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終于過去了。
每到年終,我們都會想一些總結性的話語來定義這一年,仿佛一個儀式,以證明一年到頭來沒有白過。
而今年,我們卻隻有慶幸,慶幸自己熬過來了。
不知道你還不記得一部電影裡的台詞:
說這句台詞時周潤發雲淡風輕,嘴裡嚼着食物,擺出了一幅傳授經驗似的做戲表情,而邊上的梁家輝,若有所悟。
沒錯,《監獄風雲》,這也是電影裡最重要的一句話。
我們常說所謂經典就是常看常新。
今年是電影上映的 35 周年。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為這部電影寫些什麼,但一直疏于動筆。
那麼。
在 2022 年的最後一天,就請允許我們以這部電影,祝你新年快樂。
01
吃飯問題
《監獄風雲》不僅是一部揭秘監獄秘事的電影。
的确,那些年 " 揭秘 " 類的電影很多,光是黑社會,從 70 年代鄧光榮的《出冊》(也就是出獄的意思)開始,到數字制片鐘國仁的《426》(紅棍)《428》(坐館)《108》(天字 36+ 地字 72)等,無一不是在揭秘黑社會的組織與行為。
人名下的數字是指代角色的身份
但林嶺東在訪談裡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們生活在香港像一場困獸鬥
香港有這樣的社會環境和這樣的政治氣候
我們要在這個大環境裡(尋找)定位
《監獄風雲》藍光花絮
是的,從開頭和結尾均定格在維多利亞港的鏡頭你便可以知道。
這是一部說香港社會的電影。
監獄是香港,是動物園,亦是大世界,要說這麼大的話題,得從小處聊起。
《監獄風雲》把目光放在了 " 吃 " 上。
35 年來很多人都忽略了這一點,大抵覺得吃飯是人的本能,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或許正是這 " 本能 " 問題,才能看出些本質來。
肉叔特地數了一下。
電影裡有 65 句台詞與 " 吃 " 有關,而前幾場戲,阿耀入獄的過程,幾乎全部是有關吃的。
阿耀為什麼入獄?因為誤殺。為什麼誤殺?因為幾個小混混吃東西不給錢。
阿耀進來後呢?第一餐吃的是飯,一個餐盤的标準份量,一個橙子一塊肉,外加兩片菜,而第二餐吃的是粥,米被熬成了漿糊,一個茶缸裝滿了喝。
甚至于電影的第一場沖突,阿正想要和阿耀換一塊肥肉,也是 " 吃的問題 "。
為什麼這麼細緻?
往大了說是民以食為天,往小了說,是國人對于 " 吃 " 的執着。
可能就整個世界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民族能在吃的講究上與我們媲美。
富有富的吃法。
百鳥朝鳳桂花魚翅禦制佛跳牆,孔府宴燒尾宴滿漢全席,材料越珍稀食物越珍貴。
窮有窮的吃法。
一棵白菜,一塊土豆,隻要是有材料,都能給你做出十道八道不重樣的食物出來。
阿城的小說《棋王》,雖然下棋的部分神乎其神,但我卻覺得這是最好的一部關于吃的小說,火車上王一生吃飯的描寫,層層遞進,細緻動人,無比虔誠。
說白了,吃,是國人的信仰。
《棋王》
《監獄風雲》裡是怎麼拍這吃的?電影裡最大的一場沖突:絕食。
起因,是物價漲了。
漲價大概是因為監獄的财政系統吃緊,畢竟那是 80 年代末的香港,經濟迅速發展,整個大環境都在物價飛升,舉個例子說,1970 年代香港太古城有一間屋的房價是 25 萬,到了 80 年代後期,飙到了 120 萬,十來年翻了近 5 倍。
但監獄裡的問題是,物價漲了,工資不變。
原先呢,一包香煙 5.27 元。
現在一漲,香煙由 5.27 變成了 6.17 元,餅幹糖果也紛紛同步價格飙升。
而他們的工資卻依然是 0.9 元一天。
本來勞動 6 天的錢就能買一包煙,現在需要 7 天,勞動價值降低,購買能力降低,而監獄裡你又不能通過額外的勞動獲得更多的收入,一切都是計劃經濟,怎麼辦?
從犯人的角度來看,隻有兩條路可走:
一,認命。
二,雞蛋碰石頭式的抗争。
一般來說,我們都會選擇前者,畢竟手無寸鐵的人和暴力機器抗争,幾乎是沒有勝算的。
但電影裡呢?喪标卻決定搏一把。
為什麼?
别忘了他們是黑社會成員,黑社會的處事邏輯很簡單,是不是公平,要不要面子,他們沒有知識分子那麼多古古怪怪變得畸形的人生道理,遇到利益受損,就很難咽下一口氣。
于是他決定帶着自己的小弟們絕食。
但你要知道,在監獄裡,絕食是大件事。
監獄裡沒有 " 非暴力不合作 " 的說法,絕食即使不會傷害到任何公職人員,也是公然對抗權力系統,不管你是不是手無寸鐵,隻要你是挑戰這個規則,就是挑戰權力的威嚴。
所以你看,出事了,典獄長來巡視了,為了安定情緒,說的也是 " 可以談 ",而不是不漲價,為什麼?
監獄裡的規矩
不是由我一個人定的
但有意思的是,如果僅僅是如此,其實還不會引起騷亂,電影最終走向決絕的對抗,還與執行者有關。
當暴力執行者被賦予不受約束的權力時,電影中,這個體系,離崩壞也就不遠了。
02
生存問題
這裡說一個故事。
1987 年的一天,新藝城的老闆麥嘉等人上班的時候吓了一跳,自己的公司裡,擠滿了一群形色各異的黑社會。
那個年代,因為電影業有油水可撈,一大幫黑社會開始入侵電影圈,麥嘉以為自己在哪裡得罪了這幫惹不起的人,于是急忙将在場的林嶺東拉到一邊。
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些人是來給《監獄風雲》試鏡的。
還沒等麥嘉松一口氣,林嶺東又說:他們也确确實實是黑社會成員。
黑社會?
果然,拍攝的時候,這幫黑社會成員顯現出了他們的 " 本色 " ——
拍打戲時上演全武行,實打實地把拍攝現場變成 " 開片 " 現場。
但有意思的是,隻要林嶺東一喊 "cut",所有的暴力行為都會停止下來,不同堂口的人聚集在一起,幹瞪眼,有仇也不急着報,等着下次開機再一擁而上。
看起來有些怪誕,但原因卻很簡單,這幫黑社會成員會聽他們各自老大的話,而這些老大又給吳志雄等人面子,吳志雄呢,因為是在片場,導演最大,所以又聽導演的吩咐。
一層一層約束下來,便出現了一個井然有序的火拼現場,沒有人會逾矩半分。
但反差的是,這種 " 有約束的暴力 ",在電影中卻并不存在。
為什麼?
還是得從阿正的那句 " 忍忍忍忍忍 " 說起。
阿正的口頭禅是 "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根據編劇南燕的說法,這句話是他在坐牢的時候悟出來的,而後來,逐漸成為道上人物流行的自勉之語。
但根本上,這種忍氣吞聲的口号會流行,是因為暗合了中國傳統的儒家價值觀。
中國人很能忍,如果比起來,也許也是世界第一。
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勾踐說,苦心人天不負,三千越甲可吞吳。
所謂韓信胯下之辱,蘇武牧羊十九年,都是千古傳頌的故事,前段時間那個 "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 還是 " 是人 " 之争,下一句也是 " 必先苦其心志 "……
為什麼這麼能忍?
其實原因在于,對于普通的民衆來說,我們尚存着一定的自為的空間。
民間的,官府無法涉足的空間。
還是阿城的例子,他寫的那本《閑話閑說》,說當年上山下鄉,遇到上面的人過來劃分貧富農。
但一個刀耕火種的部落能有什麼富農?
沒辦法,上面有指标,于是工作組就随便指派了幾個人 " 扮演 " 富農中農,一頓批判,批判完了,工作組走了,這些 " 富農 "" 中農 " 們又回到貧農們的隊伍中,換一個地方,繼續刀耕火種去了。
但監獄裡呢?
這樣的自為空間本來也有,不過慢慢在消失。
一個對比。
電影的一開始,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阿正入獄的時候帶的是什麼?
食物、日用品、武俠小說,以及香煙。
在監獄裡,香煙是可以交易的,是硬通貨,後來阿耀得罪了大咪,大咪也是提議用香煙來解決。
并不是法律允許,而是在法律和人情之間還存在些空隙,醫院裡的主管抓到了阿正的香煙,最後也給還了回去,洗衣服的主管看到了阿正的胡鬧,也隻是責怪一聲,彼此之間心照不宣,畢竟他們也是在打一份工,拿的是固定的俸祿,不必那麼呆闆。
就像一個動物園裡,它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即便險象環生,但還是在正常的法則内,小猴子小綿羊們還能活得下去。
但保安隊長殺手雄卻破壞了這層自為空間。
犯人們給殺手雄的定義是 " 心狠手辣 ",但你換個角度去想想,一個公職人員如何做到心狠手辣?其根本上,還是他的權力沒有任何約束。
從操場上的鎮壓就可以看出端倪。
犯人打架,殺手雄的做法是,不管是誰,哪一個叫不停的就打!
而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抱頭。
就直接爆你的頭。
這樣的做法如果是在正常社會是會引來争議的,少則撤職,大則輿論四起,但監獄這樣的地方是個封閉社會,即便有人不滿也是内部 " 消化 ",所以執法過度之後不會引起絲毫後果,這也就導緻了殺手雄下一步的行為:
栽贓陷害。
為了給上面一個交代,他毫不猶豫地搜查了整個監房,把犯人所有的底褲都 " 掀了個遍 "。
為了得到信息他和獄中大佬交易,栽贓新人阿耀,讓他被所有人仇視。
而這樣的不擇手段,導緻的結果,就是監獄裡原本平衡的規則開始失序。
當人們活不下去,便本能地會選擇走那條讓自己活下去的路。
也就是反抗。
03
暴力螺旋
有一個關于集中營的調查,問:為什麼集中營那麼多,反抗的卻很少?
作者列了很多因素,比如說小規模反抗還是不少的,比如欺騙性和迷惑性還是很強的,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點是,集中營的人,并沒有什麼反抗的信念。
反抗即自由這個概念,隻存在于一小部分精英人群中。
如果抱着這個視角我們再來看《監獄風雲》,你會疑惑,這些人真的是為了自由而反抗嗎?
顯然不是。
前面說到阿正把這個地方比作動物園,自比為猴子,猴子的特性是什麼?靈活,懂得審時度勢,但不會反抗。
就像當喪标埋怨物價飛升,打算争取時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前人種福後人享
我們不去争取
跟着進來的手足不是更難捱了
而阿正的回答呢?
有什麼辦法可想,人在屋檐下嘛
等喪标提出絕食的想法,阿正同樣是退避:
絕食?!是很嚴重的事
可以說,直到最後一刻,他一直都想老老實實地做個順囚,風平浪靜地過完服刑的日子。
而這,也是監獄裡絕大多數人的真實想法。
但問題是,當殺手雄運用不被約束的暴力破壞力這層穩定系統時,借用紐曼的理論,一個暴力螺旋上升的鍊條就此形成了。
首先是暴力求生。
絕食行動開始,因為大咪的告密,參與絕食的帶頭大哥們被揪了出來,殺手雄找替罪羊,最終這隻 " 羊 " 落到了 " 猴子 " 阿正的身上。
他當衆宣布,是阿正告的密。
阿正該怎麼辦?
那個形勢下,獄警與囚犯已經形成了明面上的對立,如果阿正順勢投靠殺手雄,那麼勢必會被同類吞噬,而如果解釋說并沒有背叛,那麼殺手雄會否認,大衆會不信,會被兩方面抛棄。
于是隻有依靠暴力,靠反抗這樣的出格行為,獲得大衆的相信。
他把飯直接蓋到了殺手雄的臉上。
但這就完了嗎?别忘了,殺手雄所掌握的暴力機器是沒有約束力的,當無限制的管理權限與被濫用的暴力相結合,人性之惡就被徹底激發了出來。
他授使大咪直接了結了阿正的性命。
如果是現實生活中,可能故事就到此為止了,但電影之所以為電影,在于可以在不可思議的環境中更深一層地發展下去,于是結果就變成,大衆站在阿正的這一方,開始與代言人大咪開始一場殊死搏鬥。
發展到了以暴制暴階段。
甚至不僅如此。
等到殺手雄再介入這場搏鬥,暴力又升級了,這次不再是動物相争,而是囚犯們與暴力機器相争。
而阿正呢,那個秉持着 " 忍忍忍忍忍 " 原則的猴子,這一次終于釋放了自己全部的暴力基因,一口咬下了殺手雄的耳朵。
不夠溫良恭謙讓?不夠以理服人?但這,就是暴力螺旋下的必然結果。
也是人人都期盼的結果。
其實說到這裡,這一篇也該結束了。
正如開頭所說,寫這篇是祝你新年快樂的。
2022 年我們如此壓抑,所幸,我們扛了過去,而 2023 年,我們希望不必如此,于是就以電影中唯一一段溫馨的時光作結吧。
那是唯一一次解散之後還可以自由活動的時光。
電影裡的新年。
阿正用拿出橙子插入了三隻煙,當做香火來拜祭他的妻子。
他說,是自己誤殺了她。
而殺她的原因,是她下海賺錢,幫他還債。
此時監獄裡傳來鄧麗君《甜蜜蜜》的歌聲。
阿正走了出來。
帶着對逝者的追念。
唯一一次,随歌起舞。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兒開在春風裡
開在春風裡
在哪裡,在哪裡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