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曹望雲 / 文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成爲一個與衆不同的人,但又怕自己特立獨行而不合群。正是這種 " 既要,又要 " 的自我苛求磨平了原本鋒利的棱角,難道合群就是以失去個性爲代價嗎?" 認識你自己 " 這句箴言源自希臘德爾菲神廟石柱,許多人終生求索卻未必找到确切答案。《我們何以不同:人格心理學 40 講》基于經典理論與現代研究,抽絲剝繭層層深入,回答了當代人對自我的種種疑慮。
自弗洛伊德以降,諸多心理學家緻力于探究 " 人性三問 " 及其背後的真相,北師大心理學教授王芳作爲解密者之一,深入淺出地引導大衆了解人格的形成,激發更深層次的思考。人格心理學要破解的是塑型人格的因素以及各種驅動力,人與人之間無處不在的差異究竟從而何來?人格心理學作爲新興學科,特殊之處在于吸納了哲學、神經科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研究成果,比哲學更具 " 群衆基礎 ",比神經科學更具人文關懷。
經營之聖、阿米巴管理模式的創造者稻盛和夫在《活法》裏提到了 " 人格 " 的重要性:才智越發超群之人,越需要強大的力量來控制他的才智——這就是 " 人格 "。他也據此給出一個公式:人格 = 性格 + 哲學。性格是人與生俱來的,哲學是在人生過程中學來的,兩者合二爲一,形成人格。然而,現實中即便是 " 六邊形戰士 " 也會遇到職場難題,在不受控的蛻變中戴上社交面具,活成了自己曾經讨厭的那種人。
社會的同化:刻闆印象的傷害
相較于 "MBTI" 這樣的 " 後現代占星術 ",作者在書中介紹了一種名爲 " 大五人格 "(Big Five)的人格特質描述模型。這個模型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逐漸被主流心理學家認可。它用五個維度描述人格特質:開放性、盡責性、外向性、宜人性和情緒穩定性,分别指向新事物的接受程度、組織能力及自律性、社交及能量水平、合作及受信任程度、情緒變化情況。
在職場招聘場景中,五項指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個體對崗位的适配度,人力資源得以在短時間化繁爲簡、對号入座。 但正如該書作者所強調的,此類測試也有缺陷。測試中的評價都由受試者本人做出,但人們很多時候并非自己人格的最佳描述者。哲學家理查德 · 莫蘭 ( Richard Moran ) 認爲,與觀察一個馬克杯不同的是,我們觀察對象是自己,無法拉開觀者被觀者的距離,無法獲得同等客觀性。世界譜系的多元化加速了個體差異化。人與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和狗之間的差别還大。這話調侃又紮心,卻是人間真實。獨立的精神世界,與衆不同的認知、行爲習慣,情感訴求以及價值取向等等,很難以有限的類别進行劃分。
這類測試在社會中引起狂熱,更多是因爲迎合了人類的 " 類别化認知加工天性 " 和抱團本能——人以群分,形成不同圈子是大勢所趨,我們總是在有意無意間尋找同類,同類心照不宣的默契自然會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溝通成本,但人格标簽化的弊端在于自我設限,因此,即便是科學依據的标尺,也隻能當作人生主旋律的參考依據,不能盲目以偏概全。
源于拉丁文 persona 的 " 人格 " ( personality ) ,本意爲演員在舞台表演時戴的面具。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因時因地換上不同的角色面具,與其說虛僞,不如說是自我保護,也就是心理學家埃裏希 · 弗洛姆 ( Erich Fromm ) 在《逃避自由》 ( Escape from Freedom ) 中所提到的 " 自動從衆 " ( automaton conformity ) ," 依附于某種宏大叙事,通過與其他人一樣來将自我隐藏于大衆之中以此獲得安全感 "。米蘭 · 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說到,選擇抛棄集體賦予的意義需要極大的勇氣和精神力量——可見承擔起自由的責任是難上加難。
即使我們拿到了一份足夠 " 客觀 " 的測試結果,但其實也隻是對當下的人格有所解釋,并不能預測未來,它反映的與其說是人格類型(type),不如說是具體人格特質(trait)的顯著程度。因爲所謂的外向、内向,隻是光譜的兩端,而處在光譜上的人在複雜現實境況中做出的選擇則千差萬别。
比如,内向人雖不像外向人那樣 " 社牛 ",但也不一定 " 社恐 ",他們隻是喜歡獨處,避免内耗,但在人際交往上不存在障礙和焦慮情緒。反觀熱愛交際的 " 社牛 ",在 " 嗨聊 " 中不一定交到真朋友,而内向人貌似看起來 " 喪 ",隻是霸氣不外露而已。
内向、外向各有優勢,但社會上長期以來形成的刻闆印象,在很多時候影響了我們對個體的判斷。外向被視爲積極樂觀、情商高的代名詞,内向則意味着消極悲觀、不思進取,這些看法令内向人背負了莫名的壓力。在 " 外向崇拜 " 的生存壓力之下,内向人戴上面具強行合群,簡曆上的 " 性格樂觀 "、團隊裏的頭腦風暴,本來格格不入的他們爲了迎合主流扭曲了自我,被迫成爲 " 僞外向人 "。久而久之,沒有個性的 " 社會變色龍 " 爲了安全栖身而放棄自由。
這種偏見同樣存在于大衆對性别的刻闆印象,從而加劇了男女不平等甚至固化了社會角色,比如很多人認爲領導者應該是男性,女性不适合從事管理工作。而在在社會進化的過程中,兩性勞動分工逐漸趨同,女性顯現出男性氣質會被認爲剛毅,男性若有陰柔氣質則會被诟病,基于刻闆印象造成的隐性傷害打擊面極其廣泛。
人的異化:" 卷王 " 的誕生
網絡盛傳,東亞有三大卷王:不睡覺的韓國人、不吃飯的日本人、不放假的中國人。這種說法頗具戲劇性,也不無道理,各有各的 " 卷 ",但殊途同歸——努力奮鬥實現目标。 " 内卷 " 始于環境的變化,中世紀時代人際關系囿于部落與家庭,一代代人傳承生産工具和勞動技能,個人服從宿命安排,一生少有變動,生活安穩,自然不需要 " 内卷 "。文藝複興時代起,民衆對上帝神聖的信仰日漸式微,傳統社會結構分崩離析,宗教改革和啓蒙運動推動着人類個體命運齒輪的轉動。
作爲人類文明進程的分水嶺,工業革命實現了從工場手工業到工廠大機器生産的飛躍,人的身份也有了曆史性的革新,工人、資本家、消費者,有壓迫有反抗,在以勞力和智力換取金錢求生存的路上,一 " 卷 " 就是幾個世紀。久而久之,空氣污染、極端天氣、" 黑天鵝 "、" 灰犀牛 " 等事件不斷,人人焦慮,消費疲軟,不卷是不可能的。反過來,貧富差距拉大,幸福指數降低,對财富、地位、權力的渴望也會讓人們多有顧慮,不 " 卷 " 更不行。
如弗洛姆說," 過去的危險在于人們成了奴隸,而未來的危險在于人們成了機器。和奴隸相比,機器不會造反。" 心理學家阿爾伯特 · 班杜拉 ( Albert Bandura ) 的 " 非人化 " ( dehumanization ) 即是将人降格成動物或機器,才有了 " 社畜 " 和 " 工具人 " 的稱呼。
問題的關鍵還在于,人們對卡爾 · 羅傑斯所說的 " 成爲自己 ",在理解上常有失偏頗。究竟是做自己?還是迎合社會做别人喜歡的自己?一旦 flag 架空,人生頓失意義。這種置于人生之外的态度,也是當代人的精神頑疾,即便物質生活富足,也未必增加幸福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在與他人的比較中,優越感還是會有跌落的可能,到時對自己重新定位,在不斷對标中迎來高光時刻," 卷 " 出新境界。
這種 " 卷 " 的狀态,事實上是在與他者的比較中努力擺脫現狀的過程," 卷 " 出來的自我或是挖掘出潛在能力,真正超越自我,亦或捏造出了扭曲的假象,徒增新的面具。
自我的複歸:遠離内卷,加速進化
" 内卷 " 的說法由來已久,美國人類學家亞曆山大 · 戈登威澤 ( Alexander Goldenweiser ) 最初從藝術維度提出了這個概念,一種風格無法跳脫出既定模式,繼而呈現出精細和複雜化表現。" 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 " 斯賓塞将達爾文 " 适者生存優勝劣汰 " 代入人類社會之中,在有限資源中競争加劇," 零和思維 " 作祟,越來越多人無視規則造成資源分配失衡,由此帶來人際之間功利性交往和低信任度,催生出面具背後那個不爲人所知、與自我認同相違背的暗黑人格。
複雜多變的外界環境,會迫使個體重新籌劃各自的生活節奏和人生走向,正如個體基于環境适應性考量的生命史理論 ( Life History Theory ) ,個體必須在軀體和繁衍投入之間做出分配時間、資源和能量的權衡。個人渺小的力量無法改變宏觀環境,隻能盡可能提升自身的核心實力,将自身成長和發展置于優先位置,甚至推遲結婚和拒絕生育。" 中年危機 " 常被誤認爲人到中年之後事業、家庭、感情産生的身心危機,事實上榮格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初衷,卻是年輕時打拼奮鬥達成 Flag 摘掉面具後的精神空虛。他們從 " 現實自我 " ( actualself ) 過渡到 " 理想自我 " ( idealself ) ,成全了自己,卻失去了豐滿的人格,自成孤島。經曆過起伏波瀾,依然懷有赤子之心的人寥寥無幾," 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 也許隻是美好的期待。
身處燈火通明的職場,個體的能力強弱和優劣勢都被放大。初學乍練的菜鳥對人生規劃一知半解心生困惑是常事,然而身經百戰、見多識廣的資深職場人更是身處迷霧,每個人都在如何保全自己且争取利益最大化上絞盡了腦汁。作者王芳引用了 " 投石假說 ",解釋了個體力量共同協作抵抗外力的效應,因此内卷 ( involution ) 的反義詞并不是投降出局,順勢躺平,而是進化 ( evolution ) ,與其壓迫自我,陷入同類内鬥,不如抱團取暖,在合作和助力等進化選擇中向外尋求對标,實現共赢。但現實社會也有因個人追求利益最大化導緻集體翻車的現象,比如加勒特 · 哈丁 ( Garrett Hardin ) 所說的 " 公地悲劇 ",無償開放的牧場,随着牲畜的超載而成爲不毛之地,福利變禍害。梅裏爾 · 弗勒德和梅爾文 · 德雷希爾提出的 " 囚徒困境 " 也是相似的兩難選擇。
有的公司也在逐漸洞察真相,在各個維度提升員工的幸福感。反内卷的公司不再 996,而更看重效率和勞動力産出。在人工智能時代,與其壓榨員工加班,防範 " 摸魚 ",不如以差異化的競争吸引人才,畢竟 KPI 考核猛如虎," 社畜 " 隻要在其位,就不會忘了高懸頭頂的 " 達摩克利斯之劍 "。
德國韓裔哲學家韓炳哲從社會學角度解釋了這一社會精神狀況,他認爲,在 " 績效社會 " 中,個人的價值和地位往往用工作績效來衡量,從福柯式的規訓社會以降,系統性的暴力并未消失,反而僞裝成個體想要 " 更快、更高、更強 " 的自由意志,給全社會籠罩上焦慮、亢奮和倦怠情緒。或許,對真實情況的認知才能啓動對于内卷的真正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