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業即就業 " 的緊張節奏,被放緩了
不足十平的空間裏,一張白色書桌撐起了房間主人的生活重心——教輔書和打印資料鋪得滿滿的,放不下的都堆到了地下。牆上貼了幾張便利貼,寫滿公務員和事業編制考試的知識點。
但明顯這個房間的主人并不完全醉心學習。置物架上還立着三隻天線寶寶和冰墩墩的手辦,下層夾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和《月亮與六便士》幾本書。四處散落着魔方、手賬膠帶和迷你玩偶。
房間朝東,早上的時候能看見日出。
過去的兩年裏,露露 80% 的時間都在這裏度過。剩下的時間,她會坐在客廳和爸媽聊天,或者出門參加考試。
露露是安徽人,2022 年畢業的應屆生," 文科 + 女生 + 二本,疊滿了 buff" 她這樣形容自己。畢業後,她沒有立即工作,而是選擇了參加考研二戰、公務員考試。
按她自己的計算,從 2021 年開始,她就在家待業,到現在已經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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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考研成績公布,自覺希望不大的露露開始安徽本地尋找工作,但卻屢碰釘子,到企業面試,對方知道她有近一年的空窗期後都以 " 不符合用人标準 " 爲由拒絕了。即便沒有交社保的記錄,露露還是被排除在了 " 應屆生 " 隊伍以外。
沒有辦法的她又開始準備考公,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她仍然沒有工作。
像露露這樣的年輕人,畢業并沒有立即就業,他們的行爲被概括爲 " 慢就業 "。有學者提出,慢就業往往是針對大學生畢業後初職獲取時間而言的,指畢業生在畢業之後以遊曆遊學、繼續深造、反複備考、嘗試創業、等待就業等各種方式暫時不就業的情況。
根據智聯招聘發布的《2023 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2023 屆高校畢業生,有 18.9% 選擇了慢就業,這個比例相較于 2022 屆的 15.9% 有所增加。
"對于學生而言,通過‘畢業即工作’解決生存問題的需求已經讓位于‘通過慢慢擇業,找到理想工作’的自我發展需求。" 首都師範大學講師黎娟娟在一篇研究大學生慢就業的論文提到。
" 畢業即就業 " 的緊張節奏被放緩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了慢就業,他們對工作這件事越來越謹慎了。
00 後女孩小川在浙江讀大學,學是廣播電視工程專業,她也是慢就業的一員。今年 7 月份,她決定放棄求職,不去上班。
對于工作,她有自己的一套标準," 月薪六千,雙休 ",但在杭州的職場,這樣的要求也不太容易實現。小川應聘的互聯網公司,無一例外都需要單休或者大小周,開出的薪資也在三四千左右。
被各種面試輪番 " 毒打 " 後,小川感到憤慨,"這個社會對應屆生很殘忍,既要求你有經驗,給的工資也不高。動不動就是面試,試稿,我花幾個小時準備完了,你告訴我一句不好。"
小川在秋招和春招還是收到了幾個 offer 的,但這些工作,她都不大能 " 将就 "。
服裝品牌的銷售管培生,要求在門店工作,她說,"真的無法接受我讀了幾年書就是去賣衣服"。
一份做代運營的工作,通勤要兩小時,還要經常加班,她放棄了。另一份工作,辦公地點在居民樓裏,樓上住人,樓下辦公,不分男女,幾個人共用衛生間,小川去了一天就跑了。
對小川來說,工作必須要滿足自己的物質和精神需求,甯缺毋濫。
即便 offer 難得,但仍有許多人選擇大膽放棄,這多少有點讓人意外。
廣東 00 後女孩小歐,師範專業的她在今年畢業之前就得到了幾份 " 可能大部分人還會覺得不錯 " 的工作,她考上了家鄉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有編制,還有一份在職校做老師的工作,也等着她簽約。
但小歐覺得,這兩份工作都不理想,小學生不好管,職校不喜歡,她感到自己隻會陷入内耗,一旦離職還要賠違約金;她想的是,考個研究生提高一下自己的二本學曆,不過今年考研已經失利了,再來一年脫産備考研究生的話,沒有經濟收入就得啃老,這她也無法接受。
那如果兩個都不選呢?
" 這一年我可以停下來了 "
今年 4 月,一輪又一輪的編制考試暫時結束了。憑借着師範生的身份,小歐廣東老家三線城市裏很快找到了一個可以兼職的機構,給小朋友上書法課,一次 150 元。
在 " 選擇讓自己内耗的工作 " 和 " 脫産考研就沒經濟收入 " 之間搖擺的她意識到,養活自己這件事,靠兼職就可以解決,也許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不工作了,也不考研了," 那這一年我可以停下來了 "。
"爲什麽不停下來?從小學升初中,又要考高中,考大學。上了大學之後,考四六級,考教師資格證,考計算機資格證,考研考編,大一大二大三大四一直在考試。什麽時候是個頭?" 在大學校園裏,小歐就算是 " 卷 " 的那個,四六級、教師資格證,各種考試,從進校開始一口氣考過。
而畢業前夕持續不斷的編制考試更是讓她身心俱疲,她失眠嚴重,甚至到淩晨三四點都還在爲了工作而煩惱。
小歐的焦慮不乏普遍性。按照社會時鍾的節奏,一畢業就進入工作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找到一個明确的方向。
經濟壓力的問題的解決了,小歐決定暫時停下來,她打算趁着這段空閑期好好享受生活、攢錢,至于未來的事情,可以趁這段時間細細考量,"用來認清自己,認清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
" 我正在放長線釣大魚,儲蓄力量。" 小歐會非常坦率地告訴長輩,自己不喜歡那些工作,就是不想做。
GAP 一旦開始,日子就變得輕盈了許多。
小歐的睡眠變好了,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她的兼職在晚上七點開始,一個半小時的硬筆書法課,學生從幼兒班小孩橫跨到五年級小學生,每周上六天課。每個月兩千多的收入也讓她不必向父母伸手要錢。
在家的時候,她還會承擔起一個 " 全職女兒 " 的責任,主動做飯、洗碗,整理房間。時間随意支配,她還做起自己的自媒體賬号,成爲了一個日常 plog(圖片博客)博主,發發生活的日常,雖然隻有 200 來個粉絲,也已經有品牌找她做推廣了,"比以前本科的時候一直要考各種試會輕松多得多,也挺開心的。"
比起曾經的跑步趕路,眼下的小歐算是開啓了漫步模式,一點一點沉浸入生活的日常。
剛停下來時,許多年輕人都會迅速擺脫求職焦慮感,體會到 " 不工作 " 的快樂。
小川在杭州定了下來,住到了男朋友租的房子裏。她給自己列了一堆生活安排,報健身房、養寵物、看展、看電影,最近還剛去成都玩了一圈。
小川有一個朋友在國企上班,朝九晚五,拿着 6000 多的工資和穩定的福利待遇,工作也很悠閑。但這個朋友仍然常常跟她吐槽自己生活的焦慮,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在辦公室。
跟她一對比,小川感覺到自己在家待業的狀态也沒有那麽壞,"不管我怎麽選都會後悔,還不如就這樣瞎摸索。最起碼我能睡到自然醒,有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可以不上班,但必須有收入
但時間一長,不上班的快樂會像泡沫一樣,被現實紮破。
備考期間,露露在家做了兩年全職女兒,但她極少做家務,主要爲父母提供 " 情緒價值 "。因爲是獨生女,父母都希望她留在身邊,知道她要留在家裏準備考研、考編,也全力支持。
不過,也是因爲父母的關注,反而會給露露帶來精神壓力。
2021 年,露露第一年考研,考場在南京。從家裏出發的路費加酒店要花上一千來塊。知道自己準備地不夠充分,爲了降低父母的期待,她提前跟父母說,預感自己 " 可能考不上 "。
哪成想,事與願違。媽媽沒有給予鼓勵,而是再次跟她唠叨起了身邊同齡人的成績,拿着工作、薪資和露露比較了起來。露露覺得難堪,沖動之下,她退了車票和酒店預定,連考場都沒有去。
在這兩年的備考過程中,露露的媽媽總會把她正在進行的考試同步告訴給周圍的朋友,"失敗一次我就感覺丢臉一次"。
露露畢業後這一年,仍然過得渾渾噩噩," 我其實沒有想好爲什麽要讀書 "。她把自己的考研失利歸結爲無效努力,勤奮備考的人都會在六七點早起,她總是要睡到九點,關在房間裏也常常走神玩手機,一天下來也就學個五個小時。
露露是湧入考研、考編行列裏的大多數,沒有清晰的目标,被社會潮水和父母的期望推着走。離開了校園的象牙塔,又蜷縮進了家的保護殼裏。
生活停擺了這麽久,露露意識到,除了幾個好朋友和父母外,幾乎斷開了和社會連接。"不想和社會脫節了",終于在今年年初,露露走出了家門,嘗試找一份新工作,而對于理想工作的期望,露露就一條,"隻要雙休就成"。
露露專業是文化産業管理,在安徽當地選擇了一些媒體運營、活動執行這樣的工作投遞,得到了份朝九晚五、雙休的前台工作。
入職第一天,她發現,雖說是前台,卻要幫忙拉新,"幫老闆打開 boss 直聘,找人打招呼,無論别人提什麽條件,都答應,先騙過來。" 幹了一天,她就辭職了。
面對無事可做的困境,找點事做是一種必要的解決方法。
小川在今年春招時哭了好幾次,刷到一些招聘的帖子都會被焦慮圍繞," 我不想接受單休,不想大小周,工資也不想低于六千,(比這個數字還低)我怎麽能夠活下來?"
" 不就業 " 的狀态,隻是看似灑脫。小川形容自己是,"一邊摸魚一邊焦慮"。但好歹,她有一筆經濟收入能夠支撐她摸魚的底氣。
今年 5 月,小川找到了一份兼職,這是一份文字工作,一單在 80-200 元不等。她可以花自己白天的工作去完成幾單,一個月累積下來,大概能有一萬左右的收入。這個數字,足夠讓她心安理得地不去上班。
對小川而言,待業期的安全感是由攥在手裏的錢帶來的。
許多處于 " 慢就業 " 的狀态中的年輕人,嘴上雖然念着躺平,卻在用力做着仰卧起坐。
" 你可以不工作,但是必須要有收入。" 小川說,哪怕去做一個兩三千的兼職服務員,"雖然我是一個大學生,但是如果沒有任何收入,我會選擇去做服務員,哪怕他工資很低,但是我得活。"
穩定性是個大問題。小川還盤算着做一個自媒體賬号,但具體怎麽做,現在還是一個問号。她更遠一點規劃是,等這個賬号做起來了,她就帶着身邊那些和她一樣同樣待業的朋友一起," 也不能說是創業,就是個小本生意。"
無論如何,小川說,上班是不會再去了,她還給了一個時間期限," 三五年内(都不會上班了)"。
在 " 慢下來 " 的保質期裏,迂回摸索
沒有立即就業的年輕人們,都不約而同給自己的短期自由加上了一個保質期。
有人會把 " 兩年擇業期 " 當成一個标準。
所謂的擇業期是國家規定的一個期限,指的是高校畢業生從畢業之日起兩年内,未落實就業單位的畢業生可以享受應屆畢業生同等待遇。這更像是一種身份保護,但往往隻在政府機關和事業單位的招聘中起作用。
露露嚴格遵照這個期限,生活好似懸了一個倒計時。
到明年六月,她将不再具有應屆生的身份,她總要在這之前解決自己的工作問題。
焦慮與日遞增,她向家鄉的人社局遞交了見習申請。爲了緩解就業壓力,政府部門每年會專門提供給擇業期内的高校畢業生見習工作崗位,這個崗位不會簽訂任何勞動協議,但會給予一些補貼。
這種崗位前幾年隻要提交了申請都可以去,但露露發現,今年特地安排了考試和面試," 可想而知有多卷 "。
不過,她總算順利通過了目前的考核,在八月份獲得了一個見習崗位,這個崗位和她文化産業管理的專業并不匹配,所以她的日常工作隻是複印、遞交材料這樣的打雜性工作。工作時間早八晚五點半,還有免費的早午餐,她很知足了。
倒計時還在繼續。露露決定,先做着見習的工作,再繼續準備考編的事情,下半年又有一堆新考試了,她必須抓住機會。
慢下來的這兩年裏,她幾乎沒有真正地工作過,這讓她離現實的職場越發遙遠,"在就業這一塊,我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露露是一個沒有什麽興趣愛好的人,至今也沒有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已經花了許多時間籌備考試了,太高的沉沒成本又令她無法放棄考公這一條路。
節奏是慢下來了,但露露還沒有思考明白自己想要什麽、适合什麽,隻得按照慣性繼續前進。但眼下已經找到了見習工作,總算是有了進展,她相信,"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在倒計時裏,小歐想清楚了,小學語文老師她不愛幹,但她堅持想成爲一個中學語文老師。在這一年裏,她把自己的時鍾切割成了三個部分,8 月底之前,做書法老師的兼職掙點工資;8 月底到明年初,在小高考培訓機構裏兼職語文老師;明年初繼續準備考試。一切按着計劃來。
兼職語文老師的活兒,每個月能有 1 萬 5 左右的工資,她打算把這筆錢攢下來跑其他城市的招聘。更重要的是,這份工作可以帶給她一些重要的教學經驗,這些經驗又可以作用在她的面試和未來的工作裏。
對她而言,這段有限的時間既是寶貴的休息期,也是主動慢下來的沉澱積累期。
" 慢就業 ",某種程度上代表着年輕人尋找理想工作過程中的一種迂回策略。
今年畢業的酒酒是成都一所雙非學校的研究生,她的學曆有些尴尬,在普通本科生和 985 學生中間顯得不上不下。找工作更是難題,在好的公司卷不過名校精英,再調整預期,隻能去做銷售。
畢業前,酒酒曾簽下 offer,工作就是跟不同的人打電話推銷,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就離開了,"明明别人都已經明确地拒絕,都覺得是一種騷擾了,公司還要求你一直跟那個人打電話,這對我是一個很折磨的事情。"
酒酒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去了一家奶茶店工作,這個行業跟她的所學的保險專業根本不搭邊。她在成都春熙路的一家店,日常工作就是奶茶店店員,點單、泡茶葉、切水果、手搖飲品、清潔打掃,所有工作都要做,一周六天,每天工作 9 個小時," 每天早晨起來我的手都是僵硬的,動不了。"
"我知道從社會層面來講,研究生和搖奶茶完全是兩個世界,多數情況下,研究生去搖奶茶是會被嘲笑的。" 酒酒認爲自己很符合 " 脫下孔乙己的長衫 " 的定義,卻并不因爲現在的工作覺得羞恥,她更願意去積極地嘗試。
在研究生同學眼裏,酒酒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理想主義者," 隻有我一個人在找工作,大家都去考公務員,我完全不羨慕他們。那不是我理想的生活狀态。我比較在意我個人的想法。"
什麽是自己熱愛的工作?什麽是真正适合自己的工作?面對一連串問題,酒酒說,"我還在尋找的路上。"而她的方式,是一邊工作,一邊尋找意義。
她也不是一點焦慮也沒有。" 馬上 9 月份秋招,可能還會在看一下工作機會,有沒有更合适的。"
暫停,雖略顯無奈,但它代表着年輕人對掌控生活節奏的決心,也給年輕人帶來了喘息、探索和過渡的空間。
無論是停擺逃避,還是在試錯中尋找方向,有關職業發展的思考和規劃,始終是個重要的議題。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五年,理想與現實的答案,都需要在漫長的未來裏尋找。
(文中人物爲化名,封面圖源于視覺中國。)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 後浪研究所 "(ID:youth36kr),作者:邱瑜敏、薇薇子,36 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