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銀之心工作室經曆了一場至暗時刻。
他們的首款産品《龍息：神寂》，曾作爲唯一一款國産遊戲，登上 2023 年的蘋果年度開發者大會，當時不少媒體都對其進行了報道。産品的目标和野心也很大，要做一款 D&D（龍與地下城）西幻題材的賽季制大世界卡牌。去年 9 月遊戲正式在海外上線後，首月就砍下了 9800 萬流水。
可讓人猝不及防的是，去年 11 月 27 日，字節跳動突然官宣要調整遊戲業務，這讓歸屬于有愛事業部的銀之心工作室，刹那間變得搖搖欲墜。
然而大半年過去，他們竟然神奇地闖過了難關，不僅《龍息：神寂》開啓了國服首測，葡萄君還從知情人士處了解到，銀之心已經成爲了騰訊遊戲旗下的二方工作室。
上個月，我來到銀之心工作室，聽他們講述了這幾年來的故事。
01
我在銀之心見到的第一位核心成員是 PM 負責人 Natsume，内部很多小夥伴親切地稱她爲「娜姐」。她跟我講述了核心團隊早年是如何認識，以及後來一起創業的故事。
銀之心的核心成員，大多都來自網易的銀河工作室。2011 年，在銀河工作室的組建之初，他們的首個作品，是要用虛幻 3 引擎做一款 MOBA 項目《英雄三國》。Sagi、娜姐、如今銀之心的技術總監 Code 以及《龍息：神寂》制作人 Cos 都是那個團隊的成員。
在後來近八年的時間裏，團隊一起經曆了多個大大小小的項目，從《英雄三國》一路做到了《決戰！平安京》。期間，即使工作室經曆了兩次大規模拆分，這個核心團隊也一直沒變。不難想象，他們之間積累了多麽深厚的感情。
可惜的是，後來 Sagi 由于方向選擇，決定和 Cos 離開網易，去到騰訊遊戲；娜姐也因項目壓力轉至了其他項目。Code 跟我回憶起來說，" 大家走了之後，好像意味着這個時代結束了，本來還想着一起再做一款産品，證明我們這個組合。"
直到 2020 年，事情發生了轉機。當時市場上熱錢不斷，更重要的是，優秀作品開始井噴：《黑神話：悟空》公布了首支預告片，《原神》正式上線……看到這些産品，Sagi 和以前的小夥伴商量過後，也決定一起創業，做一款自己真正喜歡的遊戲。
Code 告訴我，之所以會離開大廠，答應 Sagi 的創業邀約，一方面源于過去的信任，自己想要和曾經的小夥伴再一起共事。另一個原因是，之前大家似乎總會被公司戰略而左右方向，現在他希望團隊能有更大的自主權。
在讨論過程中，項目方向也很快就确定了下來。
首先，團隊過往在海外積累了不少經驗，相比于國内，他們更希望做一款面向全球市場的産品。其次，當時大部分成員都熱衷于策略卡牌遊戲，尤其沉迷《RAID：Shadow Legends》，結合全球化方向，他們很快就聯想到了能承載多英雄設計的 D&D 題材。再加上，團隊過去在戰鬥方面有所積累，所以這款産品最好也是半即時制的，類似于自走棋。
Sagi 也清楚，創業的第一款産品必須要做到長線運營，能持續給團隊輸送現金流，否則一旦陷入虧損，大家的操作就會變形。于是，爲了延長卡牌壽命，他們又想到了賽季制的思路。
然而，他們當時可能沒想到，未來将爲此付出不少代價。
02
一切回到了從零開始。這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團隊必須先找到投資。在綜合判斷後，他們決定先加入有愛，歸附到字節旗下。一方面，他們希望通過大廠的中台建設及發行能力，提升産品的成功率；另一方面，在大廠旗下，團隊成員的安全感也會更強。
而在工作室組建起來後，項目推進也需要克服重重困難。
字節不同于網易和騰訊遊戲，後者擁有無數成功項目經驗的累積和資源互通，而銀之心的技術隻能從零開始搭建，從第一行代碼開始敲。對于程序同學來說，他們要将過去在網易十年的代碼積累，從腦海中再次挖出來，同時還要從頭學習商用引擎。
但技術團隊紮實的功底，給《龍息：神寂》帶來了穩定的基礎。遊戲在海外多平台上線後，極少被玩家诟病優化問題。Code 和我說，不被玩家想起來的程序才是最好的程序團隊。
而在産品的具體制作上，他們也花了一長段時間去探索美術風格。
如今《龍息：神寂》的主美 Kristian 告訴我，一開始大家對項目的定位更偏輕度，想借鑒《美國衆神》的形式，用現代化方式去解構過去的神話角色，因此畫風也會更偏歐美卡通。
但在做了半年之後，他們覺得如果要走全球化路線，提供代入感較強的純正西幻體驗，還是要走寫實畫風路線。于是，他們又花了幾個月時間，參考《暗黑破壞神 4》等産品，最後确定了油畫、寫實的風格筆觸。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走了一些彎路，曾試圖參考《羞辱》《愛死機》等産品，做風格化更強的寫實。但到了具體制作時，團隊發現這套美術風格的理解門檻太高，很少有人能準确把握，考慮到量産階段的穩定度，以及歐美玩家更喜歡純粹的寫實風格，他們還是決定減少風格化的比重。
再後來，他們還進一步确立了美術與内容的制作管線，建立了詳細的制作白皮書，每個角色種族都有詳細的考究和背景設定。
比如生活在沙漠地區的虎人種族，選定了九世紀的巴格達作爲基底文明，并提煉了大河崇拜作爲其宗教内核，而循環往複的，兼具動态的水，則是教義的核心。在這些基礎構建之下，他們會再從整個巴格達文明裏面尋找具體的元素設計角色。比如法師的權杖結合了特色樂器烏德琴，刺客會展示妖娆的彎刀舞。從中你能感受到團隊對于内容的重視。
我第一次見到《龍息：神寂》時，就覺得它的确不太像是一款國産遊戲，原因在于他們對西幻、D&D 題材的還原，實在是有些較真。
最具代表性的設計是 D20 骰子。如果你玩過《博德之門 3》，應該對它不會陌生。在《龍息：神寂》裏，這些骰子穿插在各類随機事件當中，比如偷竊、烹饪等等。當然，它沒有像單機遊戲那樣，會對玩法體驗産生多麽天翻地覆的改變，但對于一款手遊産品來說，這份随機性也足夠讓人會心一笑。
遊戲的沙盤大世界也并不敷衍，團隊設計了諸多支線、奇遇及解謎内容。我印象最深的是，大世界遍布了一些「不信者石像」，它會不時地提出一些怪異問題。比如「你是什麽東西？」，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一個憂傷的人間生物」。
抽象，但真的很對味。
甚至，當你頻繁答錯，抓耳撓腮時，它還會送給你一個「輸不起獎章」，赤裸裸地嘲諷你一頓。
至于在玩法層面，簡單來說，它保留了傳統卡牌遊戲的戰前策略要素，玩家要按角色元素配隊。同時它又融入了類似自走棋的設計思路，比如每個角色不僅有元素分類，還帶有不同效果的身份 Tag：「無畏」角色普通攻擊會産生連攜效果，「狂野」角色會通過 Roll 點強化技能。
另外，敵人機制也極其考驗角色在棋盤中的站位。比如有的敵人會複制距離最近的一名玩家角色，有的敵人則會過來自爆。當賽季變換時，戰鬥機制和配隊思路，也可能發生改變。不難看出，遊戲是想通過策略玩法來提供樂趣，而非單純的數值強度。
不過，随着工作室的發展，項目體量也變得越來越大，甚至有些超出了團隊一開始的預期。在當時的規劃中，Sagi 已經想好了要在公測版本，提供總計 20 個小時的單機體驗，玩家将在 4 個沙盤大世界中冒險，每個區域都有對應的主要種族和事件。
在這期間有同事提出擔心，認爲在三月一個賽季的更新頻率下，内容生産壓力會過大。娜姐也覺得，投入這麽多精力去做内容，是不是迫于朝夕光年整體戰略的壓力，過于追求高品質，追求極緻了。但 Sagi 認爲，這個原因可能隻占了三成，另外七成還是因爲産品選擇了 D&D 題材，需要紮實的内容，否則很難豎起口碑。
最終，他們在幾年時間裏，制作了近 80 萬字的劇情文本和 300 多名英雄角色。期間，他們還憑借不錯的移植技術，登上了蘋果發布會的 Macbook 展示環節。甚至後來有國内廠商看到後，誤以爲他們是海外廠商，發了英文郵件去尋求合作。
總之，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在有條不紊地往前推進。然而，臨近項目上線，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危機也即将爆發。
03
11 月 27 日，字節跳動官宣了朝夕光年的業務調整說明。這對于剛剛在海外上線兩個月的《龍息：神寂》來說，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當時，遊戲即将在 12 月上線第二賽季，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了娜姐一個措手不及。「bug 列表每天都是清不完的狀态，大家都已經沒有心思工作了。當然這是很正常的，在我們核心的内部小群，恨不得是兩個小時就刷新一下最新的消息。」
團隊陷入了人心惶惶的狀态。主美 Kristian 和我說，大家每天來到工位前，手裏拿着筆，盯着電腦上的空白畫闆，也不知道該幹些什麽。
更難的是，雖然《龍息：神寂》首月就砍下了 9800 萬流水，但它的一些問題也暴露了出來。
Sagi 和我複盤說，他們樂觀估計了産品的制作難度——通常一款成功産品，都隻是在一到兩個方面做創新，然而他們卻是在内容、戰鬥玩法，以及商業循環三個層面上，挑戰策略卡牌的既有模式。
哪怕前面兩個方面做得大體還行，但賽季制的框架，不僅對内容生産效率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更是影響了遊戲的前期體驗。按照卡牌玩家的習慣，開服都是先猛抽一頓，但《龍息：神寂》因爲賽季制的設計，将獎勵後置，導緻部分玩家在前期就流失掉了。
這些問題并非不能解決，但在工作室生死未蔔時，團隊很容易因各種因素而擴大焦慮。甚至有些成員會覺得，如果産品做得更好一點，又或者之前減少一些内容比重，把商業化做得更強一點，那麽工作室是不是就不至于面臨裁撤的危機了。
發現團隊的内耗和動搖之後，Sagi 很快就召開了工作室的全體大會，對過去幾年做了系統性的複盤與反思，重新梳理了溝通機制。
而對于項目的後續發展，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作爲工作室負責人，忙于對外溝通的同時，一邊還兼顧多個項目的制作人身份。于是，他開始放權，将《龍息：神寂》的制作人交給了原本的主策 Cos。
在這一系列的調整之下，團隊成員很快就重新振作了起來。同時，好消息紛至沓來。今年 1 月，《龍息：神寂》的版号過審，這意味着他們将有機會在國服重新崛起。而關于工作室的生存問題，葡萄君從其他渠道了解到，銀之心經過一輪面談，很快就和騰訊遊戲的北極光工作室群達成了雙向奔赴。
04
經過大半年的調整，《龍息：神寂》國服終于在 8 月 23 日公布了首曝 PV，并在 10 月 15 日開啓了國服首測。我這次來到銀之心工作室，也是受邀參加他們的媒體研讨會。
Sagi 告訴我，之前國際服玩家對産品的玩法和内容，其實沒有太多诟病，主要問題還是集中在肝氪度上。
因此，在國服版本中，他們做了大量減負。比如取消每個英雄的養成等級，所有英雄等級直接跟着主角走；玩家每天上線，不用再花大量時間去刷重複的副本；甚至連抽卡單價，都降低到了國際服的一半以下。
換句話說，現在團隊應該在數值和策略玩法的抉擇上，想得更加清楚了。他們嘗試将策略玩法的體驗前置，吸引玩家留下來。
同時，這也引出了關于賽季制問題的一些解決方案。此前爲了提供重複遊玩的動力，随着賽季更叠，遊戲會重置玩家所有的裝備，損失感嚴重，但現在大部分裝備都得到了保留。同時在賽季前期，他們就會加大福利力度，比如在這次測試中，首周就會送出 100 抽。
Sagi 直言，如果是他自己來做，可能會更偏保守，但在 Cos 的帶領下，團隊的決策膽量變得更大了，這個改動方向，他既佩服又贊同。
而待在銀之心工作室的幾天裏，我還旁聽了一場内部的美術需求會。
在此之前，我并沒有參與過類似的會議，這是一個頗爲新鮮的體驗。據我觀察，會議主題是一個專爲國服制作的新手場景，期間他們聊了數十個可能需要優化的地方，包括過場動畫、角色設計、出場方式、場景色彩等等，甚至就連一個場景物品的出現和擺放順序，都經過了一陣讨論，目的是看看怎樣做更符合叙事邏輯。
同時，Kristian 告訴我，爲了将産品調整至适合國服的版本，他們會調整已有的遊戲畫風。比如在角色設計上，過去國際服會更關注硬朗的結構轉折，做一些體塊化設計，但在東方審美标準裏，他們會加入更多細膩、柔美的筆觸。同時，他們也正在設計更多中國神話中的英雄角色。
角色調整對比
白猿公是國服公測的福利英雄
在沙盤大世界的場景構建上，國際服版本或許還存在打磨不足的問題。現在他們會重新優化光照、植被的分布形式，讓整體畫面擁有更聚焦的視覺重點，包括路線的指引也會更加清晰。而在建築設計上，他們也做了更直覺化的調整，拿地精營地舉例，很多玩家可能不理解爲什麽營地是平原上的一個洞穴，現在他們則會在美術上強化營地的概念。
調整前後的大世界對比
通過這場需求會，我也發現，銀之心現在似乎已經回到了正常的工作軌迹，你很難察覺到這是一個半年前還生死未蔔的團隊。
Kristian 和我說，在事件剛剛爆發時，他隻能給大家安排一些短期反饋較強的工作，比如畫一張原畫，而不是去做文化梳理相關的工作，否則很容易就會被外界的信息所幹擾。所幸，現在大家的工作狀态，已經恢複到了之前戰鬥力最盛的時期。
回憶起半年前的經曆，Kristian 說，「Sagi 後來在全體大會上講了一句話：人在事先。我們相信隻要我們這群人還在，後面的工作就難不倒我們。」
05 結語
當然，目前銀之心還算不上成功，他們依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 Sagi 的話來說，他們目前隻是熬過了工作室最艱難的時刻，重整了旗鼓，但想讓團隊真正迎來蛻變，或許還是要等到國服開花結果。
在我看來，這已經非常難得了。過去幾年裏，有太多創業團隊沒有抵擋住環境的變化，哪怕有的團隊靠着初創産品一時間風頭無兩，但很快就歸于沉寂，最終也逃不開解散的結局。銀之心在經曆一切後，仍然保持着不錯的創作欲望和初心，這股團隊勢頭應該就能給人不少信心了。
同時，《龍息：神寂》也是氣質獨特的一款産品，它的題材、内容表達都具備了足夠的差異化。它針對卡牌品類所做的創新，也符合大家對于高品質遊戲的要求——重視玩法，而非單純的數值。甚至它還有機會通過賽季制解決卡牌品類長線運營的難題。更直接的是，直到今年 8 月，遊戲在海外的累計營收已經超過了 5 億。從這些角度來看，國服的确具備了一定的市場潛力。
在銀之心的最後一天，Code 和我說，團隊一路走過來，每個人都不容易。Sagi 是凝聚團隊的發動機，他和 Cos 是解決具體問題的工程師，而娜姐就是那個大管家，保障團隊不出風險。
最後，有一件事忘記說了。銀之心的英文名是 SGRA，是人馬座阿爾法的縮寫，同時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也是整個銀河的中心。或許早在一開始，他們就想好了，銀之心既代表着老銀河工作室的一群人，同時它也意味着一場遙遠而漫長的星際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