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時都練了那麽多,技術上肯定沒問題,主要是心态。"
——翔翼模拟機基地某教官
早上差不多7點,珠海南航明珠大酒店二層自助餐廳裏的人就逐漸多起來了。民航飛行員們陸陸續續地來到餐廳門口,把飛行箱放進專門的格子裏,走進餐廳,開始吃早飯。他們不一定都穿着制服,但如果你認真觀察過一段時間,至少在這家酒店裏,就可以輕易判斷出某個人是不是飛行員。比如說眼鏡,戴眼鏡的不一定是飛行員,但飛行員一定不戴眼鏡;再比如說發型,飛行員都是短發,大部分留平頭,偶有一兩位留着寸頭,好像精心打理過,在餐廳裏就顯得很時髦。但區别最大的可能是他們的身體姿态——大部分飛行員在任何時候都昂首挺胸,無論走路還是就座,身體都協調挺拔。
珠海南航明珠大酒店是個龐然大物,就我所見,裏面幾乎總是住滿了南航的飛行員。這其中有在珠海降落後來休息的機組成員,但更多的飛行員是到酒店旁邊的珠海翔翼模拟機基地接受模拟機訓練的。
酒店的前台告訴我,這家酒店每天都有超過500位飛行員在準備接受模拟機培訓。"有早上4點到8點的,還有更早的,12點到4點,很辛苦!"
"基本是24小時都有人在飛模拟機?" 我問。
"基本上24小時都有。" 她回答我。
我這次是來參加"南航—騰訊"航空安全與仿真研究實驗室成立挂牌儀式的。這次儀式上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體驗基于南航虛像顯示技術和騰訊自研遊戲引擎技術共同打造的全新視景系統。這套系統将被應用在全動模拟機上——所以讓我們先簡單了解一下全動模拟機。在大多數人的概念裏,全動模拟機就像是個升級版的大型遊戲機,這個概念沾點邊,但基本上完全不對。飛行模拟機的本質工作當然是模拟民航飛行器,但其對真實性的要求遠超常人想象。
搭載了全新視景系統的飛行模拟機
飛行模拟機非常昂貴,一台符合CAAC(中國民用航空總局)D級标準(最高級)的全動模拟機售價通常超過2000萬美元。理論上,每一種不同的機型都對應着專門的飛行模拟機。在此之前,絕大部分飛行模拟機都是進口的。
飛行模拟機在飛行員的職業生涯中占據着重要位置。在中國,飛行員在上真機之前,必須在模拟機上進行訓練并通過考核。其後每隔半年,一位飛行員就要在對應機型的模拟機上進行一次複訓,每次訓練至少達到12小時,分爲3場完成,每場訓練時間至少達到4個小時。所有的飛行時長和表現都會被記錄在案,并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飛行員的績效考核。
所以,在這兒,你總是能看到許多飛行員穿着制服、拉着飛行包往返于模拟中心和酒店。這讓整個酒店和訓練中心看起來像一個大學或者研究機構。就在前一天晚上,大概10點,我從訓練中心出來,有幾個飛行員和我們一路并行,一位年長的飛行員(可能是教官)一路都在向學員傳授技巧。"你不要緊張,到時候把日常訓練的東西都拿出來就可以了。"年長的飛行員的語氣好像學長向學弟傳授考試技巧,"平時都練了那麽多,技術上肯定沒問題,主要是心态。"
2
"降落是視覺的藝術。"
——某位飛行教官
挂牌儀式的前一天,晚上8點,我在翔翼的模拟機機房裏看到了騰訊自研引擎技術中心總監吳羽。吳羽是這次南航—騰訊合作的視景系統項目中騰訊方面的技術負責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那台A320模拟機上調試——這台模拟機上安裝了基于騰訊遊戲引擎技術和南航虛像顯示技術開發的視景系統。簡單來說,"視景系統"就是你在模拟機内望向窗外所能看到的東西。第二天,吳羽要向參會的重要嘉賓們——包括原中國民用航空總局局長楊元元和中國工程院院士吳光輝在内的多位重量級人士——演示這套視景系統。換成我,今天晚上估計是别想睡好了,不過他看起來并不是太緊張。
"要不要試試?"他問我,然後回身在模拟機的教員操作台上熟練地擺弄着什麽。"咱們先試試起飛?"
我當然不會拒絕,吳羽爲我調整好機長駕駛座,我坐上去,把坐姿調整到舒适的位置,左手握住搖杆(空客系列的機長操縱杆在左側),右手試着把住節流閥。吳羽坐在副駕駛位上,系好安全帶,檢查刹車、襟翼和起落架的操作情況,熟練得像個真正的飛行員。
我并不是第一次接觸模拟機。在幾年前,我就曾經嘗試過全動模拟機。那是一台A330模拟機,看起來已經有點兒年頭了,從駕駛艙裏望出去,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理直氣壯的多邊形。我當時既驚異于模拟機能夠給我提供的臨場感和沉浸感,又驚詫于這玩意兒的畫面實在是太爛了——對于遊戲玩家而言,這東西的畫面看起來就像是初代的《古墓麗影》,僅僅能夠達到"神似"的程度,看起來模拟機設計者甚至沒費心把它做得更真實。
當你坐在一個完全1比1拟真的駕駛艙内時,你當然不希望窗外是一片低仿真度的畫面。我完全了解,工業軟件更追求可靠性,而且雖然每台機器售價高昂,但和消費産品相比市場并不算太大,又有一大堆嚴格的認證和事實上的先發式壟斷,因此在體驗上完全不能和消費級産品(比如遊戲)相比。但與此同時,我也很難想象,一台售價超過2000萬美元的設備,其畫面竟然遠遠落後于主流遊戲畫面兩三代。這種感覺非常神秘,是那種"夠用,但可以做得更好"的遺憾。
而這次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我面前的世界相當逼真。最讓我吃驚的是這套系統在低空時的表現——尤其是起降環節,我在吳羽的指導下緩緩飛過深圳上空,我能清晰地辨别出地标性建築,以及建築和公路的細節,在機場起飛和降落時,跑道的材質在降落燈的照射下清晰而真實。
幾近真實的景色由自研遊戲引擎渲染
第二天,我又觀摩了幾位真正的民航飛行員演示的飛行過程,航線仍然在深圳上空(我感覺昨晚我可能充當了吳羽預演的對象)。我們飛過深圳著名的地标"春筍"和帶有黃色腰線的騰訊濱海大廈。飛行員們對視景系統的效果贊歎不已。"這玩意兒要弄個直升機的模拟機就更好了。"坐在正機長位置上的駕駛員一邊操縱飛機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圓形,一邊感歎。"你看下面這些建築,都是1比1真實的,直升機訓練科目裏有許多低空飛行項目,比如在高樓間穿行,還有降落在樓頂之類的,有這個視覺效果就太好了。"
副機長同意他的看法,然後又感慨地看向窗外。當時,吳羽正在向我們展示這套系統的全局光照技術。他快速地切換系統中的時間,機艙外的深圳從白天迅速切換到黃昏,再到夜晚,城市裏燈火通明,樓群亮起燈光,天空上的月亮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順便說一句,在這套模拟系統中,太陽和月亮也會精确地在它們現實中對應的位置上出現。
在模拟系統中,太陽的位置也與現實中完全相同
"要是整個直升機模拟就太好了。"副駕駛重複了一句。
"會做的,會做的。"正在教員操作台上忙活的吳羽回答,"這些以後我們都會做。"
3
"它不是玩玩的,需要非常嚴肅,必須尊重飛行員的意見。"
——吳羽
在來珠海之前,我請教一位飛行員朋友,我問他,視景系統對全動模拟機的重要程度有多大?他告訴我,在高空區域,很多飛行員更傾向于依靠儀表飛行,但高度拟真的視景系統可以幫助飛行員更快進入飛行氛圍。更關鍵的其實是在低空飛行和起降階段——尤其是降落。在降落過程中,飛行員高度依靠視覺,需要随時通過觀察窗外情況調整飛機姿态。因此,在模拟機領域,清晰、逼真的視景系統對于飛行員幫助極爲重大。
在此之前,飛行模拟機就像世界上許多已經建立了先發壁壘的行業一樣,神秘、封閉又利潤高昂。如前所說,一台模拟機的價格通常要2000萬美金,每小時運行成本超過1000元人民币。飛行員多,需求量大,模拟機少,珠海翔翼已經是全亞洲最大的飛行模拟機基地了,但飛行員們仍然不得不排隊等候機時。
除了昂貴的售價外,還有其他問題。中國民用機場發展迅速,模拟機地圖的更新完全跟不上中國機場的建設速度,這導緻大部分二三級機場沒有對應的精确地圖。與此同時,一線城市的機場也在擴建,"中國的基建速度超乎你的想象。"吳羽對我說,"衡量機場的标準是跑道數量,比如深圳機場現在是兩條跑道,如果之後再擴建,但數據庫裏還是兩條,那要怎麽辦呢?"
此前,在主流模拟機視景系統中,精确制作一個機場的時間大概要兩三個月,航空公司需要爲每次更新額外付出一大筆錢(據查在100萬人民币左右)。所以,之前的視景系統中充斥着大量通用的機場模型,這對飛行員顯然沒有什麽幫助。
但在這套新的視景系統中,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你聽說過PCG技術吧?程序化生成?"吳羽後來對我說,"從2017年開始,很多遊戲開發大廠都使用了PCG技術,簡單來說,就是用邏輯描述把美術的經驗抽取出來,變成一套固定的算法,這樣可以解決美術工作中80%的問題,其他20%的工作再由技術美術(TA)去完成。這個領域我做了5年,我們可以用更規範的流程分解整個工作。"
吳羽告訴我,他們開發了一套框架,把美術工作拆分成不同的模塊,這讓整個開發的效率提升了兩個數量級。同樣的思路應用在目前騰訊旗下超過10款自研遊戲中,也應用于現在這套視景系統上。
應用在遊戲中的美術工作框架,也可以應用在視景系統的開發上
在此之前,一個機場的制作通常需要一兩個月時間,而且成本極高。"現在我們可以在3天内完成一個機場的主要部分。"吳羽說,機場的重點是機場航道本身,就算沒有航站樓,有非常準确的跑道和停機坪,已經達到起降要求了。"
機場的難點在于所有的細節都必須和現實一模一樣。這個"一模一樣"實際上超越了大多數人的概念。吳羽對我說:"跑道上有無數指示線、無數的燈,所有數據都需要非常準确,坐标要和現實完全一緻,燈要有方向性、有亮度、有功能,每盞燈的亮度和角度都不同,都要完全重現出來。"
"也就是說,現實機場中有一盞燈,那麽在視景系統裏,在同樣的位置,就要有一盞完全一樣的燈?"我問。
"對。"吳羽回答。
"包括亮度和角度?"我再問。
"對,包括亮度和角度。"他回答。
南航—騰訊聯合項目組目前主要使用高精度衛星圖和民航總局提供的機場介紹圖進行機場制作。大部分機場跑道是按國标建設的,定義得非常準确。基本上隻要設置跑道坐标從哪裏到哪裏,坡度是多少、寬度是多少,程序就可以完成80%的工作。剩下20%的細節,比如标号或很精細的數字,則需要用人工完成。
"它上面有許多曲線非常複雜,同時要求非常準,一條線不對,飛行員一下子就能發現。"吳羽說,"我舉個很小的例子,有一次,我們已經做得挺好了,讓飛行員去測試,過程都很好,降落之後他出跑道到停機坪,然後說,停機坪比正常的偏滑。"
"偏滑是指地面的摩擦系數更小?" 我問。
"對,飛行員一下就能發現。"吳羽說,"中國的飛行員都是非常專業的。他們給了我們很多知識。我們最基本的态度就是,在工業領域,要做就必須深入行業,必須準确,因爲它不是玩玩的,需要非常嚴肅,必須尊重他們(飛行員)的意見。"
按标準的說法,這套基于遊戲開發的PCG技術可以做到 "半天就能重建1000平方公裏的城市,3天生成一個機場,數字資産制作效率提升10倍以上"。吳羽告訴我,有了這套基于遊戲技術的工具和流程後,他們的計劃是在視景系統中做完中國所有的機場。"此前外國的産品大概也就有那麽幾個主要的機場吧,現在我們的想法是把中國目前250個以上的機場全部做出來。"他對我說。
未來,視景系統中會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機場
要把這些内容展示在使用者的面前同樣需要解決許多技術問題,南航自研虛像顯示技術在這個項目中的作用也極爲關鍵,比如駕駛艙的現實部分——和這個項目裏幾乎所有細節一樣,這套系統同樣複雜無比。它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隻是把幾塊屏幕安在窗外。"它有一套非常複雜的光路系統,圖像通過投影機投射到曲面幕布上,你在駕駛艙裏是不是感覺看到的東西是有真實距離感的?"吳羽問我。
"對,我覺得面前有一塊很大的幕布。" 我回答。
"但實際上并沒有那麽大的幕布。"吳羽說,"你看到的東西叫麥拉膜,它可以看成是一個柔軟的曲面鏡,通過非常精細的計算确定曲度,後面有抽氣機在維持氣壓,用氣壓把它漲緊。"吳羽對我說,"然後通過一系列非常複雜的光路計算,把畫面投射上去,駕駛員可以看到有景深的畫面——就好像是幾十米外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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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所做的事情,正是遊戲技術比較擅長的部分。"
夜晚的模拟中心很安靜,基本上沒有什麽人,這兒的感覺像那種龐大而冷酷的科技實驗室。我們所在的模拟機房大概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據我觀察同樣的機房在這個模拟中心裏大概有四五個),巨大的空間中排布着3台全動模拟機,有320模拟機,有787模拟機,還有一台我忘記型号了。每台模拟機都有兩層樓高,上面是個巨大的封閉艙體,底部由數條交叉的液壓杆支撐。平時,飛行員們通過二層的扶梯進入虛拟機駕駛艙内,當模拟程序開始運行時,扶梯會伴随着閃爍的黃色燈光緩緩升起,讓虛拟機有充裕的可動空間——這一切有點兒像是科幻片,白色的燈光,銀色的牆壁,風道和管線分布在天花闆上。空氣中始終彌漫着低沉的嗡嗡聲——那是旁邊的全動模拟機運作時的聲音和送氣扇運轉的聲音。
吳羽帶我從模拟機出來,上扶梯,來到二層的一間會議室,騰訊遊戲引擎技術中心高級産品經理李文焱也在那兒,他剛接待完一撥明天參會的嘉賓。李文焱就是我印象中那種騰訊标準産品經理的形象,樸素,認真,外向又活力十足,他們總是能在幾分鍾内讓你産生好感,從而快速地拉近和人的距離。我想這可能是一種職業素養,他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和各種人打交道,想盡一切辦法推進項目前進,他們要面對各式各樣的人,性格各異的合作夥伴,也因此他們總是具備各式各樣的溝通技巧和驚人的熱情。
李文焱擁有我上面所說的所有特質,吳羽稱他爲"三火",這顯然是因爲他名字中的"焱"字。我見到李文焱的時候,他剛結束了一場晚宴,然後可能是不太放心,跑過來"看看吳羽這邊準備得怎麽樣了"。要不是地處工業開發區,我很懷疑他會帶着一大堆夜宵過來。
我們在會議室裏坐下,我問他們,騰訊和南航的合作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雙方的合作始于2021年底。"騰訊一直希望把遊戲科技應用到生活中的更多領域,我本人也覺得遊戲引擎應該能做很多事情。"吳羽說。在這種想法的推動下,他們開始頻繁參加不同行業的研讨會和論壇,吳羽告訴我:"我們想把遊戲技術應用在對社會真正有價值的領域,所以就到處去介紹我們的經驗,因爲我們不了解這些行業的真正需求,我先介紹,人家如果覺得我們的技術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我們就再進一步交流。"
新發布的視景系統由騰訊和南航聯合打造
2021年12月17日,吳羽參加了海口的一個飛行模拟機交流會。在會議上,他介紹了騰訊公司基于遊戲技術開發的引擎,并探讨了将遊戲技術應用于模拟機領域的觀點。也就是在這次會議上,騰訊和多家相關企業進行了探讨,并同南航翔翼有了初步合作的意向。
接下來是前期調研,從2021年底到2022年中,項目組都在調研。對于項目組成員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信息非常多,一個點一個點地去看,都串不起來。"吳羽說,"但就像現在的大模型一樣,當看得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湧現,一切就都串起來。"
但對于李文焱來說,麻煩要具體得多。之前他對這個行業不了解,隻能找來模拟機的操作手冊和維護手冊,從原始資料中開始學習。"我整整看了5代模拟機系統的資料,每一代都是200多頁,全英文。" 李文焱說,"我每個周末都在家看,把資料梳理成中文,然後對比代際是怎麽改進的,再分析出來,拿給大家參考。" 他還在家裏和單位配了兩台高配電腦,買了各種各種模拟飛行遊戲,參考遊戲的界面和操控"尋找感覺"。
前期調研持續到2022年7月,吳羽和李文焱都覺得"那是個關鍵的時刻"。項目組解決了所有的重要問題,吳羽确信"這個東西應該能做出來了",項目組正式立項。"我就去向Steven(騰訊公司高級副總裁馬曉轶)彙報,需要投入資源和人力在上面。"吳羽說。
各種迹象都表明騰訊遊戲對這個項目一直相當重視,在我的觀察中,馬曉轶先生在2022年到2023年的幾次發言中都着重提到了這個項目。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使用遊戲引擎技術開發虛拟機視景系統是個很典型的"遊戲科技幫助顯示世界解決問題"的案例,而且顯得相當水到渠成。
随着項目進展很快,團隊的信心也越來越足。2022年11月18日,所有系統打通,視景系統實裝真機測試。對于一直緩慢、相對封閉的工業化領域而言,這個速度讓許多人感到驚訝。項目組向南航和騰訊進行了彙報。翔翼的幾位負責人到現場參觀了系統。"他們一看就很有信心!" 李文焱說,"翔翼的幾位負責人過來看了,都說你們怎麽做得這麽快!完全超出了我們的預期。"
自那時起,聯合項目組進入快速發展階段,騰訊遊戲參與人員不斷增多,而且參與者基本都是行業内稀缺的引擎開發人員。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騰訊對這個項目的重視。吳羽将此形容爲"大家All In到這個項目上"。李文焱告訴我,到目前爲止,騰訊遊戲已有超過50人參與這個項目。現在他們已經解決了大部分技術問題,完成了深圳和廣州的城市地圖,并且将持續将視景系統完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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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團隊是做自研引擎的,我們本來就是擅長解決問題的人。"
要把遊戲引擎技術應用到虛拟機實景系統中當然面臨着許多問題。大型商用航空是世界上對安全要求最高的行業之一,而飛行員則是世界上最敏銳的人群。"把遊戲引擎放到工業領域來運用,對穩定性的要求是超乎想象的。"吳羽告訴我,"這個穩定性根本不是不能死機那麽簡單,我打個比方,遊戲中有‘幀’的概念,對吧?你經常會看到一些遊戲評測,‘某某遊戲在手機上表現非常好,穩定在59.5幀’,很厲害了,對吧?但是我們這套系統如果是59.5幀,就是不合格。要求是60幀,就必須60幀,任何時候都要是60幀,不能丢任何畫面。你丢哪怕一幀,飛行員立刻就能看出來不對。另一個問題是,這套系統是由3塊屏幕組合而成的,3塊屏幕之間的同步性要求非常高,要達到毫秒級,一幀都不能差,如果稍微錯一點,飛行員也能立刻感覺出來。"
騰訊的開發人員花了相當長的時間讓遊戲引擎适應如此複雜的場景。整套實景系統是分布式渲染的,3塊屏幕由3台主機分别渲染,3塊屏幕要達到完全同步,不能有一點偏差。
另一個問題仍然和精度有關。"我們需要把遊戲引擎擴展到工業領域,特别是像飛行模拟機的話,就需要有全球的坐标系,這意味着一件事情,"吳羽告訴我,"你的世界不再是平的,它是個曲的,這個我們改得非常多。"
我忽然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在大多數遊戲中,我們身處一個水平的地面上。而如果基于真實坐标信息構建地圖,就意味着這套系統必須吻合地球曲度。換句話說,這套系統裏的地圖是曲面的。
遊戲引擎基于真實坐标系構建地圖
巨大而精細的曲面地圖代表着巨大的資源耗用。"這個我們改得非常多。"吳羽說,"而且曲面要相當準确,我們必須符合WGS84坐标系标準以及GCJ 02國标。想要達到這些需求,你會發現之前的遊戲引擎要做大改動。遊戲中爲了要考慮計算性能,就算是大世界遊戲也就是幾十平方公裏,當你到了幾千平方公裏範疇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浮點運算精度不夠。"
"所以,我們整個引擎中的的所有計算都用了雙精度浮點,能夠保證在地球到月亮距離尺度——40萬公裏——的尺度内,可以做到0.1毫米級的穩定性,在CPU中把所有物體的運動和坐标計算準确,而且對硬件需求不高。我們自研了一套算法,用3塊3090顯卡就可以實現12K的分辨率。" 吳羽說,然後他又補充:"我們用了接近1TB的貼圖和幾何素材制作深圳的地圖,但隻需要24GB的内存加上16GB的顯存,就我可以把整個世界都可以串流進來,你可以看到整個深圳乃至整個世界的完整的畫面。"
"在這個項目中所積累的經驗和取得的成果也将反過來幫助我們的自研遊戲引擎和遊戲開發本身,所有的技術積累和經驗都是寶貴的。"吳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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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把所有項目都檢查完,然後長出一口氣,覺得很滿意。"
——李文焱
作爲一個傳統項目,我問吳羽和李文焱,在整個項目開發過程中最難忘的時刻是什麽。
"可能還是去年11月的那個節點吧。"吳羽想了想,說,"7月的時候,我們确定這件事能做,但隻有一個概念,到了11月,我們做出了一個完整的版本,當時也是一邊上機一邊改代碼,而且第二天領導們就要過來看,我改到淩晨三四點,全弄好,穩定了,說不能改了,鎖代碼。"
他繼續說:"第二天領導們過來看,一看就很有信心。當時我們團隊也是很振奮的,這是非常關鍵的一個裏程碑。當時我還記得,這邊的很多人看過之後都說,沒想到這麽快就可以把這件事搞定。"
"那你最難忘的時刻是什麽呢?"我問李文焱。
他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回憶。然後拿出手機,翻了半天,給我看了一條朋友圈。我其實沒看到朋友圈具體說了什麽,隻看到底下點贊的頭像排列了大半屏。
"今年3月29日我發了一條朋友圈。去年11月我們把系統做通了,但春節前很多人生病了,工作進度也受到了很大影響。2月時,我們發現很多效果和我們預期的計劃不匹配。"李文焱說,"我們每次來這邊調試的時候,人家也會看,人家就覺得你們好像沒什麽進展,覺得是不是我們投入減少了。這導緻我們2月壓力非常大,3月卯足了勁加班。所有的東西都是我提的需求,是我告訴大家要怎麽做的——我也不是拿着原理圖做需求,而是拿着産品逆向推的。萬一錯了,或者說未來不行,那就全錯了。我也害怕呀,我也沒有經驗。我太害怕我是錯的,導緻大家都做錯了。"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我有個 Checklist,驗收之前,我就拿着表一項一項打勾,我自己把所有項目都檢查完,然後長出一口氣,覺得很滿意。翔翼的人也說,這一次超出預期了。我就覺得一雪前恥,也覺得有什麽東西全部打開了。"
現在看上去他可以完全放心了。第二天,在挂牌儀式結束後,我特意跟着幾位重量級嘉賓來到模拟機這裏。他們進去測試,我和一些媒體同行在模拟機外等候。
親身體驗後,我對模拟機充滿信心
我想看看這些人走出模拟機時的表情——是開心,還是平靜,又或者是什麽别的?模拟機的艙門關着,裏面沒有燈光,我偶爾會想象駕駛艙裏的氣氛——說實在的,我不是很擔心這個,任何看過這台模拟機畫面的人都不會對它失望,我親自試過,與它的競争對手相比,這套視景系統的優勢可以說是代際碾壓的。我并不是想等待一個結果,而是想目睹一個讓人高興的時刻。
模拟艙裏的燈光亮起來,這些大人物們依次走出來了。看得出他們很高興,幾個人親密地互相拍肩,大聲讨論着什麽,他們走出模拟艙,開始合影。我看到了吳羽,他看起來還是有點兒疲勞,想必剛才他一直在裏面介紹。不過我沒看到李文焱,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就像我前面說的,我對這個場景早有預料。我并不是在等待一個結果,而是想親眼看看這種讓人高興的時刻——這種時刻再多也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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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遊戲科技能夠成爲助力國家高端制造裝備産業乃至更多工業領域創新升級的‘數字交互引擎’。"
——馬曉轶在航空安全與仿真研究實驗室成立挂牌儀式上的發言
就在幾小時以前,那天早上,我坐在翔翼模拟機中心的階梯會場裏,參加南航—騰訊航空安全與仿真研究實驗室成立挂牌儀式。
這個儀式大體上來說就像我參加過的許多會議,要說具體的不同,可能是我身邊有不少民航機長——他們都制服筆挺,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腿上。和他們相比,我簡直就是個懶散的代表。
說句實話,在過去的幾年裏,我已經聽到過許多次"遊戲科技改變生活"的說法了。我當然完全相信遊戲科技能夠,也已經,甚至一直在改變我們的生活,但在很多時候,我會感到有點厭倦。有時候我會覺得這種做法有點徒勞,有時候我會覺得也許我們不需要解釋太多,似乎也改變不了太多。而這麽想的原因是,某些時候,我對這個行業得到社會的認可并不抱太大信心。
但今天我的感覺有一點不同。當包括中國工程院院士吳光輝、原中國民用航空總局局長楊元元等嘉賓在緻辭中提到"遊戲技術幫助科技創新"時,我能感覺到這些話是發自内心的。我完全相信,他們切實感受到了遊戲技術所帶來的改變和幫助。
遊戲科技可以爲現實世界做什麽?遊戲科技可以如何改變和幫助我們身處的社會?社會又将如何看待這一點?在很多時候,這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工程,而結果似乎懸而未決。整個社會能夠承認或客觀看待遊戲行業的成就,或者哪怕僅僅是一點貢獻嗎?
而至少在今天,看起來這不再成爲一個問題。是的,社會是可以客觀看待遊戲行業所做出的成就的。我們拿出了真真切切的例子,遊戲科技給一個具體的領域帶來了幫助,也直接讓一群人因此而受益——在未來,我國的飛行員們将不再需要在深夜或淩晨等待上機時間,也将在模拟機中降落在準确、拟真的機場,而這一切對他們的職業生涯有無比重大的幫助,并将間接讓所有乘坐民航飛機的乘客更加安全。
遊戲科技可以讓更多普通人受益
在某種意義上,騰訊遊戲的确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情。而我們現在能夠逐漸看到成果——至少在某些地方,某些人因爲得到了切實的幫助而能夠正視遊戲的價值——這就夠了。當人們意識到你幫助了他們,當人們切實感受到你爲他們帶來的改變,他們就會對你表示認可。而這一切都依賴于認真而辛苦的勞動。遊戲行業和遊戲從業者們,吳羽和李文焱們,以及他們的同事們一直試圖用自己的經驗和技能幫助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爲了這個目标,他們願意把自己的所有時間投入到某個具體的項目上,用幾個月的時間解決問題,自學飛行知識,變成飛行愛好者,來到珠海每天晚上調試模拟機到淩晨2點。
想要做到這些,僅僅從現實考慮是不夠的,他們喜歡自己在做的事情,也感受到了自己所做的事情的意義。在這個項目中,騰訊遊戲傾注了極大的熱情,而最終他們的成就會讓更多人正視遊戲——當然,或許不是現在,或許不是馬上,或許不是所有付出都能立刻得到對應的結果。或許我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或許我們還要說服更多的人,拿出更多的産品,或許我們要做的事情還要更多一些。
那就讓我們做得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