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妍的心事》
你周末去看《喬妍的心事》了嗎?
10 月 26 日,由張悅然原著《大喬小喬》改編的電影《喬妍的心事》上映,該片由趙德胤執導,趙麗穎、辛芷蕾領銜主演。在懸疑片的類型外殼、" 雙生姐妹花 " 的宣發外殼之下,講出來的是姐妹倆如何在城市叢林和男性圍剿下,回歸于血親和平淡生活的故事。
相較電影,原著《大喬小喬》立足在一個宏大的交叉點上,也更顯殘酷與尖銳。
" 超生 " 這座時代之山,摧毀了這個家庭:喬父因爲超生丢了工作,又因爲連年上訪,小康之家逐漸貧困窮苦。它落在在妹妹許妍(趙麗穎 飾)(小說中二人不同名)精神深處,就是她一生的 " 多餘 " 之感,以及對正常出生的姐姐喬琳(辛芷蕾 飾)無法卸除的嫉恨。而默默承擔一切的姐姐,最終隻能以自殺終結這種厄運。
小說還經由許妍(趙麗穎 飾)和 " 二代 " 沈皓明(電影中身份改爲黃覺飾演的經紀人)愛情故事線的引入,深刻揭開了貧富差距給許妍這樣有野心的年輕人,帶來的異化與扭曲。
因爲擔心原生家庭牽連自己,許妍遲遲沒有向姐姐施以援手;姐姐死去後,偶然間 " 二代 " 沈皓明家的幾句話,就輕松解開了纏繞喬家幾十年的難題——懸差帶來巨大的荒誕與幻滅感。就像小說作者在采訪裏提到的," 她越想逾越那條溝壑,就會發現那條溝壑越深。"
影片上映後,理想國采訪了《大喬小喬》作者張悅然。
我們從電影的改編談起,深入作品的紋理,談大時代碾過後,小人物身上隐秘的傷痕,在代際間遺傳、變形,談階層、性别等權力結構是如何在個體的奮鬥史中去悄無聲息地異化與扭曲孤立的人,以及在當下,女性互助的可能與困境——當枝子上隻被允許留下一朵花,女性互助的社會基礎該從哪裏尋找?
以下是采訪的内容,獻給所有緻力于用自己的行動,解開 " 銅雀春深鎖二喬 " 的古老命運的女性和男性們。
01
每個人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一個小格子裏,非常孤獨
理想國:在您看來,小說《大喬小喬》是對曆史上大喬小喬的故事的一種解構嗎?
張悅然: 最初在給人物取名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到曆史人物,但或許在潛意識裏我想到了,才會讓她們姓喬,并在小說裏特别提到 " 大喬小喬 "。
小時候讀中國經典文學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詩詞,我總是會在其中尋找女性人物,長久地停留在她們語焉不詳的故事上。比如讀杜牧那首詩,"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重點分明是前一句,我的注意力卻全部都放在第二句上。然而當時的我隻是着迷于 " 銅雀春深 " 的悲劇意境,從未對她們的命運有過質疑,一直要到很多年之後,我才會意識到,她們是多麽微不足道,如同物品一樣被拿來搬去,施與贈予。
但是要将鎖住的二喬救出來并不容易。在不同的時代裏,鎖住她們的東西有所不同,但是想要從中解脫的困難卻是一樣大的。
但從結局來看,我也并沒有成功(大喬被犧牲了),不過我想,最重要的是那些曆史中被忽略、被遮蔽的女性被提及,被喚醒,被一次次注入生命,獲得新的體驗。
理想國:電影中,無論是趙麗穎飾演的妹妹,還是辛芷蕾飾演的姐姐,相較原著都有比較大的改動。您認爲相較小說,電影最大的改動是什麽?可以分享一下您看完電影的感受嗎?
張悅然: 在小說裏,姐姐的到來引起了妹妹的回憶。她認爲自己是個多餘的人,姐姐占據着那個合法的位置,小時候她每分每秒都想成爲姐姐,這是她的心事。
但是在電影裏,這些内心活動必須有一種外化的表現,一種危急她現在生活的形式。因此,在電影裏,她使用了姐姐的身份證,并因此才得以考上大學,擁有了後來的一切。
如果她想歸還姓名,她的學籍和一切成績都必須作廢了。
我很喜歡電影裏所呈現出的那種疏離,壓抑的氣質。 每個人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一個小格子裏,非常孤獨。姐姐到來,并闖入了妹妹的小格子。表面上是來找麻煩,但是事實上,她也搭救了妹妹。
《喬妍的心事》
02
爲了跻身更高的階層, 她很大程度上扭曲了自己
理想國: 《大喬小喬》讀來有一種宏大之感,可能來源于它其實同時處理了階級、性别、代際沖突這些直擊當下的現實問題。這一點是在您寫作之初便想到的嗎?當初創作的緣起、動機是什麽?
張悅然: 《大喬小喬》源自一個我從朋友那裏聽來的真實故事。
一個因爲超生而不應該降生的孩子,卻偶然被生了下來。責任到底在于誰呢?她的父母受到重罰,但不肯接受這個結果,一直試圖改變它。
後來,我總是想起這個聽來的故事,想到那個妹妹,作爲一個 " 多餘的人 ",她是如何在未來的生活裏安置自己的。就這樣,她的故事一點點在我的頭腦中浮現出來。
理想國:計劃生育政策可以說是還沒有得到妥善處理的時代傷痕之一,在這個過程中也發生了各種各樣的時代悲劇。當時爲什麽會選擇 " 爲了保住工作堕胎,反而因此被拖入絕境 " 這樣的家庭的故事呢?您覺得小喬父母的這種 " 惡 ",與時代的關系是怎樣的?
張悅然: 這樣的悲劇有很多。
我從來沒有覺得小喬的父母是惡的。即便是小喬的父親任由這個超生的孩子降生,很可能是希望能生個兒子,我也沒有認爲這是一種惡。他們的想法和做法很大程度上,受到時代和環境的影響。他們本身也是受害者。然而正因爲他們太以受害者自居,希望讨回應得的公道,卻無視這個過程裏,他們也在傷害身邊的人。
理想國:關于貧富與階級,書中有一個非常荒誕的、張力十足的場景,就是喬琳死後,許妍跟沈皓明一家一起看自己家庭的新聞,包括父母的上訪、喬琳的自殺。您是爲什麽以及怎麽想到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呈現貧富與階級?或者說,您認爲當下的貧富、階級沖突,落實到個體層面,最大的傷害、隔閡其實是什麽呢?
張悅然: 我認爲,盡管新聞是一種捍衛正義,批露事實的手段,但在一些時候,它也是一種暴力。
當許妍千方百計想要隐藏的過去,以這樣一種方式展示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被當中剖開,暴露在大衆面前。這讓她感到羞恥。過了這麽多年,出身還是她無法擺脫的原罪。
這一幕當然也展現了貧富差異。這件事對于沈皓明一家來說,可能隻需要打個招呼講一句話就能解決,許妍一家卻受困其中幾十年。事實上,在大多時候,我們早就對這種階級的差異習以爲常,它已經固化到一種經常被人們忽略的地步。通常人們隻是安然呆在自己所屬的圈層裏,隻有當一個人偶然闖入不屬于自己的階層時,才會強烈地體驗到這種反差。許妍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爲了跻身更高的階層,她很大程度上扭曲了自己。所有面對階級沖突的人,都必須承受某種程度上的扭曲。
我認爲,貧富差異,階級沖突所帶來的最大問題是,使年輕人失去理想,也因此失去了創造力。
理想國:韓國電影《燃燒》同樣呈現了貧富差距下年輕人的一種狀态,可以用 " 憤怒 " 來總結,您認爲 " 許妍們 " 最集中的狀态是什麽?
張悅然: 我認爲許妍看到了階級躍升的可能性,這讓她懷有幻想,但同時也感到更無助。因爲她越想逾越那條溝壑,就會發現那條溝壑越深。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真正意識到溝壑無法逾越,是否會變得很憤怒。從這一點上說,憤怒是摒棄了幻覺、并終将付諸于行動的。
理想國:小說裏面的人物似乎總會被放在需要做出選擇的關頭,他們要在自保(或者說是利益)和愛之間做艱難的抉擇。無論是喬父在工作和孩子之間,選擇了工作,還是許妍(趙麗穎 飾)其實直到喬琳(辛芷蕾 飾)自殺,也沒有跨出找皓明(黃覺 飾)尋求幫助這一步,而皓明最後要的也是門當戶對,您爲什麽會這樣設置人物和故事?
張悅然: 在這些選擇面前,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
這當然一方面是因爲人性是極度複雜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這些選擇是過于巨大的考驗。從小說創作的方面來說,作家會去關注那些展現人性複雜的時刻;從現實生活方面,作家也會關注那些帶來考驗的生活困境。
理想國:上面三個人其實最後結局都還平安,但隻有選擇了成全妹妹、成全家庭、成全新生兒的喬琳自殺,可以理解成這是一種 " 聖人喬琳 " 的 " 犧牲 "?
張悅然: 是的。
我覺得喬琳最終走向死亡,因爲是她一直在默默吸納這個腐敗的家庭釋放出的毒性。 是她最多地承擔了 " 超生 " 所造成的後果。沒有她的犧牲,喬家的賬目就永遠平不上,所有人都無法獲得安甯。這究竟依循的是一種古老的秩序,還是眼前的律法,我也說不清楚。但是當時在我寫這篇小說的時候,确實沒有給她找到出路。
《喬妍的心事》
03
女性資源匮乏,導緻她們對于失去資源十分恐懼
理想國:書中還有一處很巧妙的設置,就是跟超生的許妍相對應的,還有皓明的弟弟沈皓辰,他們都有 " 被抛棄感 ",但是跟許妍通過向内攻擊自己、否定自己來釋放這種不安相比,皓辰作爲男性,是向外釋放暴力,通過傷害别人達到平衡,您認爲這是否跟性别相關?
張悅然: 我想這首先和階級以及出身有關。皓辰是不可能責怪自己的,錯誤都是這個世界對他犯下的。 但是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許妍的原罪,許妍無論何時,都無法停止對自己的質疑和攻擊。
但是這同時的确也和性别有關。女性總是更容易懷疑自己的價值,否定自己的意義。
理想國:您覺得許妍是某種意義上的 " 空心人 " 嗎? 您是如何理解現代年輕人的這種普遍的 " 缺愛感 " 的?
張悅然: 我不覺得許妍是空心人 。
她的問題并非精神空虛,而是無法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席之地,确認自己存在的意義。事實上因爲如此,她比其他人活得更賣力。
不過,她的确是 " 缺愛 " 的。我認爲 " 缺愛 " 一方面與原生家庭有巨大的關系,因爲愛是我們創造出來的,而是從父母那裏獲得與習得的,原生家庭的愛的缺失,會傳遞給下一代。
同時,互聯網的發達,使人與實在的人的交往的需要在降低。因此,年輕人能獲得的愛,也比從前世代要少。但我不确定這是不是一種 " 缺 ",因爲看起來,年輕人的需要也在降低。 他們不再那麽需要愛了。
《大喬小喬》書影
理想國:許妍和喬琳,是姐妹也是密友,不過從結果來看,兩位女性并沒能完成現實中互助,與身邊的男性相比,她們還是處在相對的資源弱勢。 您會如何總結她們兩人之間的關系?您認爲當下環境中,女性互助的困難是什麽?
張悅然: 喬琳來北京找妹妹,事實上是在危難中的發出呼救。許妍本可以幫助姐姐的,但是她沒有。因爲她擔心失去自己擁有的東西。
我想,女性資源匮乏,導緻她們對于失去資源十分恐懼。長期競争關系投下的陰影,男性的權力造成的壓迫,都成爲女性難以慷慨相助的原因。
我覺得不解決根本的結構性的問題,不改變外部環境,隻是要求女性自身去完成改變,實現互助,是很困難的。 (采編: 餘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