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席亞洲
獨立軍事評論員,IT 業觀察者
本周,中美元首在舊金山 APEC 會議期間舉行了會晤。在此之前,中美雙方已在華盛頓舉行了司級軍控與防擴散磋商。美國媒體将這次規格并不高的磋商稱之爲 " 中美元首會晤前舉行核談判 ",可見對于這類會談他們還是抱有不小的期待,似乎軍控是美國走出軍事戰略困局的一個出路。那麽,軍控真能撐起美國人如此的厚望嗎?
當代軍控體系主要是在美國和蘇聯 / 俄羅斯之間建立的,不論是俄羅斯最近正式退出的歐洲常規力量限制條約,還是美俄削減戰略武器協議,事實上構築了冷戰結束後幾十年來世界局勢的框架,但随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深入發展,這個框架如今仿佛走到崩潰的邊緣。
世界軍事平衡能用軍控框架來維持嗎?
讓我們回顧曆史,更古老的時代且不去說它,單說 20 世紀,其上半葉的 " 海軍軍備條約 " 的地位某種程度上與今天的美俄 " 削減戰略武器條約 " 有着相似之處。
軍備競賽也是有民意基礎的,當年英國想要放慢造艦速度,就出現了遊行示威,口号是:" 我們要第八艘,一刻不能等!"
但倫敦海軍條約、華盛頓海軍條約,與今天的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相比,有一個很大的區别,就是這些海軍條約是多邊條約,而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參與者隻有美俄兩國,并未涉及其他國家。
道理很簡單,在戰略核武器時代,隻有美俄雙方擁有的核武器規模達到了非理性的高度,并且無助于雙方實現自己的安全需求。而在倫敦海軍條約的時代,世界上主要列強幾乎都進入了這樣的境地。
其實,海軍競賽可不是與海軍條約同步出現的,早在海軍條約簽署前,世界主要列強從 19 世紀末開始就已經經曆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海軍競賽。
而這一輪競賽的高潮當然又要說到 1905 年英國的 " 無畏 " 号戰列艦,這艘戰艦的出現讓上一輪造艦競賽中已經出現的各種戰艦一夜過時。這艘戰艦的造價高達 178 萬英鎊,按照它在當時英國 GDP 中的占比,換算下來不比今天的航空母艦及其艦載機聯隊便宜。即使以英國當時的國力,也覺得這種戰艦過于昂貴以至于想要尋求降低造價的可能性。
但是軍備競賽的号角已然吹響,随着德國、法國、奧匈帝國、俄羅斯、美國、日本陸續入局,英國也提出了 " 兩強海軍 " 原則,也就是英國海軍的實力要相當于第二、第三名海軍國家之和,由此到 1914 年一戰爆發前英國總共建造 29 艘無畏艦,此時無畏艦已經隻是一個餐前小菜了,英國的第十艘無畏艦 " 虎 " 号的造價已達到 259.3 萬英鎊。
以英國的強大國力要維持如此規模的艦隊都已經感到吃力,更不必談還要建立強大陸軍的德國了。
德國人談不成,是因爲它造不過英國人
1912 年,德國向英國提出了一項建議,停止海軍軍備競賽,承認英國的制海權,停止擴張海軍,并換取英國在未來的戰争中保持中立。英國一口回絕,因爲此時德國要應對很可能與俄、法同時開戰的前景,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陸軍上,即使不與德國簽署任何協議,後者也無力擴大海軍。
但到了上世紀 20 年代,華盛頓海軍條約簽署的時候,形勢和一戰前德國企圖與英國簽約時完全不同,這裏面主要國家簽約的意圖是不同的。英國的艦隊過于龐大,主要經費必須花費在維持其已有的龐大海軍上,将其全面更新或大規模擴大海軍,對英國來說本來就屬于做夢。美國此時國内孤立主義盛行,威爾遜總統提出的建造 50 艘戰列艦的計劃雖然有實力去實現,但沒有得到國内的支持,此後繼續擴大海軍的熱情就不高了。而法國、意大利和日本三家也都缺錢,限制競賽有利于節約開支,避免海軍經費導緻國家财政破産。
因此華盛頓條約實際上主要是英美談判,法國意大利和日本算是重在參與,而會議結果就是英國承認美國擁有與自己同等強大的海軍,算是承認現實。
回顧 1912 和 1922 這相隔十年兩次試圖達成軍備競賽條約的嘗試,可以明顯看到,當追趕者無法确保其快速追趕和超越的勢頭時,領先者自然不可能與它達成什麽條約,而當領先者無法保持領先的時候,它會更願意達成協議。
我們還可以看到,在這個條約談判中,蘇聯、德國沒有參加,當然是因爲他們實力太弱,對于英美兩個主要談判對手來說,都覺得沒有必要将這些 " 次要選手 " 拉上牌桌。
到了美蘇談判的時代,情況又有所不同,在上世紀 60 至 70 年代的美蘇談判中,蘇聯比美國更加強勢,有點類似當年的華盛頓條約,其實質是美國承認蘇聯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核大國,不再謀求壓倒性的核優勢,不再追求打赢核戰争。至此,蘇聯在談判中實際上可以說是勝利者。
但到了 80 年代,形勢就不同了,根本問題在于,蘇聯在經濟上後勁不足,戈爾巴喬夫不顧現實,急于削減軍事支出。
打個比方,這就好比是 1912 年德國提出談判,英國趁機要求德國要削減海軍實力,然後德國人居然就提前上演 " 彩虹 " 沉船的戲碼了。
這是美蘇簽署削減戰略武器條約的現場,也是蘇聯簽署投降書的現場
比如中導條約談判,美國借雞生蛋,利用蘇聯方面對于中程常規導彈意義的認識不足,順便把中程常規導彈也給拉進了條約,直接廢掉了蘇聯對美國威脅很大的中程常規導彈,使得蘇聯無法使用大量中程彈道導彈部分抵消美國的空中優勢。因此,這其實是美國取得了很大的勝利。
到了後來的全面削減進攻性戰略武器談判,美方的策略也是類似,用尚未裝備但已經研制成功的新武器換蘇聯削減已經裝備的導彈。
至于歐洲常規力量條約,更是對蘇聯提出了很大的限制。在西方國家擁有技術優勢和空中優勢的前提下,蘇軍一旦認真執行這個條約,從實際綜合作戰能力來看,就意味着在歐洲前線上蘇軍各個局部的實力均遠不如北約,且無法發揮蘇軍計劃中快速動員的優勢。
最後的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
蘇聯的軍控談判失敗是其經濟建設失敗和國内政治鬥争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回顧過 20 世紀的軍控談判,我們就能明白爲什麽中美軍控談判會出現 " 剃頭挑子一頭熱 " 了。
美國反複主動向我們提出談判要求,是因爲美方已經很清楚自己在總體國家實力上被中國超越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甚至美國總體國力和軍事實力仍處于優勢的這個前提,都可能已經隻是一種數字遊戲。
從特朗普到拜登,美軍軍費一直在刷新曆史記錄,但到目前爲止仍然沒有看到在實際作戰實力上立竿見影的迅速提高。
最近,美國空軍部長在講話中談及他們的下一代陸基洲際導彈 " 哨兵 ",稱這種導彈目前面臨經費超支,而這種超支不是研制導彈本身帶來的,而是導彈涉及到的各種 " 周邊問題 ",比如對陸基洲際導彈系統指揮控制系統的升級,導彈制造過程中一些零部件所需的基礎工業和科研能力需要重新投資建立,等等。
這是美國過去二三十年 " 去工業化 " 的惡果。美國制造業的疲軟導緻他們将大量的生産制造環節放在國外,而現在要在國内重新建廠生産,結果就是事倍功半,因爲當代國防工業的許多生産能力是需要巨額投入才能建成的,而一旦失去了這些能力,想再重新恢複,就需要和當年建設時至少同等的經費,而這些生産能力很可能還無法用于民用領域,無法通過生産民用産品來維持生存。
醉心于 " 虛拟 " 經濟的美國
在這個過程中,金融市場上看起來龐大的美元無法發揮實際作用,因爲這些美元實際上隻是數字,一旦試圖将它們變成實際的産品,就意味着造成巨幅通貨膨脹。實際上,美國近年來通貨膨脹率已經受到巨額軍費的影響了。
沉溺于虛拟經濟的美國,面臨的問題就是其看似巨額的金融資産根本無法變現,隻能在金融市場兜兜轉轉,同時急速發酵增值;其中一小部分被用于滿足華爾街大佬們花天酒地的生活,但要形成美國經濟學界所推崇的 " 涓滴效應 " 惠及國民經濟,或者拿出來變成飛機、戰艦、高超音速導彈,那就根本沒戲。
在此情況下,中國根本不必擔心美國能從袖子裏變出更多的先進武器裝備,其軍力增長隻能是以很緩慢的速度來進行,至少在其 " 重建工業基礎 " 之前,這是不可能的。甚至,美國如今還能不能重建工業基礎,誰知道呢?
當然這不是說美國不行了、不可怕了,蘇聯解體後相當一段時間内,大家對俄軍的印象都是 "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更何況美國還沒有出現類似蘇聯解體那樣的戰略崩潰。隻不過美國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要花費比較長的時間,才能再次具備大規模軍備競賽的能力,這件事倒是不必懷疑。
相比之下,中國在制造業和實體經濟領域的優勢,意味着中國的經濟數字 " 變現率 " 足夠高,政府在軍事領域的投資可以迅速的轉變成武器、物資,以及以合理的成本維持軍隊戰備狀态。
在這種狀态下,中國具備進行一場軍備競賽所需的條件,問題隻看中國是否有此意願了。
問題是今天的世界不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我們并不打算用軍隊出去争奪殖民地;也不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我們也不打算用軍隊去推行我們的意識形态。對我們來說,和平手段可以實現我們在世界範圍内 " 進取性 " 的戰略目标,軍事力量隻是用來保障我們能夠使用和平手段實現目的,這就是中國的和平崛起。
但我國國家主權與領土完整仍然存在不可妥協的關鍵性目标沒有完成的情況下,事情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換句話說,台灣問題帶來了一種矛盾的情況。如果沒有台灣問題,我們完全可能出現類似二十世紀美國那樣的 " 孤立主義 " 思潮;但由于台灣問題存在,我們又不可能僅僅 " 通過改變自己改變世界 " 就能達到我們的目标。
這也是所謂的美國爲自己塑造了一個巨大的敵人,隻要美國支持台灣,就意味着我們始終無法避免刀兵相見的可能性,而一旦以美國爲主要假想敵建立軍隊,那就牽一發而動全身,需要投入巨大的力量,花幾代人的時間,打造一支世界級強軍了。
在這種情況下,中美軍控談判的意義就很有限了。
如果美國不支持台灣,中國就沒有必要建立足夠掀翻世界秩序的軍事力量,雙方也不必談了,我們自然會(至少相當長時間内)把軍力維持在合理的程度。但美國将台灣 " 現狀 " 視爲他們 " 維護世界秩序 " 的主要标志,并且堅決要爲此而戰,這沒什麽可多說的了,我們必須爲所謂的 " 末日決戰 " 做好準備。
因爲台灣主權不容談判,而要維持對台灣的主權所有就必須擁有應對外來幹涉的實力——美國可能幹涉,我們就必須具備擊敗美國的力量,所以我們的軍力不容談判。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推導,而在這個邏輯之下,我們唯一限制軍力的可能性,就是自己的綜合國力不能滿足的時候。
我們回來套一下前面提出的軍控談判能談起來的前提,看看中美目前軍控談判能否滿足條件:
守成者無法阻擋追趕者的超越腳步,滿足;
追趕者願意滿足于與守成者平起平坐,滿足;
守成者與追趕者沒有無法解決的關鍵矛盾,不滿足;
雙方都遇到經濟困難,必須放慢軍力發展腳步……根據雙方不同的認知,現在雙方都認爲對方遇到了這個問題,就算滿足吧。
可見,現在中美進行軍控談判的最大障礙其實就是這個 " 關鍵性矛盾 "。
至于說基于美俄雙邊談判的 " 現有 "(可能很快就會沒有)軍控談判框架,其實在中國軍事力量崛起之後,已經沒有什麽太大意義了。
在可見的将來,美國不肯輕易放棄對台影響的前提下,中美無法解決關鍵性矛盾,所以雙方隻能在沒有任何條約的情況下繼續進行軍備競賽,而這個競賽對美國的不利要大于對中國的不利。
還有一個問題,所有的軍控談判必須基于現實來進行,而其合理的結果——除非是蘇聯那種不戰而敗全面投降般的談判——也一定是承認現實,并基于現實進行加加減減。
而目前中美談判是美方在無法阻止中國繼續增強實力的前提下,企圖讓中國放棄未來發展,這就意味着如果雙方要達成一個各自都部分滿意的結果,美方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來進行交換。比如,美方要大幅度削減其現有軍事力量,保證其不能威脅到主動放棄繼續增強實力情況下的我方,否則,這不就是繼續要求中方必須在明明有能力發展超過美方軍事實力、且美方會用軍力存量優勢對我采取不利行動的情況下,接受這種現實并且還拿不到好處?
哪有這樣的可能嘛?!
話雖如此,但這不表示中美不能就軍控問題開始接觸,雖然這種接觸很可能無法達成真正的結果;但雙方可以充分了解對方的想法,在未來某個關鍵時刻,雙方也更能明白對方的底線何在嘛。
朝鮮戰争的時候,雙方都無法從談判桌上拿到打不下來的陣地,現在雙方也無法在談判桌上讓對方停止發展一種自己還造不出的新武器。曆史不會重複,但它就是會這樣押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