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11 月 7 日,科普中國 · 星空講壇以 " 科普,漸入佳境 " 爲主題,邀請 5 位專家、學者,從不同領域、角度索解科普,分享科普作家們在科普創作之路中的思考與挑戰,促進科普工作的質量和水平的提升,共同探讨科普工作的奧秘與價值。
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員、中國物理學會科普委員會主任魏紅祥帶來演講:《讓科普成爲一種生活方式》
以下是魏紅祥的演講節選:
大家好!作爲中科院物理所普通的科研工作者,普通的職員,我之前負責過物理所的科普工作,現在負責中國物理學會的科普工作,我跟科學家接觸得比較多,跟這些青年才俊讨論得也比較多,我就從我們的角度跟大家聊一聊做科普最基礎的問題、最基礎的困惑,試圖讓大家也了解我們在想什麽。
爲什麽要做科普?
先說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我們到底爲什麽要做科普?這個問題似乎不用回答了,但是這是我經常問自己,我也經常問我同事的一個問題。
這麽多年來,記者很多次都問說:魏老師,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物理的?我知道他們想要的答案是我小就喜歡科學,或者說我喜歡立志成爲一名科學家,某天看到了《十萬個爲什麽》,或者像尹老師一樣看到了《科學畫報》,科學的小火苗就蹭蹭燃燒起來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非常很遺憾,不是,對我來講特别尴尬,真實情況是在報志願的時候,我的好朋友李進峰問我:" 咱們學什麽?" 我當時特别認真、特别冷靜地說:" 随便。" 他說:" 要不咱們學物理?" 我說:" 好。" 于是,兩個物理老師就這麽誕生了。大家不要笑,直到現在,這種情況也沒有發生根本性地轉變,特别是農村地區。父母對孩子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什麽?好好學習,長大了别讓人瞧不起。
我們爲什麽要做科普可能有很多理由,但是從我的理解來講,我覺得科普是青少年認知學科、認知職業、認知世界最好的、最簡單的途徑。科普也是青少年近距離接觸各行各業翹楚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孩子們沒有見過科學家,沒有見過工程師,沒有見過各行各業厲害的人,他對職業的認知是模糊的,甚至說是錯誤的。
人從長遠來看最重要的不是聰明,最重要的是喜歡,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你是堅持不下去的。哪個人的一生不是起起伏伏,不是跌跌宕宕的,在峰谷的時候能夠讓你堅持的是什麽?除了責任之外我覺得更大的就是興趣、愛好,就是你無條件的喜歡這件事情。
這件事情其實是說給小朋友聽的,說給家長聽的,你如果聽進去了我這句話,你就會知道去聽聽科普報告,跟科學家面對面的聊一聊,甚至說跟本科生、研究生聊一會兒比刷幾道題要好一點,這是我試圖要告訴大家的第一個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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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結合我聽說過的一個真實的案例跟大家聊一聊這件事情。大概 2015 年,中國科學院大學因爲招本科生招得比較晚,我們會有很多招生組到全國各個省招生,其中雲南招生組組長馬石莊副校長,當年是我們博士合唱團的團長——大家看不出魏老師還是博士合唱團的男高音。
我跟馬老師特别熟,他整天帶着我們到處去演出,說話特别有激情,你看見他之後不可能不被他忽悠走。他跟我說他去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的小農村去見一個孩子,據說那個孩子考得還不錯,在去找那個孩子家的路上遇見了幾個更小的小孩。
馬老師就問:" 你們聽說過中國科學院大學嗎?" 孩子們可能比較害羞,或者說不知道,就不說話,馬校長就說:" 你們聽說過中國科學院嗎?" 也沒有回答,這時候一個小孩子搖着手機說:" 我知道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他們發的文章可好玩了。"
我師弟吳寶俊,他跟着馬校長一塊去的,回來之後告訴我說:老魏,你看我是物理所畢業的,我是你師弟,我們做的這個事特别有意義,那麽偏遠地方的小孩,但好歹都有手機,他說他從手機上能看到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這棒不棒。我說這真的是棒,在那麽遠的地方遇到了那麽一個知音。
2015 年的時候是我們微信公衆号剛剛開始一年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其實心裏是沒有數的。有了這個案例之後,我就跟團隊講,我們在做對的事情,我們要堅持做,我們要把它做好。
我想拿這個案例跟大家講,每個人、每個團隊要做的科普動機不一樣,在一線、二線城市的孩子早已經習慣了看各種各樣的實驗室,看各種各樣的展示,甚至跟着博導來做項目的時候,他們有機會跟知名的科學家、知名主持人去面對面交流,甚至去互動,我們國家大多數的孩子隻能坐在教室裏面看直播。
甚至說,連通過直播接觸優質資源的都不多,因爲在很多學校裏面它是不讓你在課堂裏面去幹這個的,它是要上課的,老師是要搶着要上課的。
語文老師經常說今天體育老師病了我來給大家上一堂語文課,數學老師也經常說體育老師病了,我給大家上一堂數學課,大家在搶課的時候能夠把電視打開看專家的報告挺難的。他們怎麽辦呢?他們隻能通過新媒體去看,但是孩子太小了,他去看新媒體的時候,他看到的東西不知道對錯。
你們通過自己親身體會也能感受到,科學家從幕後走到前台,特别是站在舞台上的還挺少的,在新媒體上其實有很多勇敢的同志們說的東西都是錯的。但是這些孩子他們更需要科學的啓蒙不是嗎?
科普誰來做?
接下來我們開始講第二個沉重的沒有答案的問題,到底誰應該來做科普?誰做科普是最理想的?
但凡願意做科普的,做過認真準備的都可以做科普,這個事情不用讨論,但是如果從深度、廣度上來講,毫無疑問從有專業背景裏面挑擅長表達、願意對外輸出的,也是能夠把複雜問題說簡單,同時又有點抗壓能力的人,那就是最完美的。
我用了這麽多定語你就知道這個人不好找。現在科普的氛圍、科普的土壤已經好很多了,在很多高校裏面有很多學生、老師、科學家正在這麽做,遺憾的是這個群體還不夠大,遠遠滿足不了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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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目中的科學研究實驗室大概率是這樣的,科學家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這樣的,但實際上中科院在全國有 100 多個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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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有時候是這樣的,也是個力氣活,科學家有時候也是這樣的,我不告訴你,你能夠看得出來這幾個坐在牛糞旁邊啃幹糧的是科學家嗎?
我想通過這個圖片告訴大家的是,科學家群體是豐富多彩的,什麽人都有,我們在向青少年做科普的時候,我們不要美化這個群體,不要給這個群體畫像,要把格局打開,要真實地展示自己。
我接觸所有的人,有光環、也有不堪,有成績、也有瑕疵,他們隻不過是多讀了幾年書,他們隻不過是跟世界未解之謎死磕的特别小的群體,這群人裏面社恐的有,還不少,滿嘴跑火車的也有,不過大家盡管可以放心跟他們交流,據我這麽多年的觀察,在這批人裏面好人是居多的,至少刻意騙你的人少。
對于這批人來講,怎麽能夠把科普做好是個大難題。其實大多數科研人員是擅長做研究的,他從小受到的訓練是做研究那一套,而站在公衆面前怎麽能夠很好的輸出沒練過、沒學過,任何一個人沒練過、沒學過就憑那點天賦是不行的。
但是這批人很聰明,能夠當上研究員,能夠當上博士生導師,你不要懷疑他聰不聰明,你不要懷疑他的自學能力,這件事情之所以大家覺得還有瑕疵,還有遺憾,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他沒有花更多時間,沒有花更多精力去琢磨這個事,科普應該怎麽做?科普應該怎麽普?
我們先說第一個問題,我爲什麽要做科普?我做科普的原生動力是什麽?這個問題如果不笃定,科普是做不好的,你去叫一個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即使他做得很好,他也做不久。
對個人而言,最理想的答案,或者是你試圖去尋找的,就是你要問問自己到底喜歡不喜歡,喜歡是沒有理由的。就像我從小就對聲音特别敏感,昨天神十七發射,我是閉着眼把我的耳機放到最大,我喜歡聽轟隆隆的聲音。這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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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判斷一下,如果你參加一個科普活動比孩子們還高興,講完了之後你比孩子們還有收獲,還有滿足感,那麽你很幸運,你是真心的喜歡。
每個人不一樣,你一定要找你自己的地方,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從單位來講,或者從個體來講,在前些年學科遭受了非常大的危機。我從小的時候,老師、父母告訴我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學數理化不用想,一定是最優秀、最棒、最聰明的孩子的首選。
但是後來風向變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内,我們不說哪個地區,報考物理的人少到可憐,有一張圖片現在到網上還搜得到,華東的一個高中,一個高中裏面當年應屆生報考物理的隻有 5 個人,那張圖片叫五壯士。他們 5 個站在操場上,全樓的人看着他們鼓掌,誇這些孩子勇敢。
我們學科能慘到這種程度,沒有人了,原來我們特别習慣到大學裏面跟大學生講,你要是學物理想學好,去物理所是你最正确的選擇,你還猶豫什麽。
後來發現大學裏面人少了,大學裏學物理的人不是那群孩子了,怎麽辦呢?我們就得去高中講學物理有前途、去初中講物理有用、去小學講物理好玩,我們恨不得把手伸到幼兒園去了。
這種危機感讓學物理的人,不管是科學家也好,還是青年教師也好,他爲了招學生特别有動力。包括我們單位會鼓勵大家走出去,你不管去哪,你隻要把這幫聰明的孩子 " 騙 " 進來都好,即使 " 騙 " 進來他沒有學物理轉去學化學、學數學也好。
從我們單位的動機來講,我們要招生,我們要找接班人,每個單位的動力不一樣,每個人的動力不一樣,如果你找準了理由,一切都會變得清晰起來。
科普怎麽普?
科普說白了,就是要把你想表達的内容,用受衆能夠接受的形式表達出來就好了,是不是你想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他想聽的。我們不講方法我們隻講結論。
有一個簡單的判斷依據,你做報告的時候下面的人有沒有盯着你看,有沒有目不轉睛的跟着你看,有沒有玩手機。我看看大家有沒有玩手機,有吧。我有沒有全程看着大家,我是不是一直盯 PPT,或者一直盯别的。如果雙方都在目光交流那很棒,如果沒有,加油努力。
實際上現在整個狀态沒有那麽的令人滿意。我們需要很多特别能講的科學家走出來告訴大家,但這個現狀沒有那麽滿意,爲什麽呢?
我們說規律好了,任何一件事情,包括科普,理想的時候一定是這樣的,但我們的能力是這樣的,最後實現的效果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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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要有這個心理準備,你不要對自己期望值太高。自己期望值太高你會患得患失。你會刻意維護你科學家的形象。你跟孩子講 40 分鍾,你搞 40 張 PPT 你要幹嘛?
還有一個想告訴大家的是,做科普也真的是需要花一點點時間的,之前我們策劃一個項目,我們想 24 小時不間斷地給中科院各個所照個相。但實際上坐下來之後,這種事情我不做,連續 36 個小時沒有睡覺,十幾個人,誰困了就去旁邊的地鋪睡一下,隻有一個地鋪。所以真的是要花精力的,這個要體會,大家确實也要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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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科學家來講最難做的是科研跟科普之間的平衡,科學共同體他們的潛規則是多做少說,嚴謹嚴謹再嚴謹,科普的需求是什麽?科普的需求是勇敢的表達、通俗的表達、好玩的表達。這是一對矛盾。
這個矛盾有時候是不太好調和的,如果你沒有學透,你很難把複雜的事情說簡單了。有時候,我看見我身邊的人,想把研究生理解都費勁的事說給公衆,結果除了一地雞毛還有什麽?包括有些小朋友喜歡跨界,他就講一些他不熟悉的東西,結果肯定不會太好。
其實,30 歲之前的本科生、研究生這是一個很好的群體,也是最活躍的一個群體。
這批人做得很棒,所以說我們 45 歲 ~75 歲這 30 年,我覺得這是科學家科普的黃金期。
上周我們做過一個論壇叫 " 青年科學家科普論壇 ",一個老師就跟我講,他說:魏老師一會兒我少一點,因爲我不是青年科學家。他一說我就緊張了,我趕緊去查我們國家對青年的定義是 28 歲以下,如果用這個定義去定義的話,沒有青年科學家,因爲你博士讀完了之後大概就 27 了,你随便再耽誤一下就 28、30 歲。30 歲之前敢叫自己是科學家的你就是瘋了,所以哪有年輕科學家。
所以在科普這一行,如果要定義年輕科學家,我覺得 75 歲之前都是年輕科學家。這是有依據的,世界衛生組織把老年人定義爲 75 歲以後,這批人經驗有,職稱跟職務不強求了,還有理性客觀,如果他們能夠穩定輸出 30 年,我們就樂壞了。
我跟你們講講 30 歲 ~45 歲這幫年輕人。他們嘗試花很多時間做科普的也有,但是這批人在人生、事業的爬坡期,他們的精力是最好的,創造力也是最強的,當然壓力也是最大的。國家靠他們去沖鋒、去打仗,靠他們去解決很多很重要的問題。
所以說,這個階段的人,如果他有時間做點科普,我們歡迎;如果他實在是太忙了顧不上,我們就等着。我們等得起。時間在我們這邊。他早晚會到 45 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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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哪個年齡階段,科研人員最不缺的是知識、責任,他們最缺的是時間。
如果我們去特别遠的地方,你讓我花三天時間,或者是花一周時間去一個地方,一年去一次我 ok,一年去兩次咬咬牙也 ok,如果一年去十次那不可能,那領導不打死我。其實,每個年齡段的科研人員都面臨這樣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定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問題,一定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我經常感慨,我在北京的時候,我不得不狠心推掉很多科普的邀約。但是我在老家,在我休假的時候,除了有人找我喝酒之外,從來沒有人找我去做科普報告。我就很郁悶,我在老家什麽事都沒有,我除了坐下來跟我媽媽聊聊天,我什麽事情都沒有。
這個時候任何一個人叫我一聲(做科普),我會自費去的,沒有人叫我。實際上,科研人員花很多時間在全國各地做學術交流,那是他們的主業。在做學術交流的時候,我接觸到的科學家都願意做科普,這裏面會做科普的人一堆一堆的,就是沒時間。
他們去參加這種學術研讨會的時候,他很願意到周邊的小學去,但他不知道去哪,周邊的小學也很想請這些人去,但他不知道你在哪。
現實就這麽無情,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知你,咱們就擦肩而過了。雖然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信息爆炸時代,我們溝通起來這麽容易,訂外賣這麽容易,但是就這件事而言,我們經常擦肩而過了,可惜嗎?特别可惜。
如果我們能把這個機會用起來的話,路費省了、住宿費省了,就是去一下而已。但這件事情應該怎麽做我不知道。我們中國物理學會嘗試去做過,但是做不了,因爲需要挺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或者說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解決。但這隻是我的一個建議,我的一個倡議。
如果所有的科研人員出差的時候能像訂酒店一樣,預定一所學校,科普才能從責任過渡到習慣,再過渡到一種真正的生活方式。這樣才能夠有更多的孩子跟科學家面對面,也才可能讓更多的孩子愛科學、學科學、用科學。
策劃制作
作者丨魏紅祥 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員、中國物理學會科普委員會主任
責編丨王夢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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