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雪地,小房。
三口之家,有一隻小狗。
看上去和諧溫馨。
然而一天兒子遛狗回來,驚悚一幕出現,男主人倒在血泊裏,已經沒有了呼吸。
而就在他出門的這段時間裏,家裏隻有父母。
自殺?
她殺?
除了答案之外,電影還會讓你看到更多無法解答的問題——
墜樓死亡的剖析
今年的戛納金棕榈大獎。
剖析墜樓死亡,但這肯定不是一部罪案片。
簡單來說。
這部電影是以伴侶一方不在場的情況下,剖析現代家庭生活。
不可思議的是,這種 " 缺位 " 反而帶來了一種更完整的事實。
01
受害?加害?
今天随便打開一檔綜藝,我們都能看見,恐婚情緒在蔓延。
其中,有傳統婚姻狀态中," 冷漠責備 " 的丈夫和 " 歇斯底裏 " 的妻子;
△ 《妻子的浪漫旅行》中的劉芸對丈夫鄭鈞的 " 歇斯底裏 "
還有女強男弱格局下," 苛刻 " 的妻子和 " 擺爛 " 的丈夫。
△ 《再見愛人 3》中的傅首爾和老劉
一旦婚姻中夫妻權力不均,窒息感就撲面而來。
被另一半深刻壓抑的一方可能會成爲 " 閣樓上的瘋女人 "。
失衡的心理得不到解決時,弱者會将 " 發瘋 " 升級,最終不可扭轉。
《墜樓死亡的剖析》就給我們講了個 "閣樓上的瘋丈夫" 的故事。
丈夫塞缪爾和妻子桑德拉因爲激情而相愛、結婚,他們都是作家,塞缪爾同時還擔任着大城市教師的工作。
然而,幾年前,噩運發生。
因爲丈夫的疏忽,兒子丹尼爾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從此雙目失明。
丈夫辭去教職,家庭背上債務,一家人搬到了法國山區的木屋中。
養家的重擔落在了桑德拉的肩上。
好在,她的小說接連出版,小有名氣。
看上去,家庭的景況似乎在穩步恢複。
然而,片頭一段采訪,就能感覺到,這個家中危機四伏。
樓下,桑德拉正在接受女研究生的采訪,她理性、幽默、遊刃有餘。
然而中途,閣樓上的丈夫很不得體地大聲播放一首搖滾歌曲,打斷了她們。
桑德拉壓抑着怒火,隻能說 " 這是他工作的方式 "。
看上去,塞缪爾就是一個暴躁、無禮的 " 反派 "?
而桑德拉是無端承受了這一切的 " 好妻子 "?
但,有個細節。
采訪時刻,盲眼的兒子丹尼爾正在幫狗子洗澡,清晰的水聲傳來,而妻子沒有一個眼神停駐在他們身上,也沒有嘗試過幫一把。
在私人的工作領域中,桑德拉有種 " 事不關己 " 的排外。
這一切在後續也得到了證實,在一些極端時刻下,她曾被兒子抱怨:" 我的媽媽像個怪物。"
丈夫塞缪爾突然墜亡後,警方調查、律師問詢的過程中,一些細節也能拼湊出死者的側面。
比如,桑德拉想給律師友人做飯卻找不到調料瓶在哪兒,而一向克制的她幾乎是在打開冰箱的一瞬間就哭了出來——
這大概因爲,滿滿一冰箱的食材和日常的飯菜,都是丈夫準備的,那一刻她是如此鮮明地體會到自己徹底的失去。
國内的許多講述緊張婚姻關系的影視劇,很容易把一方打造成 " 大惡人 ",另一方變成 " 白蓮花 "。
但生活的難解就在于。
沒有惡人。
或者在雙方眼中,彼此都是 "惡人",這該怎麽辦?
《墜樓死亡的剖析》通過一起死亡事件的調查,庭審的證據和辯論,投射了隐秘的夫妻關系,呈現雙方靈魂缺陷的 X 光片。
逐漸你才知道——
兒子失明是丈夫疏忽造成的;
丈夫指責妻子頻繁出軌;
妻子其實是個雙性戀;
丈夫正在服用抗抑郁藥物;
夫妻雙方都是作家,但丈夫創作受阻,妻子卻 " 剽竊 " 了他的想法;
就在墜樓死亡前一天,雙方激烈争吵還大打出手 ……
原來大家所熟知那個知性女作家,那個模範家庭煮夫,從裏面看竟是這樣千瘡百孔。
這暴風雨般的信息量,聽得庭審現場的聽衆一個個都像瓜田被塞了一嘴瓜的猹。
而要知道。
在法庭上,還有作爲重要證人出場的——
兒子。
當他第一次知道父母這些不堪的秘密時,他該如何面對,又該如何判斷 " 母親 " 與 " 殺父兇手 "?
死亡在前。
痛感在後。
02
庭審的暴力
一段充滿暴力色彩的錄音,突然被公布。
這是塞缪爾在妻子不知情的情況下錄制的,而他這段時間在寫一部家庭小說。
有沒有可能,是他爲了激發戲劇化靈感,故意釀造的争吵呢?
除了對親密關系暴力的解剖,電影還揭露社會層面的暴力:看似最公正的庭審,也充滿了故事編造的 " 虛假 "。
電影通過許多詳細且真實、一環扣一環的庭審程序,展示了法庭與真相的距離。
這裏更需要的,是一個立場明确的故事,那些更真實的,婚姻關系中暧昧不明的關系陰影,全都被擠了出去。
因爲塞缪爾墜樓時無人見證,多餘的血點和頭部的撞擊讓桑德拉有施暴嫌疑,她不得不徹底站在丈夫的反面,講述自己的無罪。
一開始,桑德拉不願意承認丈夫的自殺傾向,在得知自己的不利處境後,她又在口供中把模糊的記憶坐實:
沒錯,丈夫曾經有過一次自殺未遂,吞服了大量的阿司匹林。
她在律師的監督之下改掉了自己下意識對塞缪爾的抱怨,也不再用熟悉的英語交流。
想把自己做成一個真空中的無辜者。
法庭這座與公共輿論有關的機器,沒法展現婚姻關系的真實在于:愛無法實證,同樣,憎恨也無法徹底。
而控方完全在講述另一個故事,公訴人瞄準桑德拉的社會身份,挨個地攻擊她。
檢察官攻擊她作爲傳統意義的妻子與母親的失職,說她是不誠實的婚姻加害者與掠奪者。
他添油加醋地展示着自己對性少數者的歧視——
因爲桑德拉的雙性戀身份,她開頭與女研究生的對話就變成了一場赤裸裸的勾引。
甚至還把她的職業加以利用——
引用桑德拉的小說中女主的殺夫傾向,來作爲實錘動機。
而離開法庭,桑德拉坐在酒店裏,百無聊賴地看着熒屏中的自己,像一個觀衆看着電影中的女主角,被創作者用筆勾出完全不同的善惡來。
真實與虛構的關系,是電影抛出的第一個問題。
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法律,證據,能抵達生活全部的真相嗎?
套用一句中國諺語,清官難斷家務事。
錄音中丈夫指責妻子多次出軌。
但妻子說隻有一次。
所以 " 多次 " 是一種真實,還是丈夫的情緒化?
又比如。
即使女主的律師做了對她非常有利的抗辯。
她仍然忍不住小聲嘀咕:不,我知道我老公不是那樣的。
真相本身,隻存在于生活裏。
桑德拉從沒想到過,原來坐在法庭上,也是在完成一種創作——
說出一個符合自己需求的故事。
不同在于。
寫作有着自由度,有着各種發揮的空間。
但法庭上的故事則步步驚心,一不小心又是一場失控墜落。
03
生活的解法
如果隻是展露家庭與社會兩方面的暴力,這無非又是一部充滿了控訴卻沒有收尾的社會熱點電影。
而《墜樓》摘得金棕榈的巧妙之處在于,它提供了一種生活化的想象性解法。
自然而然,真情流露。
對複雜的親密關系問題動刀子,很難;
找到切入點,找到那些傷筋動骨的痛處,更難;
最難的,卻是選擇在什麽時刻收刀,讓傷口得以治愈。
這也依舊是一個謎面擺在謎底的設置。
别忘了,這個家庭中,還有兩個關鍵成員——兒子丹尼爾,以及狗狗。
庭審現場有許多個桑德拉的陳述鏡頭,前景都有兒子丹尼爾的背影。
他通過法庭上的種種證據,腦中輸入了陌生的家庭陰暗面:心理醫生、抑郁焦慮、婚内出軌、阿司匹林 ……
孩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
失明的丹尼爾更像是這對夫妻關系狀态的一種比喻,這個家庭中的所有人,有如患上了親密關系的雪盲。
他們看不見彼此,甚至也聽不到對方。
而這種 " 殘疾 ",是現代人關系的一種普遍狀态。
庭審中的真真假假,一方面是社會性機器的缺陷,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不可知。
整部電影的影像氛圍都在講述這一點:
比如那所伫立在雪地中、人煙罕至的房子;
總是通過小小的門縫、攝影機凝視着孤獨埋在被子裏的失明小男孩;
一道玻璃把同一戰線的桑德拉和律師老友隔得老遠;
一家人每人占據一層,塞缪爾幾乎不讓妻子和孩子踏足的那層埋葬了自己的閣樓 ……
在《墜樓》中,眼睛隻看到表象,看不見彼此,聲音卻接近心靈。
電影中的畫外音就成了兒子丹尼爾最真實的觀察與情感流動。
他的所有心緒變成了電影中唯一的場景配樂——紛亂的鋼琴音符。
但,随着真相碎片的收集,他彈奏的音樂越發像一首完整舒緩的歌曲。
是這個小男孩,選擇了親臨與直面。
消化着完庭審諸多醜陋的真相,丹尼爾最終選擇爬上了父親的閣樓,去觸摸那一塊塊積累了父親心血的木頭,站在窗前,感受墜樓而下的至親的心情。
最終,他在庭審現場一錘定音。
當真相繁雜不清時,丹尼爾選擇相信自己的故事。
沒錯,直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這段證詞的真實性:
在丹尼爾的講述中,無聲的父親最後留給世界的。
不是充滿了厭憎情緒的搖滾樂。
也不是解脫之後還被母親責怪的 " 怎麽可以在丹尼爾在場時自殺 "。
塞缪爾以狗狗作比,一向懷疑自己存在意義的他說道:" 它是一條很好很好的狗狗。它總有一天會走,但活下來的人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父親目光灼灼地望向車前方,就像已經到達了自我和解的彼岸。
因爲這一番話,母親被無罪釋放,但她卻覺得一陣空虛,她極力地消化着長達一年關于自己、關于家庭的真實與故事,想在日常中回歸平衡。
慶功宴上,母親與律師前任無聲對望,她捧着他的臉,卻沒有落下一個吻。
就仿佛是這一刻,那個一直不存在此地的已故男人,突然有了存在感。
桑德拉曾說,自己會把身邊人比作一種動物。
導演的采訪、以及最後一段那段塞缪爾的回憶中指出,在這個家庭裏,父親就像那隻沉默溫馴的大狗狗。
也是最被女主人忽略的家庭成員,它通過淡藍色的眼睛注視着塞缪爾死後的世界。
最終,桑德拉回到了家裏的大床上,卸下全部的僞裝,緊緊地抱住那隻被自己忽略了一整部電影的狗狗,安恬地深睡了過去。
有人說,這部電影沉悶、克制,沒有伯格曼那樣深刻的力道與控訴的激情。
但就像,桑德拉和塞缪爾擁有巨大的性格落差,但沒法說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更好,誰更壞。
每一部電影也有自己獨特的視角、氣質與它們想覆蓋的問題。
就像法國山區的郊外,總是下着冷淡的白雪。
《墜樓死亡的剖析》就像它對這對夫妻國别的設置,它兼有法式的柔情,與德式的思辨冷峻。
最終收回了懷疑一切的刀子,讓日常做出 " 走下去 " 的裁決。
讓時光像水一樣,平靜地奔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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