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一部 9.5 分的台劇橫空出世。
《我們與惡的距離》。
從沒想象過,一起公開報複社會的惡性事件能夠被這樣呈現。
劇中兇手在播放動畫片的電影院随意射擊。(現場多爲兒童)
造成 9 死,21 傷。
更讓人揪心的是,這樣的劇情,有真實原型。
2014 年 5 月 21 日。
21 歲的東海大學大二男生鄭捷在台北捷運江子翠站随機砍人,事件造成 4 人死亡,21 人受傷。
5 年前《與惡》播出,我們驚歎于一部劇可以讨論得這麽深:
新聞倫理、網絡暴力、廢除死刑、罪犯家屬的人權 ……
5 年後的今天呢?
我們恐怕很難再和以前一樣作壁上觀,坐而論道。
我們與惡的距離,越來越近 ……
無法确定,那些離我們更近的惡行事件是否有機會如《與惡》一樣被搬上熒幕,甚至無法确定在新聞報道層面還有多少後續信息。
那麽,已有的影視劇,或許是當下的一個注釋。
無差别傷害,注定無解嗎?
01
每當出現類似的事情。
我們是震驚,憤怒,然後困惑:
冤有頭債有主,爲什麽要傷害無辜的人,爲什麽揮刀向更弱者?
夜晚跑步鍛煉的市民,學校裏手無寸鐵的學生。
無疑,對他們下手的是人渣。
所以。
我們的指責,對他們來說,往往是絕緣的。
比如 " 冤有頭債有主 "。
這種觀念是要求一定的秩序:有過錯的應該被處罰,無辜的不應該被牽連。
然而很遺憾,這種要求很可能淪爲空談。
因爲無差别行兇者,要求的正是反秩序:他認爲現有秩序辜負了他,那麽他便通過破壞公衆心目中的秩序感,來進行報複。
即,你指東,他就偏往西。
所以隻停留在憤怒與譴責上,隻會擱置真正的問題:如何盡可能地預防災難的發生。
第一步,便是理解。
理解不等于寬恕。
但理解才能深入事件的肌理,體察人性的幽微,并盡可能地避免下一個悲劇的發生。
在無差别傷人事件中,我們必須要去直面與理解的是:
當一個普通人行兇的時候,他在想什麽?他正處于什麽心理狀态中?
一部表現社會暴力最出衆的國産片:
《天注定》,展現了這種狀态。
開篇大海(姜武 飾)的故事,源自真實案件,胡文海案。
2001 年 10 月 26 日。
因承包煤礦失敗,上訪村支部人員貪污未果,持槍殺村幹部及與之有過節的群衆,緻 14 人死亡。
事後,當地有不少人認爲他幹得好,是 " 俠 " 的行爲。
似乎他做到了 " 冤有頭債有主 ",像《水浒傳》的好漢那樣懲奸除惡。
但他的槍下,并非沒有冤死鬼。
兩個來村幹部家暫住的河北人,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殺害。
我們容易忽略的是。
一個再窮兇惡極的人,在他的視角中,他也認爲自己是正義的。
而且一個行爲越極端的人。
往往也就越武斷,以自我爲中心。
在賈樟柯的《天注定》中,大海挽起一面虎旗,包裹住槍支。
這代表導演對人物的歌頌嗎?
當然沒有這麽幼稚。
電影也告訴我們一點:
暴力是會濺射的。
在報複仇恨對象的同時,也很難不殃及無辜。
賈樟柯捕捉到了大海 " 冤無頭債無主 " 的狀态:
當不公的情緒吞噬了一個人,他的恨意是無差别的,恨加害者、恨無關的人,甚至到了一種草木皆兵的程度。
大海寫了信,要給中紀委告狀。
他來到了郵局,給工作人員遞了過去。
嗐,反手就被退回來了。
爲啥?
沒寫具體地址,誰知道你寄哪裏去?
工作人員露出疑惑的神情,給他解釋了一通:
你得寫具體的地址和郵編,不然寄不出去。
本來,這是一個行業規矩的問題。
但在大海視角裏:你是郵政系統的,地址是什麽你還能不知道嗎?怎麽全世界都在欺負我?
姑娘
你跟村長是一夥兒的吧?
……
他媽的你跟他是一夥兒的吧?!
沒天理了!
更荒謬的是。
" 恨 ",其中又有太多的複雜。
看到路邊有一個馬夫抽打自家的馬,大海一槍要了他的命。
他對馬的善念,觸發他對馬夫的恨與惡。
這也極可能就是行兇者的邏輯:
殺害了一個無辜者,可仍然覺得自己是爲馬讨了公道。
所以。
當我們面對如此非理性狀态的人,還以理性的狀态要求他冤有頭債有主,不免陷入了一種異想天開心态。
别忘了,冤有頭債有主,其實是一個極高的自我要求。
我們往往是在哪裏能看到?
武俠片裏的 " 俠 "。
就像洪七公," 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 …… 個個都是惡徒 "" 老叫化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 "。
而這些揮刀向更弱者、無辜者的人。
往往是鬼。
問題是,是什麽,讓一個人,變成了鬼?
02
我們經常說,一個人會報複,是因爲怨氣。
而這裏,不得不提到一部令人膽寒的恐怖片:
《咒怨》。
雖然是超現實的故事,但它能深刻的震顫我們,也一定是因爲觸及了人性中的某種真實。
《咒怨》中的女鬼伽椰子,她的怨氣來自于,丈夫常年家暴,最後她被殘忍地虐殺在家中的閣樓上。
從此佐伯家,從 1994 到 2006 年間,變成了一座但凡接觸、必被詛咒的兇宅。
罪魁禍首是伽椰子的丈夫。
但殘忍的事實卻在于:
怨氣一旦産生,那麽所要求的便是單純的報複,而不再區分對象。
厲鬼殺人時,不會在乎你到底該不該死。
比如那個無辜的、前來家訪的小林老師,僅僅因爲關心曠課的學生,從此堕入黑暗。
從前在家中、社會上沒有任何主體地位,随波逐流的伽椰子,一旦變鬼之後,她首先是滅絕了自己全部的社會關系、從此不具有任何作爲 " 人 " 生活在世上的道德倫理判斷。
生前沒有權力,死後的濫殺無辜反而讓怨鬼自以爲擁有了可以控制一切的權力。
這些報複,指向的是一種對自己缺失的地位感的彌補。
并不隻是指向自己被害的憤怒,反而更多的,是對于正常生活之人的嫉妒。
《咒怨》小說中詳細講述了伽椰子的心理:
伽椰子嫉護、仇視、憎恨許多人 …… 盛裝打扮在街上行走的少女們;幸福的購買晚餐食材的家庭主婦們;結束一整天工作正準備回家的男人們;聚集在電玩中心的少年們;在餐廳吃着美食歡笑着的家庭們;穿著迷你裙跟泡泡襪在街上行走的高中女生們;在公園跟孫子一同玩耍的老人家們 …… 換言之,她嫉妒、仇視、憎恨除自己以外,所有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人。
《咒怨》中有一個關鍵性的道具,即伽椰子的日記。
它會出現在每次詛咒附身的人面前。
那些被附身的人有一種伽椰子生前沒有的東西,情感關聯。
《咒怨》故事的誕生,和日本都市傳說體系中的 " 殘穢 " 有關。
那指向一片 " 被詛咒的土地 ",多年來發生在土地上的災難、寄存在土地上的鬼魂會變成亘古不化的怨氣。
而都市傳說,則把都市人群心中的恐懼具象化。
爲什麽故事裏會産生伽椰子這樣的怨鬼?
回到伽椰子橫死的 90 年代。
那也是一個時代的 " 殘穢 " 凝結。
90 年代日本爆發經濟危機,房地産崩潰,日本當時騰飛的經濟泡沫被戳破。
曾經用一沓現金打車的上班族面臨失業,未來一片空茫,社會出現了無數真實的惡性事件。
這在劇版《咒怨》中也有體現:
1988 年至 1989 年,宮崎勤的東京琦玉連環幼女誘拐殺人案。
1995 年東京地鐵沙林地鐵毒氣事件。
大量的人失業破産。
對當時的平民來說,這樣的 " 伽椰子兇宅 ",突然也變得真香起來:
窮都不怕,還怕鬼嗎?
03
遇到這種 " 兇鬼 ",停留在一句 " 不原諒 ",是大衆的道德訴求與情感指向。
而 " 冤有頭債有主 " 的觀念,并不能約束失控的行爲。
甚至。
有時候變成了我們的自說自話,走一遍徒勞的流程:
我們呼喚一種空中樓閣的秩序。
對于不符合這種秩序的行爲,就假裝是反常的,偶然的。
《我們與惡的距離》編劇呂莳媛說過:
通常我們遇到重大事件的時候,會選擇不看或是咒罵,或是隻要這個人消失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好,就是啓示我們蠻受包青天那個時代的邏輯的影響,錯了就鍘了。
與其質問一隻怨鬼爲何喪失人性,不如去追究,他背後的兇宅因何而失序?
從生活經驗來說,摁死了一隻蟑螂不能杜絕蟲害,得清理、找出一個場所那些隐藏在暗角的食物殘渣。
日本面對這些連年的無差别暴力事件,有一些的紀錄片可供犯罪研究。
比如《追蹤秋葉原行兇事件》,給兇手的生活狀況、人生履曆追溯原因不是爲了給他找個借口,更是預防。
事件相關的讨論中,有個和兇手擁有相同生活處境、幾乎處于獨狼狀态的年輕人。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居然能夠這麽長時間都沒有去做跟犯人一樣的事情,真的很了不起。因爲就算我當時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并不奇怪的。可能這樣說不對,但至少我自己本身來說,做與不做都是有可能的。
他很想知道一個答案,那不是因爲獵奇或者說同情,那是爲了避免自己内心失序做出極端行爲,上的一道閥門。
幾乎是在這部紀錄片之後,《無緣社會》走入了人們視野,用社會學的角度,來剖析那個生了病的日本社會。
并不是在爲暴力開脫。
而是,如果單純的譴責有用,那麽同樣的事情根本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
《我們與惡的距離》更鬥膽挑戰了這個議題。
面對無差别殺人事件,隻求滅殺、強行掩蓋的行爲、媒體非黑即白信息的泛濫,一味地标簽化不能阻止病毒的蔓延。
反而,如果沒有答案,那 " 咒怨 " 的病毒也會在受害者身上産生病變。
就像故事中,那個追求公理的新聞從業者賈靜雯飾演的受害者母親,也将鏡頭對準了她曾經的實習生、合作者,殺人兇手的妹妹,曝光了他們一家人。
《與惡》中的律師,沒有放棄調查那座 " 怨氣的兇宅 ",到底爲何産生。
爲此,有人潑糞,有人阻攔。
但他也一角一角地挖掘出了媒體、法律的粗暴之處。
正是這些系統性的力量,新聞、法律、社工們,阻止了另一場類似的殺人事件。
道德情緒之後,理性收拾着殘穢與瘡痍,而這類發聲,總是需要勇氣。
當我們面對惡性事件,不知所措時。
不自覺地想起《與惡》等等的作品,如何呈現惡,追溯惡。
就算不提影視劇,過去新聞專題報道,我們也能清楚知曉胡文海、馬加爵的名字,看見他們的面孔,他們的社會背景。
看見也好。
傳播也好。
不是惡生長的途徑,相反,遺忘和掩蓋才是。
誤以爲社會的機理是健全的,惡隻是随機地憑空而來。
Sir 擔心的,今天一曝光,就成了 " 惡意傳播 ";一調查根源,就成了 " 洗白兇手 "。
于是,兇手的名字變成了某某某。
肖像變成了空白。
原由變成了三言兩語的藍底白字。
一件撕裂社會的悲劇,變得模糊、抽象、隐晦。
惡本身不是最危險的。
危險的是,我們辨認不清,我們與惡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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