的世面補回來。他讓同學們開書單,陳凱歌更是一口氣列了20本。張藝謀一一找來,買不起就手抄20萬字,一字一字鑽研學習。
張藝謀的抄書手迹
同學顧長衛說,張藝謀每晚都是最後一個從自習室回來,最後一個熄燈。生活中也是,張藝謀從不愛聊旁人閑事, 三句話說不到電影上,馬上扭頭走人。
如此這般勤學苦練,張藝謀終于成了院裏的尖子生。陳凱歌有次無意看過張藝謀的攝影作品,内心直覺"此人非等閑之輩。"
即便發出感歎,但陳凱歌在大學裏依舊選擇做他的閑散詩人。很少有人知道,陳凱歌和顧城、舒婷一樣,是著名刊物《今天》的成員。1978年,當北島在創刊号中寫下"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尚且遙遠"時,陳凱歌将它貼進了北京電影學院。張藝謀也說,陳凱歌是所有同學裏中文修養最高,文筆才華最出衆的。
四年時間倏忽而過,攝像系的張藝謀加入田壯壯的《紅象》劇組,去雲南拍畢業短片,陳凱歌也在張羅着自己的畢業事宜。二人後來在北電又見過一次,聊起畢業短片,張藝謀認爲自己還是沒做好,陳凱歌則隐隐感覺張藝謀"志向極高"。
果然,後來拍出《大宅門》的導演,也是當時廣西電影制片廠的領導郭寶昌,看到《紅象》時直呼:"我操,看到那畫面我就傻了,中國他媽的要出大師了!"
一将功成
即便未來的電影大師,到了畢業季也要愁工作。
當時的電影學院還包分配,但出身的差異再次體現。田壯壯和陳凱歌都留在了北京,前者直接進了北影廠,後者則進了兒童電影制片廠。張藝謀則被分配去了剛成立的廣西電影制片廠。
爲了能讓好兄弟張藝謀留在北京,田壯壯向母親于藍開了口,希望能像接納陳凱歌一樣,再"收留"下張藝謀,于藍也确實出了力,但最後張藝謀還是去了遙遠的廣西。
1983 年,張藝謀在廠長韋必達的賞識下,掌機拍攝了《一個和八個》,開創性地使用了黑白逆光拍攝、不對稱構圖、聲畫不對位等諸多技巧,對電影形式進行改革創新。《一個和八個》也被稱爲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
《一個和八個》(圖源豆瓣)
這種創新在當時并不被大衆理解,甚至陳凱歌看過也隻覺得"令人犯傻"。但班上的馮小甯鼓掌鼓到手紅腫,霍建起更是直言,"戰士們沖進來的鏡頭,像沖進來一個新時代。"
轉年,廣影看中了西影的劇本《黃土地》,攝影早早敲定張藝謀,導演卻遲遲未定,最終張藝謀和何群推薦了陳凱歌,于是韋必達花四倍工資把陳凱歌從北京借調出來,張藝謀、陳凱歌得以在一部電影中彙聚,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合作,也是唯一一次。
《黃土地》(圖源豆瓣)
不出意料,《黃土地》石破天驚,讓當時幾乎全中國的電影人都注意到了陳凱歌、張藝謀這兩個小夥子,甚至在遙遠的山西,一位看過《黃土地》的少年後來說出,"我立志拍電影,就是因爲無意間看到了《黃土地》。"這個少年就是賈樟柯。
那之後,張藝謀搭上西影廠的吳天明,主演的《老井》拿下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陳凱歌回到北京,也在貝托魯奇執導的《末代皇帝》中客串了兩個角色,據說是因爲受到了貝托魯奇的欣賞。
不過陳凱歌很能拎得清,演戲隻是玩玩,導演才是正經事。在張藝謀在片場爲了貼近角色,每天上山用鋼釺打出二三百斤的石闆,再從山路背回片場的時候,陳凱歌已經鼓搗出了一部《孩子王》。
《孩子王》(圖源豆瓣)
《孩子王》在 1987 年上映,給當時影壇帶來的震驚不亞于《黃土地》,甚至拍了大半輩子電影的吳天明看後也對張藝謀說,"咱還拍啥,差得太遠了。"至此,陳凱歌徹底打出名聲,張藝謀在大家的印象中還隻是一個很會拍的攝影,頂多再會演點戲。
兩位年齡相近,又同屬北電78班,很難不被人拿來比較及暗暗較勁。也許是受到陳凱歌《孩子王》的沖擊,吳天明破格提拔張藝謀從攝影到導演,甚至投資了張藝謀。張藝謀也不負衆望,就在《孩子王》上映次年,張藝謀拿出了《紅高粱》。
《紅高粱》(圖源豆瓣)
這部改編自莫言小說《紅高粱》和《高粱酒》的電影,講述了"我爺爺""我奶奶"在抗日戰争期間的故事,火辣、野性又相當悲壯,在叙事和形式上都讓當時的國人感到震撼,甚至原本幾毛錢的電影票,被炒到了5-10元。莫言也說,1988年春節過後,深夜走在北京的大馬路上,還能聽到很多人在高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電影确實是了不得。"
更讓大家想不到的是,《紅高粱》還一舉拿下第3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成爲首部獲得此獎的亞洲電影,這讓張藝謀在國内外影壇聲名鵲起。
從此,張藝謀好像開了竅,以平均每年一部的高産速度連續拿出《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挂》《秋菊打官司》三部佳作,前兩部雙雙提名奧斯卡, 《大紅燈籠高高挂》還拿下威尼斯第48屆國際電影節銀獅獎。至此,歐洲三大電影節,張藝謀隻差個戛納。
《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挂》(圖源豆瓣)
在張藝謀拼命創作的時候,陳凱歌還是悠哉悠哉,他似乎并沒有爲此感到沖擊。或者說,都到了這時候,陳凱歌還是沒想過與張藝謀相提并論。
《孩子王》之後的四年裏,陳凱歌隻拍了一部電影,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邊走邊唱》,然而這部電影收到的最多評價是"看不懂"。
來到影史傳奇的1994年。這一年,《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這個殺手不太冷》《重慶森林》《東邪西毒》紛紛上映,在這一年前後,張藝謀拍出了《活着》,陳凱歌拍出了《霸王别姬》。
改編自餘華同名小說的《活着》拿下第4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至此張藝謀實現歐洲三大電影節大滿貫。這在國内,是第一,也是唯一。
《活着》
此時的陳凱歌終于有些急了,畢竟他已經帶着《孩子王》和《邊走邊唱》兩赴戛納,均顆粒無收。陳凱歌曾說"有朋友問,倘若你第三次去戛納,還未拿到獎,你是否會有崩潰的感覺?我說沒有,因爲我能随時從零開始。"
終于,他遇到了《霸王别姬》。
但其實《霸王别姬》的合作,起初看有些像強扭的瓜。編劇蘆葦覺得原著小說隻是二流水平,陳凱歌則表示不然,更像是三流水平;蘆葦和原著作者李碧華一起看《邊走邊唱》,看完蘆葦說"我邊看邊想,看完也沒想明白他要說啥。"李碧華則笑着說,"我是邊看邊睡。"
《霸王别姬》劇組合影
相互看不上的班底裏,隻有制片人同時也是湯臣的老闆娘徐楓始終堅定。徐楓在戛納影展看過《孩子王》,看完她就覺得隻有陳凱歌才能拍好《霸王别姬》,于是苦等加力勸近三年,終于說動陳凱歌。
除此之外,劇本方面也有蘆葦全程把關,他向陳凱歌提出,"劇本你一個字都不能碰",陳凱歌答應地很爽快,直言"那太好了,我省事了。"
群策群力下,《霸王别姬》一舉成名,直接将陳凱歌送上名導之位,也讓他終于拿下心心念念的戛納大獎。
參與《活着》《霸王别姬》的錄音師陶經曾說,"拍《霸王别姬》的陳凱歌和《活着》的張藝謀,都到了創作狀态最好的時候,這個 ‘ 好 ’裏有一項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對世界無畏的童心。"
《霸王别姬》(圖源豆瓣)
《霸王别姬》拍攝期間,蘆葦經常和陳凱歌打個面的到什刹海,嘴裏一邊是最便宜的豆汁兒,一邊是急切吐出的關于電影的吉光片羽;爲了能讓《霸王别姬》劇本過審,陳凱歌和蘆葦甚至寫假本子送審。
"我們把我們的一切向往、追求、熱情都交給了這部電影。就跟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一樣,有一種生死與共的感覺。"還沉浸在創作讨論裏的蘆葦怎麽也想不到,曾經這種習以爲常的日子,會在鮮花和掌聲後消失無蹤。
陳凱歌與蘆葦
在獲獎的第二年,蘆葦去北京,陳凱歌派了輛加長版凱迪拉克前去迎接,面對車裏的甜點美酒,蘆葦一時無言,最後隻說了句,"凱歌啊,成名以後你要受累。"
顯然,功成名就的陳凱歌并沒有聽進去,反而像匹脫缰的野馬,在自我創作的領地裏肆意馳騁。徐楓勸他不要拍《風月》,說這個故事人物不可愛,他不聽;邀請蘆葦做《風月》的編劇,蘆葦說沒有真實感的故事不會精彩,他不信。
"他的創作狀态在《霸王别姬》之前和之後是判若兩人的。當時他很有激情,判斷力很敏銳,之後多的是精細籌算與自負自滿,品格的靈氣離他遠去了。"蘆葦這樣評價陳凱歌。
最終,《風月》慘遭滑鐵盧,《霸王别姬》掙來的四千萬,在《風月》裏賠了個底兒掉。
張藝謀也不遑多讓。《活着》之後,張藝謀帶來的是和《風月》一樣講上海灘老故事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雖然當年口碑略好于《風月》,但重形式輕人文的毛病也已開始顯露。
《風月》《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圖源豆瓣)
蘆葦後來說:"我很幸運,跟張藝謀、陳凱歌合作的時候,正是他們處于藝術上最純潔的階段,那時候我墜入幻境,覺得我們終于起步了。可我沒想到,那竟是我們這一代的終點。"
四面楚歌
《霸王别姬》剛做完,蘆葦就找張藝謀看片,看罷,張藝謀說"這是學好萊塢學得最像的電影。"一句話給蘆葦和陳凱歌氣得夠嗆。
在當時,好萊塢是個貶義詞,這代表着對商業的臣服與對藝術的背離。但邁入千禧年,一切都變了。
《指環王》三部曲在全球狂攬百億票房,影像夾着熱錢在全球流動;國内也開始實行院線制,對制片、發行及放映統統改革。
新浪潮下,國外還出了個李安,憑借《卧虎藏龍》拿下奧斯卡,震驚全球。國内不知道從哪鑽出了個馮小剛,一部《甲方乙方》賣了3600萬,他本人竟然也分到了120萬。
《卧虎藏龍》《甲方乙方》(圖源豆瓣)
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砸進張藝謀、陳凱歌的眼睛裏。金錢至上的新時代已然到來,過去瞧不上商業電影的兩位導演,也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争做時代弄潮兒。
2002年,張藝謀的《英雄》橫空出世,大明星加大制作,直接拿下2.4億,占據當年票房的1/4,更是連續兩周成爲北美票房冠軍,成功開啓國内大片時代。提起這一戰績,至今張藝謀仍壓不住翹起的嘴角,"就像今天,如果是 400 億的全國票房,它一部就占到100 億,完全沒想到這麽爆。"
《英雄》(圖源豆瓣)
《英雄》的成功很難不刺激到陳凱歌,于是在他的精心準備下,2005年,《無極》上映。
《無極》(圖源豆瓣)
《無極》投資兩億,創造了單日票房紀錄。但電影上映沒幾天,口碑全線崩盤,風頭全被惡搞短片《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搶走。觀衆對于陳凱歌的"積怨"随着網絡時代的來臨,終于爆發。
很難否認,這些都是陳凱歌電影的老毛病。1999年《荊轲刺秦王》,蘆葦列了二十多條調整意見,但陳凱歌依舊對自己寫的本子十分滿意。過于自我的《邊走邊唱》不僅李碧華看睡着了,戛納展映更有觀衆睡着了四次。
《無極》的失敗從國内蔓延到了國外。《英雄》大賣後, 好萊塢發行商決定,從此隻要是中國的古裝大制作,一律敞開大門,樣片都不看直接購入,直到《無極》關上了這扇門。
就在大家以爲張藝謀下一步可以将挫敗的陳凱歌徹底"拍死在沙灘上"的時候,不知是否是曾經同窗的惺惺相惜,張藝謀拿出了一部《滿城盡帶黃金甲》。
《滿城盡帶黃金甲》(圖源豆瓣)
《英雄》中的炫目色彩與大排場,幾乎被完美複刻,但帶來的隻是令人目眩的不解與荒謬。戛納電影節主席吉爾·雅各布曾在《戛納往事》中這樣評價:"張藝謀似乎被一種巴洛克式的眩暈所擒服,眩暈的強勁程度,或多或少和預算的增加成正比。太多的美扼殺了美,而且不可避免地傷害了真實感,淹沒了生命。但張藝謀不以爲意,他所着迷的,是華麗壯觀,是儀式化,是千變萬化。"
張藝謀的變化,蘆葦早有察覺。2006年,張藝謀找蘆葦探讨《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劇本。讨論了八天,蘆葦說劇本問題很大,張藝謀則不以爲然,說:"就憑張藝謀、鞏俐、周潤發、周傑倫這四個名字,兩億票房,蘆葦你信不信?"
蘆葦與張藝謀
那一瞬間,蘆葦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至今難忘,《大紅燈籠高高挂》拿下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的那個晚上,張藝謀拉住他,徹夜在酒店讨論這部電影的失誤,兩個人總結出三十多條缺點,說還能做得更好。
人還是那個人,怎麽嘴裏說的東西就變了呢?
但張藝謀似乎已經自洽,他曾說,"進入商品時代,我、凱歌,我們這些人得去拍一些商業電影,這其實也是時代的影響。"
《滿城盡帶黃金甲》後,張藝謀沒有時間反思,他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08奧運,自己的童年偶像高倉健送給他一把刀和一封信,信裏這樣寫道,"作爲一個國際導演,你要堅持自己内心對藝術的選擇,不要被制片人束縛和控制。"
不知道張藝謀有沒有聽進去,但奧運結束,他帶來的電影是《三槍拍案驚奇》。
《三槍拍案驚奇》(圖源豆瓣)
這部評分至今沒到5的電影甚至在當年催生了金掃帚獎,一舉橫掃最令人失望影片和最令人失望導演兩項大獎。就連曾經的伯樂吳天明都忍不住發飙,"我問張藝謀,《三槍拍案驚奇》你想告訴人什麽?"
張藝謀則在回應中貢獻了他經典的"兩條腿走路"理論,他說,"中國電影正是被票房綁架的年代。我們要試水,要兩條腿走路。"
這種與金錢達成的詭異和諧終于在2013年被徹底撕碎。這一年,《金陵十三钗》上映,張藝謀和他十六年的好兄弟、投資人、也是他多部電影的制片人張偉平徹底鬧掰。
張偉平與張藝謀
關于與張偉平的決裂,張藝謀說,"别的我都能忍,可電影是我的底線。不能你想加什麽情節就增加什麽情節,你想讓誰演就讓誰演。"
2016年,擺脫了張偉平的張藝謀簽約樂視,《長城》上映,演員表赫然寫着:鹿晗、王俊凱、陳學冬。
再次面對觀衆謾罵的張藝謀,僅僅兩年時間就與樂視解約,轉投歡喜門下,一下子拿了1.5億股,創作金也變成了1億。
錢夠了的張藝謀好像開始從大場面的眩暈感中恢複過來。2018年的《影》,2020年的《一秒鍾》都讓大家有那麽一晃神,感覺好像當年的張藝謀又回來了。
《影》(圖源豆瓣)
而《無極》之後的陳凱歌,《梅蘭芳》《趙氏孤兒》《搜索》全部反響平平,甚至還惹來一片罵聲。
2015年的《道士下山》更是創了影片評分新低,幾乎和當年《無極》打平。作爲最具文人氣質的中國導演,陳凱歌正在他的電影中一點點消解這種文化屬性,他甚至放棄了自己最愛的隐喻與象征,《道士下山》體現的最爲明顯,曾經隐晦的那些大道理已經被掰開揉碎喂給觀衆,可引發觀衆讨論的,還是郭富城張震在草地裏抱着打滾兒。
《道士下山》(圖源豆瓣)
蘆葦曾說,《無極》之後,那種"普天之下舍我其誰"的豪氣已經在陳凱歌身上蕩然無存。"這個人、這個導演已經被人給啐昏了,他已經非常茫然,沒有方向感。"
終于,這種近乎于自毀式的表達在《妖貓傳》中達到頂峰。最會寫作文的陳凱歌真的像一個考了一輩子高考的垂暮考生,這次終于交出來一份考官們都能看得懂的文章。但字裏行間消失的,是他作爲一個文人全部的靈氣與豪氣。
《妖貓傳》(圖源豆瓣)
馮小剛曾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這樣寫道:"凱爺最适合呆的地方就是象牙塔,每個民族,都會有這麽兩三位爺,國家再窮也得養着。任務單純,隻有一項,要拍就得拍對本民族極具認識價值的史詩,根本就用不着考慮娛樂性,越深刻越有認識價值。觀衆也是研究民族心靈史的少數學者群體,其他人愛看不看,反正也沒打算從你們兜裏把錢收回來。這樣的一位爺,你勸他平易近人就等于是害了他。"
陳凱歌隻是淡淡回了句,"不要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可以在象牙塔裏。今天,已經沒有象牙塔了。"
老骥伏枥
看似性格、風格迥然的兩位導演,在古稀之年共同選擇了奔向主旋律。
2019年,陳凱歌聯合執導了《我和我的祖國》,一衆後起之秀中,陳凱歌是唯一的大前輩,卻仍然被觀衆嘲諷"作爲總導演,所以自告奮勇拿了最爛的本子嗎?"
《我和我的祖國》(圖源豆瓣)
但年近七十的陳凱歌,已然失去了當年與胡戈對簿公堂的勇氣,這麽多年,觀衆的嘲諷像是一柄柄錘子,将他從雲端生生錘進大地,他已無力抵抗。
随後的時間裏,陳凱歌也越發高産,2021年上映了《長津湖》,今年又拿出了《志願軍》,待拍作品甚至排到了2027。
張藝謀也再次選擇了跟進,以一年一部的數量,接連推出《懸崖之上》《狙擊手》《滿江紅》,再到今年的《堅如磐石》。
在幾年前許知遠的訪談裏,張藝謀也一邊吃着油潑面,一邊感歎道:"我不愛惜自己的羽毛。"
王朔此前也問出了所有觀衆心中的問題,"這倆人還在拍,到底是爲了什麽?早晚要停,都快六十,趕緊停了吧。"但二人不但沒停,反倒更加把勁。
對于張藝謀來說,拍電影已經成爲他的一種習慣,甚至是他生命中無法擺脫的慣性。即便已經功成名就,他還是停不下來。
張藝謀曾說,自己沒有真正服氣過任何人,對于比自己強的人,他在由衷地贊佩之後,心裏總會鉚着一股勁兒,拼了命也要超過。
在拍《黃土地》時,張藝謀和陳凱歌坐在黃土高原上,擡頭看着頭頂那片藍天,陳凱歌突然說,"藝謀,在咱們82屆153個同學中,有一點屬你最強烈——心比天高。"張藝謀也承認,"我的心太高太大,也許我會因此而累死,但這種心勁兒是無法改變的。我想試一下,如果一個人殚精竭慮地去做一件事,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
陳凱歌與張藝謀在《黃土地》片場
老友田壯壯很喜歡和陳凱歌喝酒,因爲一喝酒,平時用城牆堡壘加固自己的陳凱歌瞬間松動,會在酒桌上掏心掏肺,痛哭流涕。"他還是有夢想,但夢又是虛的,是一個挺烏托邦的東西,他也知道自己實現不了,這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可笑與可悲。"
互聯網上有句話流傳甚廣,"陳凱歌用一輩子證明《霸王别姬》不是自己拍的。"或許陳凱歌、張藝謀直到古稀也依舊站在人群中央繼續表達,也有一部分原因還是想證明自己。
但很可惜,事與願違。一方面,二十年已經開始松動的口碑早已無力挽救。另一方面,曾經一手将他們推上神壇的時代已經離去,當下不負責建構,隻負責消解。
現在的張藝謀變成年輕網友口中的"emo",至于陳凱歌,觀衆讨論最多的不是他的新片,而是洪晃的電影片段以及那一句"阿瑟請坐"。
最近,《荊轲刺秦王》評分躍至8.2,甚至也有人像刷姜文《讓子彈飛》一樣開始刷《無極》,沒有人知道陳凱歌是什麽心情。在一場飯局上,有人端着酒杯上來就喊 "大師啊!" ,陳凱歌沒說話,端着酒杯,轉身走了。
就像他們對這個時代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