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又删的許多話,給那些身處遠方的," 不能言說 " 的人們。
奧地利作家卡夫卡有一篇著名日記,他在一戰爆發的那天随手記下一句話:
" 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遊了泳。"
對遠方的人而言那隻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但對親曆者來說卻是命運終于走到盡頭的悲怆,以及幸存者此生不能觸及的創傷。
被宏大議題裹挾的渺小個體,被響亮口号淹沒的普通人們,在浩浩湯湯的曆史長河裡,不過是史書記載裡:
" 劉備率軍 20 餘萬攻打襄陽,10 萬百姓流離失所 " ……的那個分母。
" 電車難題 " 輪不到我們答題,作為仰卧躺在鐵軌上的普通人,果真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今晚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來自今年年初上映的電影《永别了,霍夫曼先生》。
一個看似隻是藝術虛構,卻又時時刻刻處處能在現實生活中得到映襯的,那些細思極恐。
是時候永别了,
霍夫曼先生……們。
二戰期間,法國在戰事中節節敗退,納粹占領巴黎。
法國官方為了讨好德國納粹,決定 " 賣猶 " 求榮。那些出于信任才舉家老小遷徙,投靠法國尋求援助的猶太人被作為籌碼犧牲掉。
巴黎當局配合德國納粹 " 誘捕 " 所有的猶太人,先是以财産登記的名義統計人數,随後又以征收勞力的理由收押帶走。
自小就随家人搬來法國的霍夫曼先生,在法國長大成人并成家立業,開了一家珠寶店,因一手好的珠寶設計手藝聲名遠揚。
性格機敏缜密的他從一開始的《猶太人财産登記》倡導書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聽聞德國本土已經在全面執行 " 猶太人清零計劃 "。
他擔心這場屠殺會迅速蔓延到法國,于是非常有先見之明地安排妻兒四人先一步逃走,自己留下來處理店鋪的收尾事宜再離開。
霍夫曼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能保全身家性命的兩全之計:
他決定将這家店鋪免費轉讓給自己的法國夥計:莫西爾。因為他是法國人,不會被德國人 " 清洗 "。
霍夫曼請求他代為保管整個店鋪,等局勢塵埃落定後他們返回法國,将以幫助開一家新店為報酬,感謝莫西爾的義舉。
習慣了貧苦日子,一無所有的莫西爾天降橫财,感覺誠惶誠恐,難以置信自己的好運。
面對事關主顧身家性命的 " 托孤 ",莫西爾一開始确實想要把店守好的。
後來霍夫曼避難計劃失敗,被迫返回店鋪地下室躲避搜捕,莫西爾夫妻倆與老闆共同生活在一起。
不知不覺地,局面悄悄發生調轉——
莫西爾為了應付官兵的審查,掩藏霍夫曼的行蹤,從戰戰兢兢強打起精神經營店鋪,到開始享受作為有産者的富足和手藝人的榮光。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一旦體驗過衣食無憂、房産存款優渥、賣貨進賬頗多的感覺後,莫西爾的内心逐漸腐化,他變得跋扈和狂妄,即便——
那些房産和存款,那些備受稱頌的珠寶設計并不真正屬于他,僅僅隻是借來的虛幻肥皂泡。
他決心要徹底霸占霍夫曼的店鋪和财産,頂替上位。
于是用一把鐵鎖,将霍夫曼徹底囚禁在地下室,勒令他在地底下沒日沒夜地畫設計圖,制作珠寶,然後交由他來販賣盈利。
備受尊敬的霍夫曼因為一次所托非人,被奪走身家财産,淪為階下囚。
這不是鸠占鵲巢的法國版《寄生蟲》,而是在個人貪念和權力欲望瘋狂滋生後的恩将仇報,人性善惡的倒置。
沒有屠殺,但威脅如影随形;
不見硝煙,又處處都是絕境。
電影的結尾裡固然有藝術美化的成分:霍夫曼遇到良心未泯的好人,惡人終于吞下苦果被嚴懲,主角喜提大團圓結局……
但現實生活遠比電影更殘酷,累累罪狀告訴我們," 霍夫曼先生們 " 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被一把鎖囚禁的
盲從,私欲,和良知
關于二戰,關于猶太人,關于南京,關于美洲印第安,關于非洲盧旺達……
或談及任何一場時代浩劫和曆史陰雲,掰開揉碎去看,其實都離不開這幾類人:
有人畫下方針,指定方向;
有人傳達命令,細化指示;
有人貫徹落實,鐵腕執行;
有人推波助瀾,趁機謀利;
還有人,絕大部分的人,被動承受和犧牲。
有曆史學家把中間環節的執行人稱之為 " 平庸之惡 "。
學者仍然帶着最大的善意,假設那些無意間參與了惡行的人其實也本善良,隻是過于順從地遵循了上官的規定,不假思索地加以執行。
但伴随着二戰曆史研究的深入,更觸目驚心的人性之惡被揭露出來:
面對納粹的 " 猶太人清除 " 要求,負責執行的下士和法國方面的人員自告奮勇,近乎谄媚地開動腦筋,想出了許多條層層加碼,保證超額完成任務的 " 高效絞殺猶太人 " 方案。
或為了獻媚上級讨得一官半職,或為了表彰自己如何盡忠職守,或為了炫耀那得來不易的一點權力,或為了管束便利不要出岔子……
不論執行者的初衷和目的是什麼,最終的苦果都是由他們如此鐵血的,不由分說,計算大于情感的行動共同釀造而成。
他們并非無辜,他們就是整個絞肉機下的一個齒輪。
正如同莫西爾的一把鐵鎖,鎖住了本該是受害者的霍夫曼,也囚禁了自己生而為人的悲憫和良知。
他不僅作惡,還妄圖推卸責任:
都怪養活妻兒需要讨生活;都怪這個世道這個時代;甚至怪被囚禁的霍夫曼先生:
你為什麼那麼輕易相信别人,為什麼自防自救能力弱成這樣?
但惡,就是惡,妄論有無意識。
更何況有些作惡夾雜了太多苦心孤詣的籌謀和算計。
天災雖然難防,但坍塌的家園可重建,被淹沒的農田可遷徙;
而人禍才是更匪夷叵測,會更徹底澆滅幸存者所有希望和信任的 " 緻命一擊 "。
誠然,不論在電影裡還是現實中,也仍然有太多以肉身庇護受難者,憑着直覺良知和真心幫助他人的逆行者:
這是經久不衰的人性之光,也是大家能熬到勝利曙光乍現的重要信念來源。
但——我要說但。
但這太随機了,也太考驗一個人的運氣了。
而人不能,也不該隻靠運氣活着。
人性的惡,如同脫缰的野馬。
說什麼 " 說槍口擡高一寸 ",說什麼 " 緊握手中缰繩 ",隻能算是一種自我警醒。
道德可以用來約束自己,卻很難用以指導他人。
無數的曆史和現實教訓告訴我們——
依賴人性本善,依賴個體的幡然頓悟是遠遠不夠的。
向左向右,從惡從善的槍械武器和人性缰繩,不能隻握在個體自己手上。
集體的良性運作不能光靠自覺和自省,需要制度規章,需要多方制衡,需要互相監督,以及合理的獎懲手段來約束。
唯有如此,才能壓制住人性深藏的欲念,以防讓這個世界頻頻陷入大火。
斯人遠去,望幸存的人堅強。
《西線無戰事》書裡提到一句話:" 死者的遺囑不是報仇,而是永遠不再有。"
如若不在現場,不能共同分擔,那麼輕易地遺忘和原諒便成了一種背叛。
銘記這些傷痛和教訓,不要讓它随風飄逝,隐入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