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看客 inSight,作者:金月離,内容編輯:百憂解,題圖來自:AI 生成
文章摘要
護士工作壓力大,遭遇安全隐患與心理困擾。
• 全國護士缺口嚴重,工作超負荷
• 醫院安全隐患頻發,護士處境危險
• 職場霸淩與心理壓力難以承受
今年 5 月,# 全國護士缺口接近 400 萬 # 的詞條登頂熱搜,許多人因此才意識到,這個與每個人生活息息相關的崗位,人員流失如此嚴重。
依據 2023 年底的數據,目前全國注冊護士總量約 563 萬人,這意味着每 1000 個人裏隻有 4 名護士。還處在規培期的李成夏,對當下醫院人手不足的現象深有同感。
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跟醫院有合作培養的計劃,李成夏實習了近一年,每個月最多休息 4 天,而且沒有補貼。畢業後成爲規培護士,她和正式工一樣,一晚上照顧 70 個病人,沒有一分鍾休息,卻隻能拿到最低的工資。
據她的觀察,同期能順利熬過規培的護士隻有不到一半,即使這個規培機會是她們從社招的 1000 多個競争者手裏搶來的,也不得不放棄。無處不在的安全隐患、職場上前輩的霸淩,還有頻頻傳來的行業裏同齡人的死訊,種種一切,都讓護士們的心理狀況岌岌可危。
熬過漫長的實習期和規培期後," 李成夏們 " 依然想逃離醫院。
活在死亡陰影下的護士們
" 那可能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回憶起那段經曆,李成夏仍心有餘悸。
大三時,李成夏在一家三甲醫院的急診科實習。那天,輪到她值夜班,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性闖入醫院,手持菜刀在她面前的桌子亂砍,李成夏吓得渾身發抖,她轉身躲進配藥室,鎖好門後,迅速抽出電棍、防狼噴霧。
幸運的是,巡邏保安及時趕到,将鬧事者制服,才讓李成夏逃過死劫。
近年來,國内醫鬧事件時有發生,有媒體統計了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年度工作報告,2016 年至 2023 年間,我國累計依法起訴傷醫、擾醫、在醫院聚衆滋事等犯罪 14271 人。
護士長擔心會遇到 " 特殊情況 ",在值班房放了防狼噴霧、電擊棒、長棍、皮拍子,就是爲了讓護士們在危機時刻,保自己一命。
原則上,日均門診量 5000 人次以上或床位 1000 台以上的大型醫院,需在入口處配備安檢設施。但李成夏發現,醫院的安檢隻在衛健委檢查醫院時,才會重新打開。
突發的暴力事件,并未讓李成夏離職,畢竟各家醫院情況大緻相同,安檢皆形同虛設。
就在上個月,她現在工作的醫院裏,險些又發生一起傷醫事件。鬧事的是樓上的精神科患者,半夜突然發病,又沒有家屬照顧,在病房裏大吵大鬧。值班的護士想要安撫他服藥,結果那病人聽到以後,奪過來水杯就砸向了護士。
幸好護士躲得及時,才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害。她那時已經懷孕 7 個月了,因爲受驚血壓升到了 158,但也隻休息了一天,又回來上班了。
" 休假 " 在護士們眼裏是一個很小衆的詞語,她們的時間被嚴格框定在了值班表的小盒子裏。即使是病假也不能輕易開口,因爲一旦請假,就意味着同事要放棄本就不多的休息時間來醫院頂班,這讓生病都成了一件有負罪感的事。
在李成夏實習的那 8 個月裏,她每個月隻有 4 天輪休," 節假日 " 的概念,從來都不存在她們的職業裏。
行業裏有個常見的說法,叫" 白夜下休 "——第一天白班、第二天夜班、第三天下夜班、第四天休息,如此循環往複,直到退休;但也有不少醫院因爲人力有限或者科室太忙,将下夜班那天視爲休班,不給一天充分的休息。
在醫院裏人人自危的安全隐患下,更讓醫護們難以忍受的,就是這種以透支健康爲代價換錢的 " 夜班 "。
據李成夏了解,有些醫院上白班的護士長,會調監控查看夜班護士有沒有睡着。一旦發現有人閉眼超過三十秒,将拍下監控畫面,發到護理群上 " 公開處刑 "。
上夜班的護士們,可能隻有猝死那刻,才能閉眼。
李成夏所在的醫院夜班分爲大小夜,小夜是下午 4 點上到晚上 12 點,大夜是晚上 12 點到次日 8 點。每次上完大夜班,哪怕正當臘月隆冬,李成夏也會出一身虛汗,頂着早高峰騎車回家的路上,眼睛都快閉上。
有次等紅燈,不過 10 秒,李成夏雙目緊閉。綠燈一亮,還停留在原地,不耐煩的司機在身後連按幾次喇叭,刺耳的聲音吓得她條件反射跳起來,差點把車摔倒。
李成夏已經不敢去想,今後的日子裏還會有多少個類似的早晨。回家躺在床上,她困意十足,卻無法入睡,隻聽心髒像打鼓一樣跳動的響聲,震得耳膜隐隐發痛。
饒是如此辛苦,護士們也隻能拿到 100 元的夜班補貼。
《中華醫院管理雜志》的一份報告中記載,超 60% 的醫護人員,每月要值 4 個及以上的夜班,而護士夜班次數在 8 次及以上的人數占比,達到了 33.74%。
超負荷的夜班随之帶來,是超速的心率、飙升的血壓、内分泌失調等健康危機。全國 144 家三級公立醫院中的調查顯示,護士自評 " 健康 " 的比例爲 28.92%,醫生更低,占比 20.30%。
李成夏值班時的心率
醫療體系中的每一環都是平等的,護士是其中的耗材,醫生亦是如此。
去年,急診科一位 50 多歲的主任醫生,連上 2 天白班,第 3 天還留在醫院值夜班。
那天晚上,突然來了一個需要搶救的病人,主任通宵做完手術,好不容易把病人救活,他準備去食堂吃飯,再回宿舍休息。
打飯路上,他暈倒在地,一旁的同僚迅速反應過來,跪在地上,給他做心肺複蘇。最終,還是沒搶救過來。從主任下手術台,到他心髒驟停,全程隻過了 13 分鍾。
主任去世後,醫院把之前患者們送給他的橫幅全部撤下,送還給了遺屬。那一幅幅紅底黃字的 " 妙手仁心 ",曾被醫院和主任視爲是 " 榮譽 " 的象征,如今也隻會讓同仁們覺得觸目驚心。
《Public Health》的文章中指出,中國 2013 年到 2015 年間醫生過勞死的病例中,猝死前,超過一半醫生曾連續工作 8 到 12 小時,其中 11 名醫生連續工作超過 24 小時。
也許隻有适應這套 " 拿命換錢 " 法則的醫護人員,才有資格在偌大的醫療體系中,當一顆穩固耐用的 " 螺絲釘 "。
直面患者的任何情緒
在不少患者及家屬眼裏,護士隻是一個任人使喚的 " 高級丫鬟 ",喂、美女、那個誰,都可以成爲對護士的代稱。患者和家屬但凡有一點不滿,都把投訴當成對付她們的殺手锏。
李成夏所在的腫瘤科室,有不少患者處于肺癌的初期或晚期階段,要經常檢查觀察肺部腫瘤蔓延情況,這項工作大多都是由規培護士來承擔。一些年紀大、家境不太好的患者,對醫生的治療方案充滿不信任,不是懷疑醫院在拖延治療,就是覺得醫生想要掏空他們的積蓄。
" 怎麽又要抽血,我的血都要被你們抽幹了!" 李成夏總要一邊給患者檢查,一邊忍受着這樣的謾罵。無論她怎樣一次次向患者們解釋抽血的原因,但下次抽血時,依然有患者質疑,醫院别有居心,想把他們的血拿去賣錢。
醫院是一個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環境,困在病痛中的患者及其家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往往會直接把怨氣撒在護士身上。
最近,李成夏遇到了自己執業生涯最難纏的患者家屬。對方 50 多歲,是患者的男朋友,不管李成夏和醫生如何跟他溝通,他總是扯着嗓子大罵:" 我要投訴你們,我要去上報,把你們醫院投訴到開不下去,你們這群騙子,我女朋友都快死了,都怪你們!"
患者查出腫瘤後,持續在醫院化療,由于免疫力低下,她反複發燒感染。一天淩晨,患者燒到睡不着,再次發燒的患者和她的男朋友訴苦,治病治得好痛苦,她要熬不下去了。
患者的男朋友很心疼她,沖進護士站,對着值夜班的李成夏一通辱罵:" 你們這群庸醫,是不是想把病人醫死?"
患者的訴求沒解決,護士也不能下班回家休息。等到醫生上班後,李成夏把情況報告給了患者的主治醫生,醫院派來兩個醫生輪番勸導患者的男朋友,他先是把男醫生罵了 1 小時,女醫生去勸導時,又差點對女醫生動手。直到患者的兒子趕來醫院,這出鬧劇才算是收場。
除了有暴力傾向的患者家屬,李成夏更頭疼的,還有行業裏那些不可言說的人情世故。
護士和醫生一樣看重經驗,因此從業久、資曆深的護士,往往掌握了團隊裏較大的話語權,她們對新人的培養更嚴格,有時也會把工作中的怒火發洩到規培護士身上。
前面那個鬧事的家屬早就不止一次來護士站找茬了。有次李成夏剛下夜班,家屬闖就進護士站來,不由分說就把交接班的前輩罵了一通。李成夏接到電話連忙趕回來,想不到前輩頂着一張氣到豬肝色的臉,劈頭蓋臉又把李成夏罵了一遍。
" 她就是不想一上班就領投訴,讓我來承擔她的不快。" 李成夏和大學同學鄭英玉吐槽,才知道實習生和規培護士被拉來做 " 背鍋俠 " 的情況比比皆是。
鄭英玉的帶教老師在醫院裏工作 8 年了,有次無意中把其他病人的點滴,落在另一個病人的床上,病人家屬發現後,誤以爲護士打錯藥,吓得大驚失色,連忙找醫院投訴,要負責人給個說法。
接到投訴後,帶教老師一口咬定,是鄭英玉放錯藥,無論她怎麽解釋都沒有用。病房裏沒有監控,她無法自證清白。
患者惹不起,前輩不好惹,新人護士就成了最好惹的 " 替罪羊 "。最終,當着全病房患者、家屬和醫院領導的面,護士長把鄭英玉痛斥一頓,讓她幹不了就滾回學校,别在這裏害人害己。
醫院不是一個讓人保持情緒穩定的地方,醫生和護士在承擔超負荷工作量的同時,還要頂住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如果能遇到脾氣和善的患者,整個護士站都會忍不住爲這位患者祈福,隻不過在李成夏短暫的從業經曆中,這樣的情況屈指可數。
令她最爲惋惜的一個患者,是一個 30 歲出頭的年輕父親。每次幫他打針,他都會笑呵呵,臉上的肉也随之抖動,他總會說:" 沒關系啊,我的血管不好找,就應該給你們年輕人多練練手。"
他處于肺癌晚期,住了一周院便消瘦許多,但脾氣總是很随和,喜歡跟護士們聊起自己的女兒。去年離婚後,前妻帶着女兒住在東北,隻有他哥來醫院貼身照顧。化療做了三次後,有次抽血化驗,他跟李成夏炫耀,快父親節了,女兒要過來看他了。
" 上次見我家大閨女,她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現在都三年級了,不知道長高了多少。"
可惜離父親節還有五天,他在夜裏心髒驟停,搶救無效去世。他心裏最惦記的女兒,終究還是沒來看他。
熬過漫長的規培期
進入醫院工作後,李成夏時常想起以前在學校宣誓的場景。成群穿着白色制服、戴着護士帽的女生手捧蠟燭,目光炯炯地宣誓:" 餘謹以至誠宣誓,終身純潔,忠貞職守,盡力提高護理之标準,勿爲有損之事,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藥,慎守病人家務及秘密,竭誠協助醫生之診治,務謀病者之福利。"
從小到大灌輸的理念中都告訴她,護士是一門偉大的職業,受人尊敬。可真正進入醫療體系後,李成夏發現,這個職業和她想象的完全相反。
成爲正式護士前,護理生需在醫院實習,才能注冊護士資格證。而條件好的三甲醫院,學曆普遍要求在全日制本科以上,畢業後還需要再規培兩年,通過考核後,才能簽正式合同。
護士實習,比較像打雜的助理,主要負責一些跑腿的工作,例如換藥、換病房的床單被套、鋪被子,醫院還會安排他們在各個科室學習。輪到 ICU 時,李成夏學習使用了許多高精密的儀器,掌握了許多搶救技巧,但熟練這一切後,她發現自己幹得最多的,還是給病人翻身和換紙尿褲。
熬過八個月實習期後,李成夏本想留在實習醫院規培,但師姐們勸她能走就走," 拿最少的錢,幹最多的活。" 在這家醫院裏,規培護士們的工資隻有 800 元底薪,外加 400 元餐補,扣完五險一金,隻能拿不到 400 元的工資。
而這也是醫護專業畢業生們普遍面臨的處境。
畢業後,李成夏陸續參加了幾家省内知名三甲醫院的社招。1000 多人搶 10 個名額的激烈程度,讓剛畢業的李成夏大開眼界。最終她選擇一家知名度較低的三甲醫院,和 500 多個考生,競争 20 個名額。李成夏心裏松了口氣,感覺壓力小了許多,最終以前三名的成績考入。
進到醫院後,她發現自己這個規培護士的身份,更像是醫院的 " 臨時工 "。
規培醫生有個人工号,可以登錄醫院系統,執行任務、下達醫囑,接着由護士執行醫囑。但規培護士沒有工号。所以經常性的,李成夏在給患者測血糖、登記信息前,都得讓患者先等一下,她去借個工号。如果正式工忙得腳不沾地,或者擔心借走工号擔責任,那患者就得和她一起等。
醫院工作日時,病患應接不暇,可看病流程卻繁瑣複雜,患者就診耗時随之增長,無論是規培護士還是正式工,都要無償加 2 到 3 小時的班,才能回家。随着超量的工作、夜班的堆積,護士們的身體狀況岌岌可危。
冬天是肺病的高峰期,醫院病患衆多。有時,李成夏上夜班,要一人管 70 多個病人,晚上連坐下休息半分鍾的時間都沒有,整晚都在查房、量體溫、監測血糖中度過。
未規培前,李成夏 3 年左右,才大病一次。而規培期的 1 年,李成夏大病過 5 次,但她不敢請假,急忙吞下退燒藥後,她又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帶病上班,幾乎是每個護士的必經之路。害怕麻煩同事、患者絡繹不絕,但護士人手永遠不足,一旦有人請假,隻會給同僚平添麻煩。
熬不住壓力,放棄規培的也大有人在。和李成夏同期規培的護士,有人跳槽去三級醫院,也有人中途改行轉業,去肯德基當服務員。李成夏并非不想離職,但中途退出拿不到規培證,倘若以後還想重操舊業,在另一家醫院就職時,還得重新規培。
這份工作做得越久,李成夏越覺得,所謂的 " 白衣天使 ",其實隻是一個方便道德綁架護士無私奉獻的符号,并非榮譽。
前段時間,李成夏的大學同學鄭英玉也辭職了,轉行去了一家醫美公司。這是一份帶有銷售性質的工作,她不僅要當護士,還要充當客服,每月月末,醫院會根據護士們的業績進行考核,發放工資。
雖然這份工作也很忙碌,還要面臨績效考核的壓力,但起碼不用再回到醫院裏通宵上班、還要被同事誣陷的日子了,鄭英玉一天也不想再過了。
被帶教老師冤枉後,她果斷辭職回到家鄉,通過社招去一家三甲醫院規培,但她堅持不下來,半年後再次辭職。和李成夏聊天的時候,她提到,當時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同期規培的護士徐佑靈自殺了。
那時,醫院收了 30 名護士規培,她和徐佑靈分到不同的科室。兩人隻是點頭之交,但在她印象中,徐佑靈做事細心,實操上手快,規培期内從未出過差錯。醫院是容錯率極低的地方,這讓徐佑靈備受各個科室的護士長青睐。
那天,鄭英玉如往常一樣,早上七點半到護士站開晨會,護士長在面前高談闊論,總結每日工作的經驗教訓,鄭英玉心不在焉地聽着。
突然,一道影子刷地從窗外掠過,沒等她反應過來,樓下傳來一聲巨響。鄭英玉跑到窗邊往下看,隻見有人腦袋着地,四肢扭曲,倒在血泊中。
後來她才知道,跳下去的人就是徐佑靈。她死前正值夜班,再過半小時,就能回家睡覺。至今,同期的規培護士都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她又爲何逼自己走上絕路。
醫院的桂花開了。李成夏最喜歡桂花,但因爲工作太忙,她已經快要忘了,現在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
同齡人消逝的生命,宛如巨石壓在李成夏心口,讓她喘不過氣。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也快要撐不住了。下夜班回家的路上,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李成夏心裏默念,要是能突然被車撞死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心理科看看了,可是醫生出診那天,總也趕不上她輪休。
*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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