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馮葉
編輯 | 韋伯 Kyle
" 我想再聊一下項目的事 ...... 這産品能有市場嗎?能做起來嗎?如果現在要在國内做一個同樣的社交軟件,應該完全沒有希望。"
面試快結束時,吳浩然決定用最直白的方式提出最困擾他的問題。
" 你可以看看我們這幾年的增長情況。" 面試官坦然答道。
看到數字後,吳浩然放松了。" 對我來說,這是刷新認知。我之前沒有做過出海業務,這次才知道海外用戶的付費能力有多強,以及,那邊競争也沒有國内激烈。"
現在,吳浩然已經入職這家名爲 " 米可世界 " 的出海社交娛樂公司半年。
時間倒回半年前——吳浩然在騰訊就職的部門傳來裁員消息,這一次,他被 " 畢業 " 了。
" 還是挺失落的。" 吳浩然回憶道。當時,騰訊正在進行大規模業務調整,試圖恢複曾經的 " 收入增長斜率 "。他所在的業務組陷入了與字節跳動旗下競品的激烈競争,但不敵對方,再持續投入似乎不太明智,隻能被集體裁撤。" 騰訊算是放棄了這塊業務。"
這場由 " 互卷 " 引發的裁員,在今天的互聯網大廠并不算新鮮。國内業務早已跨過飛速成長期,進入存量階段,投入産出比成爲了每家公司的必要考量。面對新用戶有限、增長放緩的現實,身在其中的互聯網人或主動求變,或被動離場,紛紛開始尋找下一個增量市場。
他們的職業羅盤,指向了出海。
" 當時面試就讓我意識到了海外業務的發展前景。比較誠實地講,也隻有做這些創新且有增長的業務,才感覺職業道路又有了希望。" 吳浩然笑道。
同樣,此前校招進入國内大廠的 Carol,選擇在工作三年後加入了一家跨境電商創業公司;主動離開字節跳動的發仔,于去年入職某出海公司創新内容業務團隊;三年前離開大廠的 Frank,現在已經成爲米可世界某産品的負責人。
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做了同樣的選擇,而大廠人向出海公司遷徙的趨勢愈演愈烈。
脈脈高聘人才智庫所發布的《2024 年春招人才偏好洞察》顯示,職場人不再一味追逐 " 大廠光環 ",他們更傾向選擇成長潛力、薪資水平、人才需求都優于大廠的 " 平替 "。數據表明,隻有 13.45% 的職場人會将大型企業作爲第一選項。
國際人才職業服務平台 HelloCareer 創始人 Leo 告訴霞光社," 因爲宏觀環境發生了變化,許多公司也在密集開拓海外市場,出海求職熱肯定還會持續一段時間,現在來看,還有很多增長空間。"
當大廠不再是互聯網人的唯一目标,出海企業,是否能成爲他們尋求轉型的新希望?
在某出海企業任職的 Carol,最近很忙。
不僅是忙于工作。Carol 幾個月前加入的 PM(産品經理)社群近期格外熱鬧,接連舉辦了幾場關于海外業務的活動。" 主要是想多交流,拓展下圈子,而且我最近也在招人,看能不能撈到一些簡曆。"Carol 談起自己參加活動的目的。
在 Carol 所在群内,不乏京東、字節、百度、美團等大廠 PM。" 很多都是對新能源、跨境電商感興趣的,有的想要轉行。很明顯的趨勢是,大家都很焦慮,手頭的業務不太好做,海外業務越來越火。"Carol 告訴霞光社。
讨論出海的筆記。圖源:小紅書
今年,是 Carol 在這家出海企業的第二年。論其背景,她是 " 大廠轉出海 " 的典型案例。
五年前,Carol 從海外回國,成爲某頭部大廠實習生,後拿到校招轉正 Offer。
彼時,正是中國互聯網業務增長的黃金時期," 那時國内的移動互聯網發展特别快,這也是我沒有留在海外的原因。"Carol 回憶道。
據相關人士稱,Carol 所在項目對求職者要求極高,需要過五關斬六将。大廠光環耀眼,Carol 一路披荊斬棘,最終落定,入職了核心業務團隊,負責将海外的品牌引進國内售賣。
但在世界 500 強企業工作三年後,Carol 突然覺得 " 待夠了 "。
國内業務增長見頂是她離開的原因之一,但," 不是最主要的 "。Carol 告訴霞光社," 隻是覺得做很多東西,都沒有成就感。可能一件事你做得很辛苦,但這個業務他們說不要就不要了。"
" 我隻是單純覺得,我個人的職業規劃和發展不适合大廠。"Carol 補充說。
2020 年,吳浩然通過社招渠道進入騰訊,負責視頻項目研發。三年多時間裏,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一顆 " 大廠螺絲釘 "。
"(當時)可能都沒有太多溝通的欲望了。更多時候隻是分配任務,我按部就班地去完成。" 吳浩然向霞光社表示。
即便想創新,也難以推進。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是,吳浩然曾希望另一個團隊支持其對某項功能的修改,再三溝通後,對方還是推诿了。他隻能與組員從頭開始重構産品,時間多花了好幾倍。
" 每個團隊的關注點不一樣,對方可能覺得這項工作對他們團隊産生的收益很小,就不會很上心。" 吳浩然解釋道。
規模是效率的天敵。類似情況在大廠并不鮮見,高速增長的黃金時期已然一去不複返,再加上組織龐大、流程繁瑣,且涉及到不同團隊的配合問題,許多人會發現——當大廠走完一套初級的流程後,中小規模企業的進度早已遠超于此。
" 來米可後,雖然團隊沒那麽大,但我們的目标更一緻,效率也更高。可能提出一個建議後,隔一兩天就能把這事定下來。我能更快看到反饋,工作也開心了很多(笑)。" 吳浩然說。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與北京時差五小時,發仔正在當地爲新項目摸底。
去年 12 月加入一家互聯網出海中廠後,發仔成了内容創新項目的産品負責人。此前,她曾在字節跳動做網文項目,已是有多年經驗的成熟互聯網人。但這次,她的角色不再是 " 高級專員 ",而是拉起一項新業務的 " 大管家 "。
談起此次調研,她頗有收獲,在電話另一端略帶興奮地描述," 土耳其的文化非常多元包容。你會在一條街上同時看到古老的宗教習俗、現代社會管理制度和前沿科技的沖擊。亞歐文化在這裏交融。"
伊斯坦布爾。圖源:Pexels
當前正值穆斯林齋月,伊斯坦布爾也迎來了新一輪地方選舉。走在路上,發仔會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一邊是拉票的人滿大街跑,向市民宣講福利政策,另一邊則是矗立百年的宣禮塔,悠悠播放着古老的齋月音樂。
身臨其境的感受往往深刻,發仔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這個市場可以做,内容産品需要包容的文化環境,這邊基礎建設也 OK,最關鍵的是,各項成本不高。"
現在的發仔,講起業務總會勤算賬。" 這是真金白銀地往外花,我得核算設備費用、人力成本,以及海外渠道費用。整體的 ROI 目标也要根據這個提高。" 發仔表示,這是大廠和目前公司最大的不同。" 在字節,你隻能看到一個項目的一小部分,很難這樣從底層系統性地去思考和規劃,這種嘗試的機會我覺得很難得。"
從調研到實踐,這種全然付出、從零到一的體驗,或許隻有做創新業務的出海企業能提供。發仔回憶," 字節每個人都有一個‘人設’。如果你是商業化部門的,就操心商業化的事。你是做增長的,那所有動作都要和增長強相關。"如果 " 越界 ",反倒可能招來質疑。
但現在,她的身份是項目的核心負責人之一。面對從零到一的開發,她需要有決策能力。面對不同的文化環境,她要保持開放心态,解決更加複雜、更有挑戰性的問題。" 以及,凡是我認爲對業務好的事,我不管是不是和我專長相關,我都要提;同樣的,哪天運營給我提了一個好建議,我也會聽。"
即便看上去困難,但發仔更厭惡平庸。" 我不願意日複一日做一樣的事,我就喜歡挑戰。如果一輩子像個螺絲釘一樣,想想也挺絕望的。"
發仔身上的互聯網标簽極爲典型。計算機專業畢業、從大學起就開始做 APP 參賽、在國内移動互聯網發展的鼎盛時期入局,她最早做的崗位是數據分析,因爲 " 隻有這樣才能了解用戶心智 "。
談起用戶,她能在三十秒内抛出五個問題," 如果我要做一個功能,我會想:爲什麽要做這個?用戶心智是什麽?用戶的消費習慣是什麽社會環境導緻的?他的教育水平怎麽樣?他會在什麽場景下受刺激,打開這個 APP?"
很顯然,從大廠出走,是因爲她發現在國内業務增長受限的大環境下,自己的成長需求無法再被滿足。而當下的出海企業,就像十年前高速增長的大廠——隻要你肯付出,遍地都是機會。
當然也可以更直白一點。之所以來做海外業務," 主要是想賺錢,我想發财。爲什麽我叫發仔?就是這個原因。" 發仔笑道。
面對社群内急切想要轉做海外業務的互聯網人,以及近年來出海漸熱的大背景,Carol 冷靜表示," 沒有那麽容易。"
作爲産品經理的 Carol 并非技術出身,再疊加 " 海外 " 的标簽,一切顯得更爲艱難。" 很多事情就是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上,你就不得不會。沒有人教我,我沒有辦法,隻能硬着頭皮搞。" 入職後,Carol 按照邏輯鏈路,在公司的白闆上寫滿了要做的事,再排列優先級,從零做起。
回憶那段時間,Carol 表示," 我睡覺都在想怎麽畫圖,周末也在想。不同市場有不同的邏輯,語言、文化等差異,這些都要攻克。"
目前,Carol 所做的産品已經在其賽道做到頭部,覆蓋北美、歐洲、東南亞、中東等多個市場。整體來看,Carol 認可海外業務的發展潛力,但同時,職場人也需要厘清現實中的難點。
" 有人可能覺得做海外業務很洋氣、高大上,但實際不是。比如遊戲,如果你去東南亞、拉美等新興市場,可能隻能做看上去很粗糙的小遊戲或者頁遊。再比如很火的跨境電商,它本身是個非常吃力不讨好的行業,利潤很低,你要投入很多成本,才賺一點點錢。電商最終靠的是規模效應。"Carol 說。
發仔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國内互聯網業務成熟的運轉模式,對于仍處于發展初期階段的第三世界來說," 要求過高了。"
基于國内的成功經驗,許多人在轉向海外業務後,會将其理解爲業務的平移,但他們很可能會失望。搶時間、搶用戶、迅速落地,這些國内大廠慣用的戰略,需要在海外市場經過漫長的磨合期。" 你不能拿國内的用戶運營策略去思考海外受衆,他們的心智和互聯網認知都不一樣,如果你沒有做好至少更新 70% 認知的心理準備,做出海就會遇到瓶頸。" 發仔表示。
發仔以産品舉例道," 你會困惑,爲什麽他們(海外受衆)看不懂這麽簡單的提示?爲什麽這招不靈了?但做出海不是複制粘貼,你一定要做很多調整。"
此外,本地人時間觀念和契約精神偏弱,合作不太容易,讓發仔極不習慣。她提到此前埃及出差的體驗," 定好的本地人當兼職,但她當天直接爽約,沒有任何說明和解釋,違約金什麽的更不用說,這邊好像沒這個概念。" 并且," 他們沒有中國人‘卷’。在國内,做一個小項目,10 天就能出來,中間可能都不休息。但這邊需要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
" 對從大廠出來的互聯網人說,做海外可能并不會讓他們更舒服。" 發仔認爲。
伊斯坦布爾。圖源:Pixabay
當然,這些挑戰也意味着機遇。就像國内互聯網業務蓬勃發展的時期一樣," 如果你想做好,就沒有好做的事情。"面對藍海市場,誰能搶灘登陸、打破壁壘,誰就有希望成爲下一個全球化大廠。
而對已經是 Leader 的 Frank 來說,挑戰更多來自組織管理。" 過去我做的都是産品垂直領域的工作,但是現在角色變了,我自己也必須成長提升。" 成爲新産品團隊負責人後,他每天都會仔細琢磨組織能力建設、團隊管理、分工協調這些此前較爲陌生的體系。
從頭開始搭班子做産品并不容易。大廠有完善的組織機制和人員體系,但早期創業團隊并不具備這些。Frank 也曾爲招不到人發愁——如果崗位空缺、沒有骨幹力量,那麽,所有的規劃都無法落地。
時間不等人,Frank 最終選擇先跑起來。他自己親自下場 " 撈人 ",同時有的放矢:他隻挑那些對行業有熱情、有強烈成就動機、自驅且願意成長的人。" 背景和資曆沒那麽重要,先招過來認真培養。等到業務成熟,就大膽放權,把一攤子事情交給他們。"
直到今天,Frank 也依然把 " 能做事情 " 當作選人的頭号标準," 經驗、項目經曆啥的,其實都可以慢慢補充。"
脈脈高聘人才智庫發布的《2023 年度人才遷徙報告》顯示,近三年,中國企業出海招聘需求持續增長。
出海人才供需比從 2021 年的 0.58,變爲 2023 年的 2.18。這意味着,每個崗位都至少有兩位候選人參與競争。出海人的求職壓力,也在悄然增加。
大廠人愈加困擾:到底是留在大廠接着卷,還是出去看看機會?
決心并不好下,畢竟大廠自帶光環,明火亮竈的自助食堂菜色誘人、寬敞的健身房擺滿頂級器械、逢年過節的禮品豐富且精緻。和所有這一切告别,需要勇氣。
選擇留下,或許也沒問題。但小紅書上,以 "All in 出海 " 爲标題的筆記還在迅速增加。互聯網社區内,讨論中東、東南亞和拉美的帖子越來越多。跨境電商的開疆拓土,社交娛樂 APP 的高歌猛進,新能源車在全球市場一騎絕塵,也着實讓人心癢。
有一部分人已經搶先轉崗,去了大廠新拓展的海外業務。但留在原地的人,愈發焦慮。
To be or not to be?
國際人才職業服務平台 HelloCareer 創始人 Leo 認爲," 首先還是要想清楚你爲什麽要做出海,你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轉到海外業務,是否能接受時差和文化環境差異?這是最基礎的兩個問題。"
Leo 主講活動。圖源:Leo
其次,Leo 表示,正在關注出海崗位的候選人,也可以先尋找遠程兼職或者更加彈性的工作,作爲過渡或嘗試。
此外,Leo 觀察發現,當前出海企業的人才招聘需求仍集中在中高端崗位,這對有一定經驗的大廠人來說既是機遇,也是挑戰。" 面對一塊全新的市場,企業肯定會先招聘中高端人才,或者對海外市場洞察很深的專家型人才,先組建好海外團隊,才會考慮較爲基礎的員工招募。這是一個固定模式。"
從大趨勢上看,Leo 判斷," 現在是海外業務密集增長的時刻,但未來兩年,可能會有一波洗牌。"
海外業務所面臨的本地化難題、合規困境,揭示了看似熱鬧的出海賽道背後密布的荊棘。而卷入其中的互聯網人,也需要在考慮職業選擇時更加冷靜,且做好擁抱變化的準備。
現在,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當大廠人轉出海時,他們尋找的究竟是什麽?
Leo 的回答是 " 愉悅 "。" 年輕一代的職場新人,更注重工作帶來的價值感和愉悅感。類似加班太多、太卷啊,這種職場環境,肯定不是之後的主流。在更國際化的職場上,996 是不可能的,你可以遠程辦公,可以居家辦公,這些方式已經很流行了。"
而 Frank 的回答則是 " 自我實現 "。
他回憶在大廠的日子," 在太大的組織内,做事總要遵循一些規訓,想去突破和創造是很難的。" 但他想做不一樣的産品," 趁着還年輕,去挑戰一些東西,想看看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
2021 年離開大廠後,他的想法很簡單。對這個賽道充滿熱情是前提,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匹配到一群有理想的互聯網人,一同成長、探索新的方向。" 我們能一起合作,把産品做到更高的天花闆。"
對吳浩然來說,若想回答這個問題,他需要再往前追溯,回到他被互聯網科技吸引的時刻。
吳浩然對中學時代的印象,是 2G 網絡、頭戴式耳機,以及需要放磁帶的步步高複讀機。到現在,這些舊時代的記憶已經演變爲了 5G 網、Airpods,以及飛速叠代的智能機。
" 科技改變生活。" 吳浩然堅定地說道。他之所以選擇進入互聯網行業,正是本着想改變世界的決心。他希望從消費者變成生産者,站在新時代最前沿的位置。
" 做研發的初心,就是希望自己寫的代碼在很多用戶手機上運行。" 這是互聯網人内心最深處的驅動力。
人才的遷徙始終跟随價值流動的方向。過去十年,國内互聯網高速發展,馬太效應之下,人才紛紛流向大廠;如今,他們重新啓程,轉身向海,尋找新的舞台。
抛開現實生活的種種殘酷命題,仍有許多人享受挑戰、渴望自我實現," 出海 " 提供了這種可能性。沒有人想錯過開往下一個時代的列車。
如果可以,誰都希望生活不止眼前的 " 打工 ",還有更大的世界和更精彩的人生。
* 文中吳浩然、Carol、發仔、Frank 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