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
2022年9月19日,藝考機構"影路站台"(下稱影路)創始人杜英哲被三名學生實名舉報其多年來猥亵女學生,并緻使一名17歲高三學生懷孕生子。時年40歲的杜英哲本科畢業于北電2001級文學系,于2008年注冊"北京影路創想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面向影視類藝考招生。
杜英哲在朋友圈稱,這些控訴存在誇大和不實,并回應:"我在藝考中的教學方法的确很有争議,但也很有效果,因爲天真單純的考生在藝考中是沒辦法競争過接觸過成年人世界的考生的","根子上就是利用人性中惡的一面讓學生藝考成績更好"。
2022年9月22日,杜英哲被北京市公安局海澱分局依法刑事拘留。今年4月底,受害者陸續收到檢察院發出的司法文件,并等待其向法院提起公訴。
在藝考機構中,影路名氣大,成績好,許多學生來到這裏接受應試培訓。他們大多有着考上影視名校的願望,每年也總有複讀的人繼續留在這裏。學生間關于杜英哲的傳言有很多,很多老師也清楚他的性騷擾行爲,但這家機構還是如此運行了十幾年,甚至成爲藝考行業領先品牌。
在那些自述裏,有人被杜英哲說是他帶過最醜的一屆,有人時不時被他摸頭、捏肩膀、摸背;有人因告訴他人自己的性騷擾遭遇,而被杜英哲帶頭孤立;也有人被杜英哲要求幫忙理發時,突然被抱住、壓在床上,一邊扒衣服,一邊問"你是處女嗎"......
我們想知道的是,如此惡劣的事件爲什麽會在這裏發生,并始終被遮蔽?
影路内部氛圍、學生日常狀态是什麽樣?圍繞着杜英哲的"傳聞"如何在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中流傳?長達多年的性騷擾在什麽環境中發生?大家在怎樣的權力結構下處于沉默?
我們訪談了7名影路的學生,4位影路的前老師(其中3人曾是學生),以及另外2名相關人士。接下來我們要講的故事,發生在2017年至2020年的影路。那時這家機構已成立十年有餘,其中運行的規則在十年間不斷強化,形成人們心中的"真理"。壞事于是發生,循環。從故事開始,到杜英哲的性騷擾行徑被曝光,還有五年的時間。
2018年12月初,17歲的隋甯昕第一次到影路。到宿舍第一天,他撞見兩個男生正在聊美國黑幫電影。
"你是一個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的人?""你是喜歡《美國往事》還是喜歡《教父》?"他們又從兩部電影延伸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隋甯昕不适應這裏的談話氛圍,他隻能插上幾嘴,不久便躺進被窩。
隋甯昕後來在影路上了三個月課,他習得了這套技巧。他向我演示它如何運作,讓我說出一個導演名字。我說田壯壯。他脫口而出:"之前田壯壯拍的《吳清源》,讓我們抛開一切那些庸俗的對電影的讨論,他力圖追尋某種内在的叙事張力來突破傳統的視聽結構的桎梏,于是……"無需思考,他便能快速地輸出一些時髦而空洞的詞。他能"随便說","要多少有多少"。這是影路教給他的。
俄狄浦斯情結,弑父,解構,建構,祛魅......這些學術詞彙被影路裝進一個列表裏,成爲學生筆下的"高級詞彙"。
一名2017年來此上課的同學把影路的教學特點稱爲"裝逼教育"。她說,那時大多人隻知道在影評裏堆砌大量看起來"高端"的術語,實際隻是懂得皮毛。
影路是一家針對影視專業(如導演、戲劇文學、攝影等)的藝考培訓機構,位于北京,學生在這裏學習影評、故事寫作、文學常識、面試技巧等課程。隋甯昕來這裏是爲了準備2019年藝術院校招生考試(也稱"校考"),他報了攝影課。校考從當年的1月初開始,持續到春節前後,先是中傳初試,然後是北電、中戲等院校的考試。
來這裏上課的高中生不少是被師哥師姐推薦來的,在藝考生中,影路在成績、師資上的口碑不錯。像隋甯昕這樣的高中生,從全國各地來到北京,聚集在北三環外的這座大廈裏,期盼在影路幫助下圓夢——他們大多有着共同的目标:考上北電中戲那樣的好學校。這也意味着高昂的學費。10天的課程價格9800元,20天爲19800元。
男生A是文章開頭提到的聊美國黑幫電影的人之一,影路很符合他高中時對藝術行業的想象,有一群包容開放、對電影和書籍有共同語言的人。
讨論《都靈之馬》這類電影,是A和朋友們在藝考期間的常事——比起《變形金剛》,前者聽起來顯然"逼格要高一些"。影片開頭是一段沒有畫面的獨白,講述尼采在看到馬夫鞭打不願走動的馬之後,抱住馬的脖子啜泣,而後精神崩潰。正片黑白色調,節奏緩慢,用30個長鏡頭叙述馬主和女兒幾天中的日常。但脫離影路和藝考的環境後,A平日也不會再去看它。太悶了,他覺得。
影路有一小群走文藝路線的學生,他們喜歡聚一塊談論文學和哲學,談論歐洲藝術電影,聊《鲸魚馬戲團》《鏡子》,聊塔可夫斯基、基耶斯洛夫斯基,或聊黑格爾、尼采和薩特。有時也一起抽煙、喝酒。
但其實直到考試前,A也看不太懂這些藝術電影。"那個時候,哪怕不知道,得裝作自己知道,裝作自己有底氣。"A說,"确實那個時候大家都在裝逼,但爲了裝逼,至少也學到了點知識。"有時A也看得出來别人在裝,他會一直追問下去,直到對方說不出來。那是學新知識的機會,他也更想看看對方怎麽繼續往下編。
A也模仿過一些老師的外在氣質和說話習慣。有的老師面相嚴肅,像少言寡語的藝術家,A被這些所吸引,"覺得這個是酷的。"他從這些容易入手的地方開始,嘗試讓自己離這些人更近些。離這些人近,也就意味着離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那時影路門口豎着幾個易拉寶,其中一副海報是學生狀元榜,上面列了21個名字,他們是2009至2018年五大名校(北電、中戲、中傳、國戲、上戲)的校考全國第一,都出自影路。他們高中時代的藝考成績在這裏被保留和仰望,吸引着一群又一群十七八歲的高中生。
"加入影路站台,不僅僅是藝考,而且是最直接的進入影視行業精英圈子!"另一副宣傳名師的海報這樣寫道,上頭分别印着《我不是藥神》的攝影指導、《河神》的制片人和《白鹿原》的編劇的名字。他們都曾在這裏授課。
影路也向學生們灌輸一種對名校和影視行業的向往。有學生記得老師說過,去劇組裏當攝影,日薪三四千元。一天能頂别人一個月的工資,他想要這樣的未來。
杜叔
剛來不久時,隋甯昕還在影路感到另一種震撼。以前在山東本地的藝考機構,同學們下課的聊天話題不是"今天去哪打遊戲",就是"去哪蹦迪喝酒"。那是一種脫離傳統高中秩序的自由享樂的話題。但影路不一樣。
這裏幾乎每個人都不會錯過一個話題——影路創始人杜英哲的"那些事情"。
隋甯昕第一次見到杜英哲是在2018年底的冬天,機構裏的過道。那時他紮個小辮,鬓角剃平,一米八的身高和肥胖的身型給人一種壓迫感。當時杜英哲正在北電文學系讀研,身穿北電的黑色羽絨服,戴塑料黑框眼鏡,腳上是潮牌運動鞋。
隋甯昕感覺這人與其他的影路老師不一樣。其他老師有的愛穿白襯衫黑褲子,黑框眼鏡,很幹練。有的男老師愛穿古着,眼神犀利。有的男老師像不修邊幅的影視民工。但隋甯昕感到杜英哲氣場很強,也有人看到他時會産生"這不像一個好人"的直覺。
隋甯昕問同學,這是誰。同學告訴他,是杜叔。無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讨論,學生都管杜英哲叫"杜叔"。
2008年初在影路上課的一名學生說,當時杜英哲就讓大家叫自己"大叔"了。那時杜本科畢業不到三年。
一張2019年初的影路教師表上,杜英哲被這樣介紹:"藝考行業傳奇人物,其帶出的學生在北電/中戲等校成績無人能望其項背!"在影路,大家都知道他是2007年CCTV播出的《小鯉魚曆險記》的編劇之一,大多90後都看過這部動畫片。
外人看來,杜英哲大概會是一個愛護學生的好老師。他會在北京電影學院的院系群裏與院領導争執,批評學校在2020年初取消部分專業校考的招生政策對學生不公平。他在影路的公衆号上寫:"一個個考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們的命運,我心疼啊!"
但在更多學生口耳相傳的消息裏,他沒有那麽簡單。
學生們聽說,杜英哲很厲害,在北京和泰國有房産,還把機構發展到了美國。還有傳言說杜英哲在行業内的神通廣大,有人脈能幫學生買到校考合格證。有學生聽說,這是明碼标價的事,58萬能拿到某名校攝影系合格證,文學系便宜些,30萬。當然這僅限于"聽說"。
一個微信小群裏,有複讀的學生向新生透露,杜英哲曾經"後台操作",掉包了兩個女生的合格證。一名男生難以置信地在群裏問:這也能換?也有人疑惑:今年難道也有?
他們讨論杜英哲和女學生的關系。有人親耳聽過杜英哲說一名女生"看她那欠操的樣"。也有人聽複讀生講述,杜英哲在房間裏對孤身一人的女生摸來摸去、和某某女生交往過......這些事被一屆又一屆學生複述。
在一個詢問影路怎麽樣的知乎問題下,一條發布于2020年12月的回答稱:"女生不建議來影路,杜胖子人品不行,性騷擾。"
有學生說,2017年到2018年初是杜英哲相對收斂的時期,那時他瘸着一隻腿。瘸腿的緣由,流傳是他因騷擾女學生而被家長打斷了腿。後來,有學生私底下會說"我腿好疼"來嘲諷杜英哲。
也有男生說,他因這事瘋狂健身,而後變得很壯。當他們二人在影路門口站着時,杜英哲說:你長得跟個大馬猴似的。"哐"往男生肩頭一拳,說:你看看我勁兒。不過,一位影路老師說,杜和家長有沖突是事實,但他腿瘸并不是因爲這事,而是痛風。
夾雜着混亂信息的場域裏,真相撲朔迷離,黃謠開始滋生。2018年,有女生考入名校後,謠言傳到了她耳朵裏:她和杜英哲睡過。順着信息鏈條,她找到了可能是最早傳出這個消息的人。但對方堅決否認,後來事情不了了之。不止是她,還有其他幾位女生也陷入這樣的傳聞——和杜英哲睡覺而得到入學資格。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麽。
2017年之後,杜英哲已不常在影路,大部分日常事務由他的妻子陳昕負責。陳昕畢業于北電文學系2004級本科班,是杜英哲同院系小三屆的師妹。在影路,大家都喊她"陳姐"。
影路裏流言的中心也離不開杜英哲和陳昕的婚姻。大家不解,陳昕爲什麽能無視杜英哲和女學生的那些事,甚至在一些事情上充當幫兇。自然不會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他們的婚姻,在聽說過那些傳聞後,還聊起這樣的話題,就"太不聰明了"。
伴随着先前環繞影路散不開的傳聞,還有一屆屆學生流傳的悄悄話——杜英哲通過不正規渠道讓誰進入大學,誰又被這些資源引誘,誰用身體去換,誰拿金錢——盡管很多傳聞都沒有證據,但潛意識裏,他們像得到了一種心理暗示:影路有很多升學的資源,隻要你願意與之利益交換,就能得到。
有學生記得,杜英哲隐晦地向他們透露,自己和某些招生老師、業内人士很熟,比如"有招生的人跟我說過","我很懂他們招生口味"。
考官有什麽喜好,偏愛什麽學生,會問哪些問題,這些消息很重要,也很稀缺,隻能向已經考進大學的師哥師姐打探。更加重要的消息是,某考場有哪些老師,某院校的系主任換了人。這些要在影路裏豎起耳朵聽。
2019年1月中旬,劉涵菁報名了影路的"高手特訓營"。這個課程爲期15天,地點在泰國,報名後還需要篩選。
劉涵菁來自廣東,2017年的高一暑假就去過影路。她有幾位高中師哥曾在影路學習,2016年考上了北電,當劉涵菁問該選擇哪個機構時,他們推薦她去影路。但他們沒有告訴她影路發生過什麽,可能會發生什麽。2018年冬天,劉涵菁在影路與隋甯昕認識,兩人後來成了很好的朋友。
"高手特訓營"的課程宣傳寫道:"集合一批高素質考生","配置藝考史上最強的師資陣容"。劉涵菁認爲這是一個釋放考試内情的"信号"。
這是确定的嗎?那裏會有什麽資料呢?劉涵菁也不知道。但她覺得,可能有文學常識題的押題。她注意到,一些和杜英哲、陳昕走得近的學生都參加了,帶隊的也确實是較核心的老師。這更佐證了她的猜想。
2018學年是影路開設海外訓練營的第一年,他們去過泰國、土耳其和日本。第二年,影路繼續開辦了海外營,并在招生文章中稱:到海外學習生活一段時間,才能進一步開拓學生的視野、改善學生的氣質、促進學生心智成熟,效果遠好于傳統的藝考課程。
每場專業考試前,影路會爲學生做集體備考。一名參加了2019年某高校攝影專業初試的學生發現,考試當天的時事熱點選擇題中,有幾道是老師備考時講過的原題,例如港珠澳大橋的全長。後來,他還聽其他專業的同學說,在考前練習剪貼畫時,顧問老師給那位同學的雜志和第二天考場上的一緻。在影路,顧問是單獨輔導、一對一(或一帶多)的指導老師。
一位曾在影路研究選擇題的老師指出,每年的文學常識選擇題有規律可循,100道考題裏出現了被押中的幾道時政題是很正常的,洩題有可能是學生的誤解。
無法否認的是,隐秘的資訊在學生之間打轉,他們那時确信影路有這個本領。
2019年初,劉涵菁考國戲(中國戲曲學院)的影視導演專業初試時,感到資訊的重要性。考前,她被告知,自己要去的考場由系主任坐鎮,面試難度偏中等,屬于最好發揮的一個考場。這些信息讓她稍微安了心。
那天上午考完的學生回來透露,系主任提問了有沒有看過章明導演的《冥王星時刻》。劉涵菁當時正好很喜歡這位導演。下午,她面試時,要用片子舉例答題,她便講了章明的《巫山雲雨》。之後,影路老師告訴她:舉出這個導演的片子,基本上初試就過了。
那年劉涵菁沒考上滿意的學校,她選擇複讀。她咨詢過北京另外兩家大機構,再三考慮,還是選擇了影路。她覺得和影路的老師混熟後,他們可能會多告訴自己一些利于考試的東西。她不清楚那"東西"究竟是什麽,但它能帶來心理安慰。
如今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我當年到底以爲自己能獲得什麽。"劉涵菁說。
但她清楚,自己得弄明白這裏的遊戲規則——影路是否真的決定了她能不能上學。這裏也是她長那麽大投入最貴的教育資源,原以爲質量也會很好。她把考上影視名校的賭注押在了影路,并不斷觀察:這裏發生了什麽,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生态?
2019年,隋甯昕也複讀了,他回到影路。暑期班杜英哲過來上面試課。提問環節輪到隋甯昕,問了些常規問題後,杜英哲問:你覺得你憑什麽能考上電影學院?隋甯昕不喜歡杜英哲,他有些挑釁地說:我有才華。杜英哲問,有才華的人多了去了,爲啥非得是你?隋甯昕說,我比他們更有才華。底下的同學有些嬉笑,隋甯昕感覺教室裏的氛圍還算輕松。
杜英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談過戀愛嗎?隋甯昕承認談過。杜又問,你們倆誰追的誰?隋甯昕感到有些被冒犯,很簡短地回答:我倆互相撩的。
杜英哲經常提到面試的重要性,要給老師留下深刻印象,說出自己有意思的經曆,也要主動給出有延展性的話題,讓考官來提問。這是每一名影路學生的必修。杜英哲會在面試課上問學生的初戀、過去的感情,也會問家庭情況、父母職業。
2017年夏天,15歲的金澄(化名)到影路上暑期基礎班。她想學編導,爲了早點入門,高一結束她便去了影路。面試課上,金澄被老師評價爲"無聊""幼稚"。她一直是個看起來很乖的好學生,沒有戀愛經曆。
和傳統高中不同,戀愛在這裏是被鼓勵的。有學生記得一次課後閑聊,一位女老師說:沒談過戀愛的人在考試時會比别人有劣勢,因爲沒有這個人生體驗。她建議:還沒有談過的,可以随便找個人談一兩個周,體驗一把。
第二年暑假,金澄再次到影路。聽說她談了網戀,老師說這段經曆"有意思","很刺激",在她這樣乖乖的形象上形成了"反差",可以在面試中提起這個故事。老師又誇她過去一年看了很多書,也有了新的人生閱曆,"非常有成長"。金澄能感覺到老師們很喜歡自己。
她不确定自己談網戀是不是因爲高一時老師的那些話。但她的确因此思考過,學藝術是否要有"一些情感",要更個性、更符合藝術,而不能隻是學習好。
杜英哲在暑期班結課考核時來了。結束後,他在走廊叫住金澄,說她長得像他的高中初戀。金澄有些尴尬,感到莫名其妙,隻好說:這樣啊,還挺有緣,挺巧的。
之後,招生老師轉告金澄,杜英哲願意和她簽約,當她的顧問。上完暑期班,即将升入高三的學生都會被建議簽顧問。2018學年起,學生們也被建議加入價格99800元的元年組(VIP組),可參加任意課程,加入後再另外付錢簽約顧問。
招生老師對她說:杜叔一般不簽學生,他去年都沒有簽學生,你能做他學生還是你的榮幸。
簽約普通顧問,一般是5萬元左右,這樣的價格是"一對多"。也有老師帶的是"貴的那種",每年最多隻簽約兩個學生,像杜英哲和陳昕。
金澄文化課成績不錯,杜英哲給她的顧問價格是19.8萬。文化課成績沒那麽好的學生,和杜英哲簽約會更貴。在那個顧問協議裏,他能保證金澄拿到五大名校的"有效合格證",也就是保證她能進入這些學校的校考全國前25名。同時金澄要保證自己的文化課成績達到一本線的90%。因價格太貴,金澄和父母商量後沒有和杜英哲簽約。
杜英哲負責的另一類課程是故事寫作。他有一套"萬能模闆",學生要根據幾大題材寫故事,例如犯罪懸疑黑幫、家庭生活情感、情色愛情倫理,經杜英哲指導修改後,直接套進考試題目。
在學生保存的幾年前的故事作業裏,除了"困境""家鄉往事""犯罪事件"這樣的題目,還有"情感背叛""禁忌的情感關系""出格之後""不可告人的秘密"。後者寫着提示:以自己的經曆爲原型,輔以想象。
有學生記得,杜英哲給他們轉述過自己藝考時寫的故事:停電的晚上,透着燭光,一個男生和一個阿姨在床上發生性關系。杜英哲還說過,一夜情、妓女、小偷、邊緣人,這些會讓招生老師覺得新鮮,在考試中出彩。
有男生則在課上被杜英哲責備:你的故事裏沒有戲,你應該去經曆經曆。也有學生聽一名女生朋友說,杜英哲在房間裏一對一指導她的作業時,眼神特别怪,讓她把門關上,還刻意往性的話題引導,說要解開天性,不要帶着原有的封建思想。
金澄發現老師們偏好"刺激的情節",會強調寫些和平常生活不一樣的故事,要有震撼的點。她相信老師們說的就是考試的方向,隻要按照他們的喜好去寫,得到他們的肯定,自己考試就能通過。
在愛情題材上,她編寫了這樣的故事:一個男性打激素變成"人妖",之後和另一名男性産生了愛情。爲了迎合和讨好老師,金澄盡可能奔着那個方向創作故事,也強迫自己寫不熟悉的内容。
"我就想怎麽變态怎麽來,"金澄開始上網搜索罕見的事例,"對着一些可能也是别人編的新聞,我也在那胡編亂造。"學習寫故事的過程,金澄并不舒服,甚至有些痛苦。她内心懷疑過:自己寫的是什麽,這些真的會發生嗎?
金澄在影路的生活路徑常常是這樣的:下課後和好朋友去便利店,再回酒店繼續學習。那時影路安排學生們住在一個連鎖酒店,離上課地點走路十分鍾。她們是影路裏的"好學生"團體,每天認真上課、寫故事和影評。
金澄注意到了那些和自己不一樣的高中生。他們很有個性,性格奔放,有時晚上出去喝酒,第二天曠課。這群人也形成了一個小團體。他們和影路的老師都混得很熟,陳昕和杜英哲喜歡這樣"放得開"的學生。在金澄眼裏,他們是一看就能考上好學校的"藝術類人才"。金澄羨慕過他們,總是出去玩,還懂不少知識,更能得到老師的偏愛。
她把影路看作一個小社會,要去讨好、迎合老師的口味,這是和普通高中完全不一樣的地方。除了有不同的圈子,她覺得影路的學生也有分級。最核心是那些和老師們關系密切,被偏愛的、有特點的學生。中間是像她這樣的,雖然也加了元年組、簽了顧問,但和老師聯系沒那麽緊密的學生。最外圈,是那些隻來影路上散課的學生。
那段時間,看着過着不同生活方式的同齡人,金澄思考着:我要成爲一個怎麽樣的人,要像他們那樣嗎?我适合藝術道路嗎,藝術真的是這樣的嗎?但金澄做不到他們那樣,也不想成爲他們。她相信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也能寫出發自内心的文字。她甚至害怕那些人,覺得他們"玩太花"。
金澄并不是唯一有這種感受的人。另外兩位受訪者提到在影路發生過這樣的事:有同學在酒店房間内當着室友的面發生性關系。
複讀那年,隋甯昕壓力很大,脾氣也比以前差了很多。他常常站在樓梯口吸煙,碰到誰都說:"過來一起抽煙。"他也愛喝酒,有時拿着啤酒招呼别人:"過來一起喝一杯。"
一天晚上下課,他們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那天大約十個人,包括隋甯昕在内有四個男生,還有兩個女老師。玩遊戲過程中,有女孩被要求去衛生間脫下内褲,再拿出來甩一圈。有人被問,性愛時最喜歡的姿勢。
隋甯昕被要求選擇在場一名同性舌吻,他照做了,不想被覺得玩不起。他說,如果端着,下次輪到自己時可能就會被直接跳過。他也安慰自己,就當是豐富一下生命體驗。事後,他跑去廁所漱了口。
男生B說,和自己經常一塊玩的同學中,就沒有不抽煙的。看電影,聽搖滾樂,和朋友們去燒烤攤喝酒,去北電旁聽戲劇理論的公開課,這是他高三時在影路的生活。想去上課就去,不想去就逃,影路沒有人管他們。
2018年暑假來到影路,男生B感覺和班裏同學相形見绌。他從初二之後就不念書了。初三、高一,他跟着親戚混社會。剛來時,他隻看過《黑色大麗花》、《疤面煞星》等劇情片。被問到讀過什麽書,男生B說基本沒讀過。有老師評價他是"文盲"。
從那之後,他窩在朋友的北京出租屋裏,規定自己每天看三部電影,三天看一本書。他試着讀了赫爾曼·黑塞的《荒原狼》,但沒看懂,于是返回去讀一些中國文學,從韓寒、王朔、王小波,再到東北文學的雙雪濤、班宇、鄭執。他也發現身邊的同學像在暗自較勁:你讀茅盾文學獎,我必須得讀諾貝爾獎;你看了多少部電影,那我要看得更多。
在影路,另外一種社交貨币是豆瓣的閱片量。他們交換、關注彼此的賬号,互相攀比閱片量。
劉涵菁記得,有人用"他上大學前閱片量就夠三千了"去描述一位文學系的老師。那時她還知道有兩名考入北電的學長學姐閱片量大約在800至1000部。在隐形的閱片量鄙視鏈影響下,有同學隻在視頻網站看過幾分鍾的電影解說版,或是快進看全片,都會在豆瓣标記"看過"。還有人連《貓和老鼠》《百家講壇》《快樂女聲》《中國達人秀》等動畫片和綜藝都标記"看過"。
在智識上得不到認可的同學,則會被一些學生看不起。男生C就有過這樣的感覺。2018年12月底,男生C來到影路。這是一個他格格不入的新世界。課上,大家使用手機和電腦,做筆記、查資料,隻有他拿出紙和筆。這裏也允許染頭發、打耳洞,還有男生留長發,而在C的老家的藝考機構裏,男生統一剃着短發。影路的課堂可以探讨不同觀點,但以前,老師講的内容是不能反駁的權威。
來了影路,男生C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聽,不太敢在課上交流。他很不自信,覺得别人很厲害,說的話很有深度,自己與他們不在一個水平。有次課堂辯論,C提了自己的觀點,課後被幾個同學當面說很幼稚。C感覺自己被否定了,先是傷心、自我懷疑,後來是生氣。他想,他們不過是比自己提前學了這些東西而已。
男生C在影路習慣一個人吃飯,有時和一兩個關系還不錯的同學。他隻想和看起來老實的人交朋友。課餘時間,他很少和其他同學打交道。
劉涵菁的顧問是一位在影路多年、級别較高的老師,也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但劉涵菁說,他不擅長寫故事。考前階段,他讓劉涵菁把故事作業拿給杜英哲看,由杜給她講解。這也是她和杜英哲互動最多的時候。
杜英哲的公寓在金澳國際大廈的高層,這是一棟商住兩用的寫字樓,影路的教室也在這裏。平時,杜英哲會在公寓房間幫學生指導作業。
每次找他看故事,雖然劉涵菁不是單獨一人,她還是感覺有些不安。那是一種她了解杜英哲很多事情後的不安。更何況,那時她覺得在場的其他女生都和杜英哲關系更緊密,比如他簽約的學生。一想到她們可能"跟他是一夥"的,這讓她更不舒服。
一名2019年底來上故事班的學生說,他們也要拿着寫好的故事,單獨進入杜英哲暫時占用的某個學生的酒店房間,一對一指導。那時影路已搬離金澳國際大廈。
2019年初的藝考,劉涵菁報了很多志願,包括中戲的影視制片專業。幾乎每個影路學生都聽過這句話:"中戲制片喜歡看起來有錢的學生。" 爲了讓自己的面試形象符合"有錢",有些學生會向杜英哲的妻子陳昕借奢侈品。劉涵菁記得,面試時有個女孩圍了一條Gucci圍巾,被老師問:"你不熱嗎?"
在這個傳聞的影響下,劉涵菁和老師提出想去買衣服,她沒有合适的服飾。杜英哲和一位女老師,帶上她和另一女同學去了北京的奧特萊斯。
劉涵菁挑了一件橫條紋的衣服,被杜英哲否決了。他說,它在視覺上會把她的體型拉寬。他選了一件豎條紋的淺藍色短袖連衣裙。劉涵菁聽了他的建議。她覺得老師更了解自己面試時适合穿什麽。後來再想起,劉涵菁覺得它不太像她這個年紀穿的衣服。她忘了是什麽牌子,隻記得不便宜,超過了媽媽給的預算。
2019年2月底的一天,北京的最高氣溫不到10度。劉涵菁的中戲制片三試就在這個下午舉行。那天上午,她還有北電的一場筆試。影路爲她的中戲制片三試安排了備考,但時間和上午的北電筆試沖突了。緊急之下,杜英哲讓她去找自己,幫她備考。
劉涵菁非常焦急于中戲制片的考試,她完全不清楚将要面對的考試流程。她打車去了杜英哲的公寓。
公寓裏,杜英哲快速講了一遍考試流程。他那天更主要的事,是讓劉涵菁穿上束胸,說她駝背。但之前,他從沒提過要她戴束胸的事,更沒有提過駝背影響她的儀态。劉涵菁在客廳穿束胸,杜英哲坐在卧室裏,門沒有關,她看得到他背對着自己。戴好後,杜英哲走出來,說她穿得不對。
她穿了一條裙子,正面從上到下是一排扣子。杜英哲伸手把裙子紐扣解開,重新調整束胸,順手把束胸下擺塞進她的内褲裏。束胸是杜英哲讓另一個女生在前一天送來的,她在面試時穿過。後來,送束胸的女生和劉涵菁表示過很抱歉,她覺得自己間接促成了杜英哲的性騷擾。
那天在房間,杜英哲還蹲下,把劉涵菁的麂皮黑色短靴擦幹淨。他說:中戲制片的主考官是個gay。劉涵菁知道他對這種細節很重視,想在邊邊角角上獲得老師的好感。最後杜英哲打了輛專車,送她去考試。
杜英哲的許多性騷擾行徑就發生在單獨兩人的房間裏。在去年那些女生控訴杜英哲的文章裏,有不少換衣服的場景。一名中戲13級學生這樣寫道:"穿好衣服後,他說我胸貼貼得不對,直接走過來解開了襯衫扣子,摸着我的胸,幫我重新貼了胸貼。"另一名被叫去備考的女生稱:陳昕在場的情況下,杜英哲"說我的衣服不夠貼身","摸我的腰","又滑到了我的肩膀處","手伸進了V領毛衣的領口,提起了我的肩帶,問我穿的什麽内衣","一把握住了我的胸,說有點小,再大點就好了"。
2018年3月初,準備面試中戲制片前,江莉(化名)也被叫去過他的公寓試衣服。
江莉有些擔心。那段時間,複讀生、應屆生都回到了影路集中備考,悄悄話蔓延開來,她聽說了許多他的性騷擾傳聞。她告訴一位女老師,杜英哲叫她去試衣服。女老師囑咐:叫個人和你一起去,保護好你自己。
考前一兩個晚上,江莉帶上一位女生朋友去找杜英哲。開門看到有兩人,杜英哲有些詫異,但沒說什麽。江莉去衛生間試了陳昕的毛衣,出來後杜英哲幫她整理了肩膀和後背。那晚沒發生其他。
杜英哲對女生的騷擾行徑,大多發生在中後期臨近藝考時,以"備考"之名。對學生們來說,那時最重要的事不是曝光或逃離,而是面對即将到來的考試。從始至終,藝考才是她們來影路的目的。
男生B曾陪一名女生去房間找杜英哲,開門後,B記得杜反應很大,眼神厭惡,聲量也高。後來B坐在外面,女孩和杜英哲在屋裏看作業。
從那天後,杜英哲再也沒有和男生B講過話,不批改他的故事作業,也處處設限。2019年初在泰國的高手訓練營,杜英哲最初不讓B參加。招生老師告訴他:你沒法獲得這個,就是因爲你跟杜叔關系不好,你以後就不要惹他生氣,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保護好你的權利就好了。不過後來B還是被允許參加了,他也不知道原因。
又一場考試前,杜英哲再次叫江莉去房間,幫她備考。那天杜對她說了很多。比如"你知不知道F(和江莉關系近的同學)家裏認識XX(某院校招生老師),人家根本不用考,關系都走通了"。
杜英哲又說,他也認識XX系(另一院系)的老師,不管怎麽樣一定能給江莉合格證。江莉感到杜英哲好像把他和自己的考試結果捆綁在一起。後來她和影路裏信任的師哥師姐聊這件事時,他們告訴她:杜英哲沒那麽大本事,你就聽他瞎吹。"但是我不知道爲什麽他要在我面前用這樣的話術。" 江莉說。
最後杜英哲告訴她,自己早就離婚了,機構裏相貌才學上唯一能配得上自己的是XXX,他提到一位女老師的名字。
江莉沒有反駁,隻能坐着點頭。看着杜英哲自信狂妄的樣子,她内心厭惡。杜英哲看了她一眼,說: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有什麽念頭的,你年紀太小了。
在聽說杜英哲的性騷擾傳聞之前,江莉對他沒有防備,反而很信任他。杜英哲在她面前表現得更像好人,是一個"比較值得信賴的年長的老師"。
2017年暑假,江莉和男友一起去了影路,他們即将升入高三。面試課上,他們一樣被要求打開内心,尋找值得深挖的過往經曆。在十多個同學面前,陳昕說江莉有心理問題。後來陳昕拿起手機錄視頻,又給其他人看,讓大家數數江莉說話時皺了幾次眉。
你看你說這段話的時候,皺這麽多次眉,是不是證明你心理是不健康的?江莉記得陳昕大緻這樣說。不同的是,陳昕對江莉的男友很好,給他很多鼓勵和關心。
杜英哲對兩人的态度則相反,他常常肯定江莉,又否定或冷淡回應男方的作業。江莉和男友有了各自信賴的老師,一種不健康的"争寵"心理出現。後來她才感覺到,陳昕和杜英哲像在打配合,對他倆分别唱紅白臉。
陳昕和杜英哲都慫恿過江莉分手,說男方配不上她。在這樣一個陌生、藝考壓力大、人際關系又複雜的機構裏,江莉和男友的關系逐漸惡化。前兩年江莉得知,當時陳昕也勸過男生與自己分手,"她會影響你的考試""你不要管她了""她又有心理問題"。男生後來照做了。
2019年複讀時,劉涵菁想換一家機構,也把影路的"秘密"告訴媽媽。但杜英哲給她穿束胸那事,她沒有說。這事起了反效果,媽媽讓她繼續在影路。媽媽加了杜英哲微信,她知道老生再來上課有優惠,而且她覺得前一年的顧問不負責任,希望這一次能得到更大的優惠作爲補償。
劉涵菁想,媽媽也許是希望用嘴皮功夫、不付什麽代價地獲得一些資源。"但是杜英哲不是傻子,"她說。
在媽媽和杜英哲取得聯系後,杜一直勸劉涵菁,某高校的三個志願都報考文學系的專業。那時,曾被杜英哲騷擾過的女孩提醒她:這是一個很恐怖的信号,杜英哲可能要對她下手了,他"可以操作"這三個專業。她們都拒絕了。
"最後發現,你已經進入了這個規則裏,你需要花很大的力氣或有很大的定力才能脫身。"劉涵菁說。
2019年12月底,離藝考隻剩一兩個月,劉涵菁被杜英哲叫去談話。他先是罵了她媽媽:覺得自己很聰明,實際上心裏沒數。又說劉涵菁今年的藝考很不靠譜,面臨的狀況很糟糕,現在還搞這麽一出。劉涵菁意識到,杜英哲在威脅自己。她非常無助。
被施壓的女生并不罕見。去年9月舉報杜英哲的文章裏,一名女生講述自己多次拒絕杜英哲後,在考試前被威脅:"你知道XXX嗎,你知道他爲什麽一直在複讀嗎,因爲他得罪了我,你不想也像他一樣吧。"
這時陳昕主動接手了劉涵菁,給她發試題、參考書,讓她寫完了拿給自己看。劉涵菁想,陳昕肯定知道杜英哲把自己叫出去談話,也知道她被威脅的心理壓力。在那之前,她和朋友都覺得陳昕是一個加害者。後來她們猜想,陳昕可能會從不願與杜英哲交易的人中,撈出有希望考上好學校的學生。
在影路,杜英哲是占絕對強勢地位的。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不聽任何意見。若是有老師質疑,杜英哲會罵他們"沒有經驗","腦子想不清","你離開了我什麽都不是"。有老師見過杜英哲在很多小事上罵陳昕,要麽是方案沒做好,要麽因爲她一些工作做晚了。很多老師都和杜英哲有過分歧,但沒人能赢他。強硬的老師和他吵完架,都陸續離開了。
2019年前後,杜英哲要在其他北京藝考機構門口投自家廣告,把一輛貼滿影路廣告的面包車停在别家門口,上面寫着:"尚不知任何機構在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錄取人數超過我們。"有老師覺得不妥,但他堅持這樣做。他對質疑的老師說:所以我成功了,我辦下了影路,你沒有。那個老師不再說話。
陳昕在這件事上也沒有表态。她是影路的教學總負責人,但大多時候,她對杜英哲的決定不贊同也不質疑。即使後來公司掌控權表面上在陳昕手中,但有老師說,最後拍闆的仍是杜英哲。
與他相比,陳昕像一個"正常人"。一個男生形容給自己規劃報考志願時的陳昕像"知心姐姐",那時他以爲她隻是影路的普通老師。也有人說她是高冷的知識分子,職場女強人,還有人覺得她是對學生很好的嚴師。陳昕對剛來時沒怎麽讀過書的男生B也很有耐心,給他列了不少電影、書籍的作業。
但是,一些證據表明她确實做過杜英哲的幫兇。在去年曝光杜英哲行徑的文章裏,有女生實名控訴稱:陳昕堅持要帶她去泡溫泉,到了酒店她才發現杜英哲也在,且房間隻有一張大床,"吃完飯後,陳昕提議我們三個一起泡溫泉......她說不用,院子裏很黑,什麽都看不見......我們三人赤身裸體坐在一個溫泉池子裏......我努力告訴自己他們兩人是夫妻,可能就是把我當個小孩一樣看待......沒過多久,陳昕就忽然說她明天還有工作,先去睡了"。那晚,她挨着床的邊緣睡下,但第二天醒來後,"陳昕已經走了,杜英哲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躺在了我的身邊。他摸着我的頭問我睡得怎麽樣,并試圖上手抱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有老師曾想當面問陳昕,爲什麽要做幫兇,但一直開不了口。隋甯昕曾試圖諷刺陳昕,他拍了一個短片作業:一個變态和一個女孩屍體共同吃早餐,而後拉着屍體跳舞。他把作品取名爲"嘿寶貝"——那是陳昕的微信名。陳昕看完隻是說:你竟然把這麽可愛的一個女孩拍得這麽恐怖。
多年來,大多數老師都知道杜英哲性騷擾女學生的事,這些傳聞從影路創立之初就有了。早年間,有老師在沒有他人的情況下問過杜英哲,性騷擾傳聞是否屬實,杜英哲面無表情地否認了。等到2019年他再問時,杜英哲已不再否認,反而有些顯擺,說那些女生是"自願"的。
有老師曾想過要和同事一起曝光杜英哲,但找不到能夠站出來的受害者。他們問過一人,得到的答複是:如果别人站出來,我也可以站出來。她們會擔心,自己是否成爲唯一站出來的人。曝光的事不了了之。
老師E選擇主動遠離杜英哲和陳昕,不把自己牽扯進他們的圈子。那時杜已不常去影路,他們三年裏見面的次數一隻手也數得過來。碰到了,他也不打招呼。他沒有加杜英哲的微信,隻在工作群裏回複"收到"。"PUA(精神控制)就是利用你的在乎,你根本他媽就不在乎,他怎麽PUA你?"
E也會帶班裏的學生到外地上課、拍攝,讓他們遠離那個環境,遠離和杜英哲、陳昕走得近的"奇奇怪怪"的同學。他很反感那些在課上顯擺自己懂很多的學生,想要過着藝術家生活的學生。遇到了,他有時會一直提問,把對方"問服",如果實在無法溝通,就放棄對話。
E覺得自己教學上的用心和投入會比其他老師多一些。他做好分内的事,再多的,就是有限度地保護那些高中生。有女生和他講過自己被杜英哲騷擾的事。E讓她趕緊離開影路。但女孩沒有走,那時快考試了。
和其他一些大學生一樣,E來影路的目的很明确——賺錢,3小時的課,收入八九百塊。他們流動性大,很多人來了又走。
這套長達十餘年的運作體系似乎牢不可破。就連教學觀念、故事寫作和電影評論的教學方法,這麽多年來幾乎沒有什麽變化,不斷循環。一位早年在影路學習的老師說,用"更高級"的學術詞彙讓自己顯得有文化,是影路一貫的教學傾向。陳昕教他如何寫影評,他也将這套方法教給後來的學生。
需要說明的是,影路的大多數老師是北電中戲的在讀大學生,比學生們大不了幾歲。少數已畢業的老師也基本曾是這裏的學生。他們在影路接受藝考培訓,進入大學,又重新回到這裏。不止是培訓者與消費者的關系,杜英哲從一個有威懾力的老師,又變成他們後來的老闆。有老師形容這裏爲"丐幫家族",在影路的官方宣傳裏,他們是"子弟兵"師資團隊。
2019年8月,杜英哲帶隊去泰國上故事班。隋甯昕去了。
影路的一則招生宣傳這樣寫道:"我們吃着海鮮唱着歌,做一回高冷的‘殺手’,體驗着泰國獨特的人妖和泰拳文化……我們還将課程拓展到街頭巷尾、岸邊海上、車上餐廳……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構思故事!在這些酷炫刺激的活動中,我們腦洞大開,滿載而歸!"
學生們在曼谷待了幾天。隋甯昕估摸,一半時間在睡覺,四分之一在玩,剩下的才是上課。杜英哲告訴他們:自己課後找時間寫作業,寫完給他看,弄好就能出去玩。
有天,杜英哲帶男生們去了曼谷的紅燈區。杜英哲走在前面,一路上,穿着性感的酒吧店員都在拽他胳膊,想拉他進店裏。但杜英哲沒有進。他說自己知道一家不錯的酒吧,要帶他們去。
走到那家店門口,杜英哲指了指,對身後的男生們說:你們進去吧,給"人妖"點一杯喝的,她們就會坐下來陪你。随後他轉身離開。幾個高三男生在門口有些扭捏。隋甯昕挺想看看裏面是什麽樣,拽着别人走了進去。最終,大家都跟着進了。
他們坐在同側的一條長凳子上。隋甯昕向其中一位服務人員招招手,讓她過來喝酒,像杜英哲說的那樣,他給她點了一杯。她過來後,用不标準的中文說:艹我。隋甯昕愣住,說自己沒有時間,下次一定。一位畫着濃妝、年紀稍長的女性走過來,看到他倆在聊天,伸手摸了下他的裆部。
其他幾名男生也叫了人過來。酒吧裏,隋甯昕聽到他們正用英語聊天。他英語沒那麽好,隻零碎撈到幾個詞。他們在酒吧待了不到一個小時,出來後,他問剛才他們聊了什麽。有男生說,日本文學。隋甯昕覺得,在酒吧和"人妖"聊日本文學,很符合他們的"文藝裝逼人設"。
那晚,女生們被杜英哲帶去了另一家酒吧,最後兩撥人一起回了住處。
離開曼谷後,他們去了蘇梅島,住在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這是一處帶泳池的民宿,還有其他外國遊客。有天隋甯昕正睡覺,一名同學進來告訴他,女生D叫他出去玩水。他洗了把臉,換泳衣,出房門。一出去,大家都樂了。杜英哲說:看隋甯昕,美女一叫,立馬起床。他發現是杜英哲在忽悠自己,女生D并沒有叫他遊泳。後來杜英哲又招呼大家一起去泳池裏比賽,看誰能把對方褲子扒下來。大家嘻嘻哈哈,最後并沒有真的比賽。
他們全班還一起去了離蘇梅島不遠的帕岸島參加滿月派對。這是一個于每月的月圓之夜在沙灘舉辦的通宵派對,那裏有酒精飲料、電子音樂和徹夜狂歡。那晚要坐船回蘇梅島時,隋甯昕發現隊伍中少了兩個女生,其中一個是女生D。杜英哲也不見了。
那一瞬間隋甯昕吓到了,他問負責買船票的同學:怎麽還有兩人沒來,她們不回來了嗎。對方說:她們有别的安排。隋甯昕猶豫過要不要去找她們,但最終還是和大部隊一起坐船離開了帕岸島。
今年年初,和影路的一名女生同學見面聊天時,隋甯昕才得知,當初坐船離開時不隻少了兩個女生,是少了四個。這個女孩也是其中之一。那天杜英哲帶她們去了他的酒店套房,說她們頭發都濕了,讓她們進去洗個澡,吹吹頭。她覺得事态不妙,拉起另一個女孩跑掉了。但還有兩名女生留在了那裏。
在泰國時,隋甯昕也發覺事情走向不對勁了。杜英哲總是帶女生D單獨出去吃飯玩耍。也是這個時候,有人常看到女生D在朋友圈發和杜英哲的合照。
去泰國前的暑期基礎班,隋甯昕和D熟識。D會把香煙藏到隋甯昕那,說是杜英哲不讓她抽煙。D還告訴隋甯昕,杜英哲願意給她一個很優惠的價格,當她的顧問。隋甯昕把他所知的杜英哲情況都告訴她,勸她不要簽協議。但後來隋甯昕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杜英哲還是成了她的顧問。他沒有再問。
那一年,傳聞也來到了女生D頭上。大家根據種種蛛絲馬迹,都說D和杜英哲在談戀愛。
有同學給劉涵菁看了女生D的朋友圈,她和杜英哲的合照被設成了封面。多位接近D的受訪者證實,D後來生了杜英哲的孩子。
杜英哲的性騷擾、性侵行爲在很早以前就發生過。
看到多名女性公開控訴杜英哲的文章那天,李彤(化名)果斷決定,要把将近20年前的經曆講出來。她發了一篇微博,講述自己曾受到的侵害。
2005年,李彤還在北電讀書。一天晚上,杜英哲到她的宿舍樓下,打電話讓她下樓。李彤是杜英哲的同系師妹,和他的女友陳昕是同班同學及室友。
李彤在微博裏寫到:下樓後,杜英哲向她表白,說一直很喜歡她、想見她,還打了出租車在樓下等,"我糾纏不過被強拉上車","我想跟他說清楚就完了,都一個學校的,他還能把我怎麽樣,畢竟才20歲年輕膽子大"。杜英哲把李彤帶到了那時他和陳昕的出租屋,強迫她發生了性關系。李彤後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事。之後面對陳昕時,她甚至覺得心裏有愧。
原本,李彤和陳昕兩人計劃着開藝考培訓機構。杜英哲知道後對此很感興趣,他以賈樟柯的電影《站台》爲機構取了名字,"影路站台"。杜英哲那時在天通苑有出租屋,他們打算以此爲場地。知道杜英哲在張羅這事後,李彤沒有再聯系過他們,也沒有再提起。
後來有天,陳昕打電話讓李彤去家裏結算寫劇本的稿費。到那邊時,已有些晚,陳昕提議她在家裏先住下。李彤在微博裏回憶,那晚她倆睡在一張床上,杜英哲突然開門進來,脫了衣服撲向她。她記得杜英哲笑着問她,你也很想的吧?
她沒有在微博上寫出來的是,她當時向床上的陳昕求助時,陳欣像征求意見一樣問她:你想嗎,你想一起嗎?
那晚李彤逃掉了,稿費也沒有結算。從那之後,她和陳昕都回避着這件事情,避而不談,關系也慢慢疏遠。
在影路,第一次聽說杜英哲性騷擾時,大多學生是不敢相信的。有人把它當作捕風捉影、沒頭沒尾的八卦,有人互相交換"情報"以拼湊真相、保護自己,也有人默認這是影視行業的潛規則。隻有當自己或朋友親曆過,被越來越多的人、甚至更權威的人叮囑過,事實才一點點被撕開:他的确會那樣做。
當杜英哲向學生們打開成人世界的門後,在"性"這事上,有人發現影路的男生們有樣學樣。譬如,以正義的名義接近女生。
"影路很危險,我可以保護你",有男生告訴劉涵菁,他掌握了杜英哲偷稅漏稅的證據,要把杜英哲"搞死"。但同時,他也在要求她與自己發生性關系。"你不跟着我,你就考不上學,因爲你很垃圾"。垃圾是原話嗎?劉涵菁說是的。聽到這樣的辱罵,她已經麻木了,沒有恐懼的感受,隻是機械面對。後來她知道,他也開了一家機構,找了還在藝考的朋友,假裝是名校畢業的學生去教課。
2022年,劉涵菁和隋甯昕已經離開影路三年了,卻仍能聽說它的消息。比如,讀大學的男老師與女高中生同住一個房間。而更挑動他們憤怒的神經的,是他們在影路的同學趙韋弦。
去年9月中旬,影路前學生、北電2020級導演系學生趙韋弦被爆出以軟件需要用戶測試爲由,向多名女生借百度網盤賬号,私自下載女性照片。此外,他還被控訴在2019至2021年間邀請數十名女生單獨到家中拍攝作業,讓其着泳裝、超短褲等。後海澱公安稱,趙韋弦已被依法刑事拘留。而在影路老師和部分學生的記憶裏,趙韋弦外表謙虛,有禮貌,有才華,也很聰明。
趙韋弦被舉報後,他們抓住了這個時機,決定站出來,舉報藏在影路裏更大的惡——創始人杜英哲。他們知道,這些年來有人通過各種渠道,包括知乎、微博,隐晦地曝光杜英哲性騷擾,但都沒有引起圈外的關注。
2022年9月19日,隋甯昕、劉涵菁和施子怡作爲發起人,在兩位影路前老師的支持下,與兩名匿名自述的同學共同發出了對杜英哲的公開控訴。他們不再忍讓,而是反擊。而後,更多受害者的投稿向他們傳來。
大家終于得以從二十多名當事人的自述中窺得過去多年的部分真相,它們不再是小圈子裏流傳的秘密和八卦:有學生被杜英哲以試穿面試衣服爲由觸摸胸部,有學生因抗拒性騷擾而被杜英哲威脅能使其上不了學,也有女老師在出差期間被杜英哲強奸未遂……
影路和杜英哲的面具,也終于被當衆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