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張雪峰,寡智;批張雪峰,寡趣。
文 | 佘宗明
說真的,我有些擔心張雪峰——如果他還沒意識到「影響力的近鄰是危險」,那他隻會離危險更近一步。
這幾天,他又掉進了輿論漩渦之中。又是因爲「争議性言論」。
這說明,他沒有在「吃一塹後看到吃一塹的教訓進而長一百智」,而是「吃一塹後享到吃一塹的紅利于是再吃一塹」。雖然他上次撞了南牆,但他大概是覺得,那道牆還不夠「南」,他還可以繼續往前撞。
可任何時候,撞牆本身就是危險的——因爲你不知道牆後面是什麽。
向來善于戳不特定人群肺管子的張雪峰,也許覺得自己已經拿捏好了分寸:無論是勸人不要報新聞專業,稱孩子報新聞學就「打暈他」,還是說文科都是「服務業」,總結起來就是「舔」,話雖然說得夠狠,卻沒越過那個邊界。
問題是,許多邊界都沒有邊界的,你以爲邊界是真真切切的分界線,事實上它可能是影影綽綽的深坑。
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他說了什麽,而是他說的話成功地引發了巨大争議。不是一次,而是兩次,要是還有以後,肯定還會有更多次。
而比 Pro+Plus 更 Max 的影響力,連着的從來都不隻是流量變現機會,更有若幹個如影随形的 …… 黑天鵝。
01
如果作爲「考研名師」的張雪峰指導人考研的方向,是他埋汰過的新聞傳播學,那他的确當得起「名師」之名——畢竟,他有足夠多的「實戰」經驗,來證明他真的很懂傳播規律。
他知道社會痛點、網民癢點、輿論爆點在哪,知道什麽話題和怎樣表達是有争議的。
所謂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也是權衡了利弊後的「不能語的絕不語」,是極具分寸感的「驚能驚的人」。
拿這兩次争議性言論來說,不論是看不上新聞學,還是看不起文科,看似是冒犯性的妄語,實則是某種「政治正确」;看似掃射了一大片,實則是抽象批判。
說它是政治正确,是因爲張雪峰對工具理性的極緻推崇,名義是「爲了普通人好」,形象是「雲底層代言人」——說新聞學不好,原因是新聞專業就業不太行;說文科不好,原因是文科畢業了做的都是對甲方說「爺,我給你笑一個」的「服務業」。
▲張雪峰在直播中抛出「文科就是服務業」的場面。
爲底層代言、站位普通人的姿态,爲他赢得了廣泛的網絡民意基礎,也将他推上了很難被打敗的制高點。「話糙理不糙」成了他的抗體,「替百姓說了真話」成了他的盔甲。
所以當身爲社會精英的他以平民視角去對壘精英思維時,很多網民都跟他産生了「同溫層連接」。在這些「輿論同盟軍」的助勢下,那些反駁者注定會輸在同台辯論的起點處——他們一擺好批駁陣勢,就會被推到「站在民意對面」的陰影裏,被迫承受兇猛的輿論攻勢。
說它是抽象批判,是因爲張雪峰沒有針對具體個人,而是将靶子擴得夠大,這就導緻了「攻擊性雖大,侮辱性不強」的效果。他似乎罵了很多人,但很多人會覺得他罵的不是自己。
細究起來,他說的那些話并沒有什麽新意,無非是用更具刺激性的表述,将坊間存在已久的學科鄙視鏈帶到了明面上。這類鄙視鏈具有很深的社會心理基礎,這使得他那番話驚人卻不突兀。
02
争議對害怕争議的人是燙手山芋,是非對想遠離是非的人是 PM2.5,但對張雪峰來說,這些都是養料。
面對輿論毀譽交加的兩極化反應,他的表現也很機智:他用半是陰陽半是自嘲的道歉,爲之前的狠話降了調,也将此前的語境掉了包。
諸如「我也在舔,可是我沒覺得這有什麽所謂的不好啊」「都是别人舔我們好不好 …… 服務業是最高端的」之類的回應,既軟化了「以痛批回應痛批」的批判箭頭,也以突兀的 180° 反轉姿态迂回地實現了對原有命題的接力演繹。
在當今流行的「網紅成功學」評判體系下,紅了就是赢了。循此邏輯,張雪峰已經「赢麻了」——在他眼裏從事「服務業」多年的金燦榮老師曾說過,雙赢就是赢兩次,那他早已是多赢。
如今的他,已不隻是行走的流量收割機,更是移動的 WIFI,已不是解鎖流量密碼者,更是流量密碼本身。
表征就是:不光他說的話容易火,說他的話也很容易火。他繡口一吐,就是一個 100w+,别人對他誇了一嘴或朝他啐了一口,經常也是一堆 10w。
敢于制造争議、鑽進是非,觸犯部分人的逆鱗,以此迎合另一部分人的心理,這并不是錯。加缪就曾說過:需要正确,這是庸俗的人的标志。
這世界的正常态,就該是保持「物種多樣性」:要接受有人躲避争議、逃離是非,也要習慣有人享受這一切,把是非争議激起的褒貶聲音當腎上腺素刺激物,把口水旋流帶來的關注度當爽感來源。沒必要用道德化視角去看待随之而來的「炒話題」「博流量」行爲。
從公共理性角度講,張雪峰說的到底有沒有道理,批駁者是否更有道理,才是問題關鍵。
03
在此問題上,我個人看法是:誇張雪峰,寡智;批張雪峰,寡趣。
張雪峰說的看似是真相,其實是真相的仿制品——它裏面摻雜了太多迎合流行情緒的東西,因爲要迎合,所以他必須把話說死,而不能騎牆;必須以情緒化來激發情緒化力量,而不能溫吞。
如果張雪峰抛卻許多情緒化絕對化的色彩,去講學新聞的好壞,去說學文科的利弊,那會真實得多,可要是沒了情緒濃度,哪會有這麽大的反響呢?
很大程度上,他是以得罪一些人的方式爲另一些人做心理按摩,不少人聽了他說的會産生強烈爽感。
但套用劉瑜老師的話說,煽動家跟思想家的區别在于,煽動家總是熱衷于搶占制高點,思想家總熱衷于指出制高點底下的陷阱。
多數時候,道理寓于克制的表達中,而非激情的澎湃中。
把張雪峰的爽文型語錄當至理名言聽,不智;把張雪峰不無偏激的話語當「該被封殺」的嘩衆取寵看,無趣。
善于拿捏社會情緒,賦予了張雪峰很強的現實扭曲力場:他每次說完那些話,剩下的就是等認同者或批駁者入套——你贊他,他笑了笑:對,就這樣。你批他,他笑了笑:看,急了吧。
很多學院派專家教授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對站在另一個制高點上的張雪峰嚴詞批駁:學新聞可以進互聯網大廠、可以考公;學文科也能不「舔」…… 這隻會被他的話語策略引着走。
▲張雪峰事後又在直播中抛出「服務業最高端」的回旋說法。
而呼籲有關方面「管一管」的聲音,更是反證了張雪峰所言的不虛。
張雪峰的一句「對不起,對不起,我給大家笑一個」,相當于在「一本不正經地回應一本正經」中對那些人使出了化骨綿掌、進行了降維打擊。
04
認不認同張雪峰,其實都會陷入某種困境:理論上講,他說的肯定很片面,現實中看,真實情形正印證着他渲染的「偏頗景象」。
你跟他講新聞專業主義,嚷着「鐵肩擔道義」,他微微一笑,掏出一張就業統計表,指向了專業對口就業的數據,你會發現,幼稚的是你,呼應了大多數家長訴求和學生意願的是他。
你跟他說文科能培養思辨能力,說「總該有人仰望星空」,他又微微一笑,甩出了一個王自如,你瞬間覺得,臉疼疼的,你在酒桌上陪的酒、在周報裏堆的黑話都不支持你的結論,他說的跟現實大差不差。
那些從「應然」層面批駁張雪峰的人,一回到「實然」層面,就立馬失去了底氣。
在就業形勢跟職場環境成了「逃離理想主義,擁抱實用思維」思潮助攻者的背景下,張雪峰注定會無往不利——哪怕他兜售的功利化思維在強化着這股病态思潮附着的社會結構,哪怕他主張的是以「人的異化」去順應「人的異化」。
這無疑是悲哀中的一種:你明明知道他說的是「思想不正确」的,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政治正确的;你明明知道他在教大家在精神維度往下走,卻又不得不承認,在粗粝現實裏,談情懷說理想對多數被揾食謀生耗掉了心力的人來說是奢侈的,現實沒有給他們往上走的空間。
到頭來,你隻能承認,他販賣的「飯碗導向」理念,已被現實賦予了極大的合理性。
05
饒是如此,我仍想從個人立場出發,勸部分人不要全盤接受張雪峰說的——我并不想狠狠批駁他,也不會深深認同他。
他對文科的置否,的确該引起社會對文科教育的思考。
物理學家、小說家斯諾曾抛出過「斯諾命題」,意指科學家和人文學家在教育背景、學科訓練、研究對象、基本素養、研究工具等諸多方面的差異,使得他們在關于文化的基本理念和價值判斷上經常處于相互對立的局面。而這兩個陣營的人又相互鄙視,相互看不起,甚至于就不屑于去理解對方在說什麽話。
如果說,過去對文科的鄙視是由「斯諾命題」衍生出的「文傻理呆」觀念的外部體現,那今天的文科教育的不足,帶有更多時代性意味。
朱學勤老師曾在《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癢》中寫道:文人的思維特征是「有問題喜歡向上走,走向雲端,引出一個統攝一切的本源,然後再俯瞰下來,向下作哲學的批判或文學的抒情。」
「文人傳統過甚,又喜歡追尋萬物一源,就容易把這個‘一源’定位在文人所熟悉的事務上,小如語言文字,大如文化方式,總得與‘文’有緣。」
形而上的呻吟過多,最終就導緻它跟形而下的「苟且」生存哲學形成了巨大反差;實證太少,最終也常導緻思辨無法再往上深探一層。
該反思反思,但反思并不意味着要認同他說的全部。
在當下,絕大多數人做的都是服務業,不分文理,當然了,文科分布密度更高些。
多數人确實也得爲老闆、甲方或顧客提供情緒價值,按張雪峰的話說,都得「舔」——除了人上人外,不對,人上人也得舔人上人上人。
▲張雪峰在微博上做了饒有意味的道歉。
這背後是種畸形生态:在去醬缸化的環境裏,我們本可以發揮專業技能,而不是在 PPT 裏糞上雕花;本可以賣特長賣能力,而不是賣笑;本可以平等溝通,而不是低下身子。
可張雪峰們并不是勸人去站在醬缸文化的背面,而是勸人在醬缸文化的陰影下行事。而這,隻會跟醬缸型結構形成暗合。
他将服務跟「舔」關聯,雖說從調侃意義上能成立,但這讓我想起了作家阿乙在《鳥,看見我了》裏所寫的——
有段時間,我學會了自嘲,當熟人扛着鋤頭笑話我是「哲學家」、「馬克思」時,我就跟着他們笑話:「哪裏是馬克思,我看我是個豬克思。」我發現自嘲是個好擋箭牌,自打如此之後,便好像不再受到傷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騷擾。我嘗到甜頭,竟以此爲樂,終于有一夜,在我恬不知恥地對自己說「你隻是一介農夫」時,悲痛排山倒海而來。我想:世間諸多自嘲不過是人際交流的防禦手段,帶着它天生的虛僞性,而我這一樁,卻分明是斬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們一起謀殺自己的尊嚴呀。
06
事實上,張雪峰也在「反對」張雪峰。他的實用主義,也會遭到來自實用維度的回擊——既然就業跟掙錢決定了學科好壞,那人們大可舉馬雲劉強東的例子去反駁,可以拿考公上岸率去回怼。
這正是全稱命題與絕對化結論的 Bug 所在。
說了這麽多,許多人可能會問:就算張雪峰說得沒那麽好,這跟「張雪峰打倒張雪峰」有毛線關系?
關系确實不大,張雪峰「打倒」張雪峰,跟他說了什麽關系沒那麽大(他說的并未逾矩),跟他說了之後激起什麽樣的反應關系很大。
這裏的「打倒」,不是指張雪峰 2.0 對張雪峰 1.0 的否定,而是指張雪峰制造話題的能力可能會将自己推向危險境地。
要知道,上個像張雪峰這麽有争議的人,還是張雪峰。
他自己說的内容沒越界,并不等于對他所說内容的解讀是不會越界的——永遠不要低估輿論場将某句話無限上綱上線的能力。
比如,說他用「舔」字是當衆說髒口,說他勸退文科是影響新文科建設大計。
批駁他的人,未必能用正理将他駁倒,但沒準可以用正理之外的東西将他擊倒。
張雪峰有強大的粉絲基礎是不假,可現實一再告訴我們:當支持某個人成爲「輿論正确」時,他就比較危險了——因爲正确之上還有更大的正确。
毒舌界鼻祖王爾德說:每次人們贊同我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一定錯了。
張雪峰或許也該意識到:每次網民贊同他的時候,他也在離危險越來越近。
✎作者 | 佘宗明
✎運營 | 李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