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同友人慕名前往西湖邊某家著名餐廳,打卡了兩道杭州名菜:西湖醋魚和龍井蝦仁。味道至今記憶猶新。
我善意提醒他:" 咱們外地人,得謙虛一點,不一定是菜的味道有問題,要懂得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西湖醋魚曆史悠久,能延續至今,肯定是有道理的,關鍵是我們有沒有用開放的心态去看待它,有沒有換位思考去包容它,有沒有站在西湖而不僅僅是醋魚的層次上,去積極地理解它。"
朋友深明大義,颔首道:" 這麽一說,格局就打開了。你想,北京的豆汁,長沙的臭豆腐,日本的納豆,瑞典的鲱魚罐頭 …… 這些著名的美食 IP,哪一個靠的是好吃?"
結束這難忘的一餐,走出餐廳,眼前的西湖波光潋滟,一旁的斷橋人流如織,遠處,雷峰塔隔水相望,蘇堤蒼翠旖旎。有這樣的景緻做定語,醋魚味道如何,似乎就不那麽要緊了。
朋友感慨:" 也許醋魚的作用便是襯托,反差越強烈,感受越深刻,其中的深意,不在舌尖,而在心裏。"
我欣慰地看着他:" 西湖醋魚這筆學費繳完,你升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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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後,我把熱搜話題 " 西湖醋魚換魚了 " 轉發給那位朋友,卻一直未見回複。而我,因緣際會在杭州生活了多年,也終于知道,西湖醋魚應該是好吃的,就像梁實秋先生在《雅舍談吃》裏所說," 現時一般餐廳,多标榜西湖醋熘魚,與原來風味相去甚遠。"
梁實秋對西湖醋魚是有發言權的,他雖是北京人,但母親是地道杭州人,梁先生自然知道西湖醋魚的 " 原來風味 "。
那時西湖醋魚還叫西湖醋熘魚,争議也多是 " 一般餐廳 " 爲迎合食客口味,将味道做重,于是便 " 濃汁滿溢,大量加糖,無複清淡之緻 ",降維成了本地旅遊食品。
如今關于西湖醋魚的吐槽,集中在腥味重,其中的原因也很簡單。傳統西湖醋魚要用草魚來做,草魚土腥味原本就重,加上烹饪又極簡,僅能用熱水汆熟澆汁,因此想要拿到既嫩又鮮且有湖蟹味的結果,确實是對廚師既要又要的考驗,每個細節都要把握精細。
" 杭幫菜泰鬥 " 胡宗英先生都說過," 很多廚師都做不好這道菜,因爲它的制作難度很大。"
爲了保險起見,後來有朋友到杭州,想要打卡西湖醋魚,我通常會建議他們去一些緊跟時代發展、将西湖醋魚做了版本叠代的餐廳。
一般情況下,朋友們吃過都會滿意:" 鮮嫩極了,這魚是什麽魚?"
" 鳜魚。"
" 芡汁味道也好,酸甜可口。"
" 對,加多了糖。"
" 挺好吃的,爲什麽還會被黑上熱搜?"
" 招黑的不是你吃的這種新型西湖醋魚,而是沒做好的傳統型西湖醋魚。"
這個時候,個别有好奇心的朋友,會産生一種大膽的想法,想要嘗試傳統西湖醋魚。
這種想法要不得。
" 距離産生美,凡是美好的東西,能留在心裏,就盡量不要奔現。"
如果還勸不住,我們會就 " 什麽是傳統 " 以及 " 西湖醋魚的外延與内核 " 進行一番探讨,用邏輯的力量阻止他們。
" 西湖醋魚是一個大概念,随着時間的推移不斷發展變化,并且變化還不小。然而,所謂傳統,很難定義。舉個例子,解放前的西湖醋魚,甚至可以一魚兩吃。你說,這算不算傳統。"
怕他們不信,我忙把名人擡出來:" 解放前西湖醋魚叫‘醋魚帶把’,一條草魚除了大部分做成醋魚之外,還會切一小碟魚片,澆着醬油生吃。汪曾琪老先生就在文章裏說過,他在‘ 1947 年春天曾吃過,極鮮美’,半個杭州人司徒雷登也有此好,所以你要是想吃更傳統的西湖醋魚,得一魚兩吃,但草魚做的魚生 …… 你怕不怕肝吸蟲 ……"。
即使不追溯到解放前,西湖醋魚的複雜程度也有點兒高。
曾經有食客和餐廳老闆因爲西湖醋魚該不該放鹽起了争執,最後打了 110。食客認爲醋魚沒放鹽,味道太淡,老闆則當着警察的面,拿出一本《烹饪藝術家》雜志,翻到《中國菜創新研究院院長胡忠英全真解析杭幫菜》那頁,指着西湖醋魚的部分表示堅決捍衛傳統。
即便是成名大廚,也未必敢說自己做的西湖醋魚就是最正宗的。
末代皇帝溥儀和夫人李淑賢 1964 年在杭州吃過一次西湖醋魚,當時的大廚見機會難得,便專門過來求教。溥儀告訴他,當年有一位禦廚,特别擅長做西湖醋魚,并且透露過其中的訣竅。
限于篇幅有限,我們這裏隻轉述一下這些訣竅的關鍵,其實大部分也很平常,比如:處理魚的時候,隻能改七刀半,最重要的是最後的半刀,要将魚頭兩邊的牙齒去掉,因爲那裏魚腥味最重;沸水煮魚時間爲 3 分鍾;芡汁不能用油。
但重要的是最後一個訣竅,叫作 " 金克木 "。意思是,做西湖醋魚,最好選用西湖裏養的草魚,而醋最好用西湖水釀造成的西湖醋。因爲 " 西湖的醋五行屬于陰金,而西湖的草魚五行屬于陰木,陰金克陰木,隻有這樣做出的西湖醋魚才是最美味的 "。
據說,溥儀當時也對 " 金克木 " 這一點持保留意見。畢竟時代在發展,廚藝在進步,要講科學,不能搞封建迷信。
所以,我勸朋友的最後一句通常是,西湖醋魚的複雜超出你的想象,一代代廚師的不懈努力,無非是想讓西湖醋魚變得更好吃。但味道确實不是西湖醋魚的強項,它追求的清淡雅緻不适合大多數人的味蕾,不如糖醋鯉魚、松鼠桂魚那些競品讨喜。
于是問題來了,當我們去吃西湖醋魚的時候,我們吃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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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隻是基礎。就像你不能隻把西湖當成自然風光來看,同樣的道理,如果把西湖醋魚僅僅當作一盤菜,那就可惜了。
有段時間,我常環繞西湖夜跑。從蘇堤出發,經過南山路、湖濱路,拐入北山街,跑過斷橋,穿過白堤,就來到了孤山。
孤山一帶是西湖的精華。遊客常來打卡的樓外樓,就坐落在孤山南麓,西湖醋魚是那裏的招牌菜。這個大家都知道,但遊客可能不知道的是,不遠處的俞曲園紀念館,對西湖醋魚來說,似乎更爲重要。
俞曲園紀念館以前是晚清樸學大師俞樾的故居,俗稱俞樓,有着 " 西湖第一樓 " 美譽。關于西湖醋魚來曆,比較靠譜的一種說法便是俞樾根據前人經驗所創制。
曲園先生是浙江德清人,章太炎、吳昌碩等人都是他的學生。他平生著述極其豐碩,共計四百餘卷,被稱爲晚清漢學之絕響。
除了學問好,曲園先生人緣更好,用現在的話說,屬于社交型 E 人。四面八方來的朋友多,招待飯局就少不了。文人的飯局,不講究鮑魚龍蝦穿山甲,但十分追求細節意境品味,喜歡别緻創新。
俞氏後人俞澤民在一篇憶述中寫道:" 曲園先生在杭居住時常以從河南學來的宋嫂魚羹待客,漁歌樵唱,溢于湖上 …… 置酒湖樓,習以爲常。"
至于爲什麽選用草魚,憶述中也說了:" 中州魚羹多用黃河金鯉,而江浙鯉魚又不及其他河魚肥嫩,曲園先生改用西湖草魚,兼取宋嫂魚羹和德清人烹魚的方法,燒煮西湖醋魚,受到賓客盛贊。"
後來,鄰居樓外樓的廚師借鑒和完善了曲園先生的做法,讓西湖醋魚成爲了杭州名菜。
就像清人方恒泰那首《西湖》裏描繪的:小泊湖邊五柳居,當筵舉網得鮮魚。舊時西湖邊上做醋魚的店家,把魚籠放入湖中,将草魚在魚籠裏餓養兩天,使魚吐盡泥土氣。等到客人點單,再去将草魚撈上來活殺現煮,每一步處理務求精細,以保證肉質細嫩無腥氣,而芡汁姜末的調制得當,更是核心技術。
所以,西湖醋魚可以算是走入大衆視野的 " 文人菜 "。清淡、雅緻、簡潔又考究,屬于文人的另外一種既要又要。而那時知名的學者文人,是社會上很有号召力的 IP,帶貨能力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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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道菜,對食客自然也提出了要求,心态要好,精神境界要匹配。你得放空自己,要有松弛感,像身邊的湖面一樣舒緩,心頭不能有褶皺。三兩好友(不能再多),有歌有詩,有魚有酒,還要有閑。沒有人聲鼎沸、推杯換盞,大家靜下心來吃魚,放下戒備聊天,在清淡中吃出歡喜來。
然而醋魚易得,心境難尋。
從前時間很慢,興緻來了,可以坐船搖上兩天去見個朋友,八卦一番,詠而歸。而現在這個人工智能時代,有 AI 幫你思考,腳本、視頻、PPT、小作文一鍵批量生成。你沒有慢下來的理由,時間不等你,流量不等你,你的對手更不會給你機會慢慢吃魚。
你看,即使在醋魚能夠做得好吃的前提下,我們也很難品嘗到真正的 " 傳統西湖醋魚 "。
這是個和西湖醋魚無法匹配的時代。
在凡事要亮眼要效率的今日,魚要炸、要烤,要澆上油亮油亮的醬汁,給客戶最直接最極緻的體驗,最好讓味道在味蕾上放一場煙花。
你聽,生活的車輪轟隆作響,怎能允許一條草魚孤獨地躺在熱水裏汆熟?汆熟的魚是可恥的,得讓它們要在油鍋裏噼裏啪啦地卷起來呀。
所以我不怎麽建議朋友去尋找傳統西湖醋魚,就算你能在西湖邊找到一家靠譜餐廳,但坐下來之後,就會察覺到各種不對。
時間不對,湖水不對,不遠處載客的遊輪正轟隆靠岸,雷峰塔上的月亮也過于明亮。再一想,雷峰塔也是不對的。
好不容易靜下心來,等到醋魚上桌,手機上又彈出各種催人奮進的消息。
今時今日的我們,怕是配不上西湖醋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