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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老年人而言,抑郁症意味着什麽?2021 年,央視一部關于老年抑郁症的紀錄片中顯示,在年長一輩中,抑郁症常被與癌症相提并論。
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醫生孫新宇接待過很多老年抑郁症患者,她将老年抑郁症比做 " 隐身的殺手 ",隐身、容易被忽視,且 " 對确診抑郁症的老人來說,有自殺傾向的老年人比例雖然不是很高,但他們自殺的成功率往往會比年輕人高。"
随着我國老齡化現象的加劇,以抑郁症爲代表的老年情緒障礙問題正成爲重要的公共衛生議題。根據《中國老齡發展報告 2024 ——中國老年人心理健康狀況》顯示,我國 26.4% 的老年人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症狀,其中 6.2% 的老年人有中重度抑郁症狀。
5 年多來,心理咨詢師王欣然接觸了三十多位 50 歲以上的中年父母,其中一半人堅持做咨詢三個月以上。他們大多受到焦慮或抑郁的情緒障礙困擾,有些已經在精神科确診并長期服藥。
找到王欣然的大齡來訪者,雖然還沒達到法定意義上的 " 老年人 ",卻已經在心理上向老年滑落。社會地位和身體功能的下降讓他們感到失落和痛苦,與此同時,他們與最重要的支持——家庭成員的相處又存在多種沖突。
王欣然發現,在以家庭養老爲主的中國家庭裏,當父母發生情緒問題時,子女既是情緒的共同承受者,也是主要照護者。作爲照護者,子女如何有效幫助陷入情緒泥淖的父母?又如何才能照顧好自己?
以下是簡單心理與王欣然老師的對談:
1. 有媒體報道顯示,中老年人接受心理治療的意願整體不如其他年齡段。您接觸的這些 50+ 的大齡來訪者爲什麽會願意做心理咨詢?他們通常面臨什麽問題?
王欣然:确實,對于我們的上一輩來說,他們生活的重心很多在個體生存上,可能并不習慣去關照自己的心理健康。所以找到我的大齡來訪者們,他們已經對心理健康服務的内容有一定了解——不管是受到家人的耳濡目染,還是因爲進入了其他文化環境,所以他們已經對自我感受有一定覺察。但即便如此,對他們來說,袒露自己的感受也并不容易。
與年輕來訪相比,大齡父母來訪時目的性會更強烈,他們更希望咨詢師能幫他們 " 解決問題 ",比如說和孩子的溝通問題、和伴侶的相處問題等等。需要一段時間後,他們的關注點才會慢慢從問題解決延伸到自我感受,以及解決自己的内在議題上。
目前我的長程來訪大部分主訴是處理焦慮情緒和睡眠問題,通常也會伴随有軀體上的症狀,比如心悸、偏頭痛等一些慢性疼痛和疾病。
對他們來說,比較有共性的促進因素有兩個,一是社會身份的改變。因爲工作是他們社會身份認同感的體現,所以當面臨退休抉擇時,他們也會害怕、會孤獨。
另一方面就是代際沖突。過去,父母與子女已經形成了一種穩定的共生關系,有相對固定的互動模式。但社會在變化,年輕人随之變化的速度更快,沖突就可能産生。從整體來看,這是一個家庭成長必經的過程,父母和子女都難免經曆的陣痛。
2. 您接觸到的大齡來訪者,他們的照護者是誰?他們通常面臨什麽樣的困難?
王欣然:目前比較多的是伴侶,有些是子女。
子女會更積極尋求外部的資源來介紹給父母,比如精神科,或者心理咨詢。找到我的大齡來訪者,有一半以上是被他們的子女推薦過來的。當父母産生情緒障礙時,年輕的子女往往會主動承擔起照護者的角色,因爲他們覺得自己掌握更多心理健康知識,有責任爲父母做更多。
但有時候子女覺得好的、對的事情,父母并不一定能夠接受。于是在這個照護與被照護的過程中,沖突還可能升級。
當雙方都無法适應真實生活的時候,可能就會産生抱怨和憤怒,産生想控制外部世界的願望。但事實上,誰也沒辦法控制自己之外的事情。
3. 老一輩對精神障礙的病恥感往往很重,當父母已經出現明顯的軀體化症狀,還是不願意就醫,這種時候子女應該怎麽辦?
王欣然:在察覺父母生病時,子女有時會急切地勸說父母就診,但勸說的過程往往蠻緊張的,反而好心引發了矛盾。有幾個思路可以幫我們理解這個困境:
首先,子女建議就診容易失敗,可能是因爲父母與子女有一個特别的關系動力,比如有的父母會覺得," 诶,你又來挑戰我的權威了 ",于是拒絕。有些子女會找父母比較信任的親屬和朋友,讓他們迂回地提出建議,父母可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其次,父母不願意就診,可能是因爲不了解而産生的抵觸。不了解去精神科是什麽樣的體驗;不了解情緒障礙意味着什麽;不了解心理咨詢師是怎麽提供幫助的……面對這些不熟悉,不要說上一輩,所有人都會下意識躲避。
一般,當來訪者描述了明顯的情緒障礙症狀,但卻明确表達不想就醫時,我會更想知道的是爲什麽。爲什麽不想就醫,醫院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會不會醫院那個環境對他來說是充滿創傷的呢?去醫院看病會如何改變他們的生活?從醫院出來之後是否還可以擁有持續的醫療支持?
有些子女跟我反饋,從這個角度去和父母聊,反而促進了兩代人互相的理解,發展出更多的對話,而非在 " 去 " 與 " 不去 " 的對抗中僵持不下。情緒障礙跟其他身體疾病一樣,不同人的應對是多樣化的。作爲子女,父母的決定需要尊重,但可以嘗試去了解決定背後的原因是什麽,也可以給出建議。
所以,與其勸說他們就診,不如坐下來與他聊聊他想聊的話題。問問他最近有什麽愛好,新認識了什麽朋友?也可以問問他最近的苦惱,又懷念起哪段過去的時光?或者在害怕未來嗎……這其實也相當于家庭内部的心理療愈。
如果必須勸說,那肯定也是一個長期過程。找到我的大齡來訪者,都對心理健康服務有一定了解,這可能跟子女在日常對話中,持續給父母分享心理健康知識有關,他們對情緒障礙沒有多少病恥感。
4. 如果父母有情緒障礙,作爲照護者的子女是不是更應該注重自己的心理健康?
王欣然:我曾經聽過一個例子,一個孩子回家過年,恰逢他父親情緒非常糟糕,他就想盡量讨父親高興。比如每次父親一喊吃飯,他會立馬答應并且很快跑到餐桌前,哪怕當時很想上廁所,他也會憋到吃完飯。因爲他覺得不這樣做,父親就會生氣。他每天晚上都做噩夢,甚至驚懼得無法入睡。
後來我了解到,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情緒爆發往往是難以預測的,甚至有時候會伴随暴力言行,那可能是他痛苦的一種表現。所以孩子會用過度警覺來确定自己是 " 聽話的 ",以保證家庭環境的安全。但這種長久的慢性壓力,會消耗孩子内心的能量。
作爲照護者,子女(或者伴侶)當然會履行一些陪伴的責任,但同時,更應該去照顧自己的情緒。我們的心理能量好比電池,照護者要時時關注自己的電池是不是已經達到臨界值,再難以承受了。比如說,是不是睡眠越來越不好了?是不是感到心悸了?當信号出現,子女(或者伴侶)一定要先安撫自己。
在照護情緒障礙的家人之前,先建立一個退出機制。
第一步是跟情緒障礙的父母劃出空間界限。比如可以在家裏劃定一個獨立空間,進出門的鑰匙掌握在你自己手裏。物理上确立一個明确的邊界。
其次是規劃一塊心理上的自留地。你可以提前想一下,有沒有什麽獨立活動,是在你電池能量比較低時可以給自己充電的?比如冥想、運動、獨處。
在被父母的情緒卷入時,你可以嘗試表達自己的感受,比如 " 你這樣說話我覺得自己挺受傷 "" 我現在覺得挺累了,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再談 " ……然後回到自己的空間。
5. 很多子女說,雖然父母的情緒問題讓自己很受傷,但是離開會覺得很愧疚。
王欣然:愧疚的确是我在咨詢室聽到的一個高頻詞。年輕來訪者在面對父母的情緒問題時,愧疚感是很常見的。
比如說,有父母确診焦慮正在服藥,但他的子女剛好遇到一個好的工作機會,需要換一個城市。這時有父母就會沉下臉來,問:你想好了嗎?你未來有沒有保障啊?離那麽遠我們怎麽辦呢?這時候子女就猶豫了,覺得我走那麽遠,是不是對不起父母?
面對子女人生問題的時候,比如辭職、結婚、生小孩等等。在父母看來,選擇與自己預期相反的子女就是不聽話,甚至是失敗的。父母可能本來就難以入睡,這時就更容易失眠,還會把原因歸咎于子女," 就是因爲你不結婚 / 沒工作,我好幾天都睡不着 "。而子女也會因此自責。
描述這些壓力情緒,大部分來訪者用的就是這個詞:愧疚。對子女來說,愧疚是一種很有吞噬性的情緒,它會讓我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孩子,會把我們強行拉到情緒不穩定的父母身邊,無法退出。
這種 " 愧疚感 " 是怎麽發生的呢?我們會發現,這可能是因爲,我們把父母的情緒問題變成了我們的情緒負擔。
常常與愧疚感相伴相生的一個詞是 " 我錯了 "。父母睡不好,可能是因爲我沒了工作;父母心情不好,可能是因爲我沒結婚……我們會發現,兩件事情之間其實沒有因果關系,但子女會覺得是 " 我做錯了,我得改正 "。
但愧疚感并不等于 " 我錯了 "。我們有一個詞叫愧疚感陷阱,就是人可能會通過一些言語行爲,将愧疚感扔到對方身上,從而讓對方爲自己做更多。
而一些孩子出于善意目的,可能會犧牲掉自己的需求去滿足他們的期望。這可能會給他們帶來了情感創傷。
比較典型的例子是,父母雙方離婚後,把很多對對方的埋怨感受加在孩子身上,比如說 " 以後咱倆是一邊的 "" 他 / 她對不起我,你跟他 / 她親近就是背叛我 " 等等。進行愧疚教育的父母,此刻可能是将孩子功能化了。
當你感到愧疚時,我的建議是去想想這個愧疚感背後是什麽,而不是馬上去做什麽消除這種感受,因爲這可能會把你帶到一個更深的惡性循環。
6. 這蠻矛盾的,有時候我們是很願意爲愛的人退讓自我的,但有時候又會覺得退讓得痛苦。所以作爲照護者,我們如何在保全自我和爲家人妥協之間找到最好的平衡?
王欣然:在咨詢室裏,我經常也會聽到來訪者問:我需要做到什麽樣的程度?
我們不可能、也不需要在犧牲自我的情況下去滿足别人的需要。作爲家人,我們不如問問自己,在保持自我主體性的同時能做到什麽?
或許大家都熟悉一個熱詞叫課題分離,簡單來說就是一件事情引發沖突情緒,我們可以看一看這到底是誰的課題。
做出什麽樣的職業選擇,是子女的課題;而父母的情緒障礙,也始終是他們的課題。支持情緒障礙的父母,并不是子女必擔的責任,而是子女出于愛的意願。子女首先要多體諒自己。其次,課題分離意味着,子女要充分尊重父母的主體性。
一個人要怎樣度過一生是他自己的選擇。父母喜歡爬山就不要強迫他們在家待着;父母習慣節省,水要存起來沖馬桶、衣服破了縫縫還能穿、沒吃完的飯菜都要打包帶走……這些都是他們的選擇,隻要沒侵犯你的邊界,不要強迫他們改變。
7. 伴侶也經常是情緒障礙患者的照護者和承受者,子女如何才能更好地支持他們?
王欣然:在出現情緒問題的父母關系中,承受情緒更多的那一方,可能會讓子女更能共情,但我們也會悲傷地發現,我們很難分擔他人的痛苦。
首先,我們的存在就是安慰。我曾遇到過一個案例,有情緒障礙的父親大發雷霆之後,委屈的母親會給女兒打一個長長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女兒想安慰她又覺得很無力。其實女兒傾聽的動作,就已經是一種很好的安慰。
其次,我們前面提到的退出機制,對承受情緒更多的父母同樣适用,因爲他們可能也是受困的。子女可以幫助他們劃出屬于自己的邊界,想一想能讓他們感到輕松愉悅、有掌控力的事情,比如運動、散步等等。
和他們一起梳理兩個聯系列表,一個是不管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他們都可以放心傾訴的列表;另一個列表則是日常唠嗑的,他們可以跟對方聊一些家長裏短來轉換心情。
支持他們可以安全地退出,支持他們在無法承受的時候,離開那個不安全的環境,去做一些能讓自己喘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