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到時間終結》(Until the End of Time,2020)中,物理學家布萊恩 · 格林(Brian Greene)總結了标準物理主義關于現實的觀點:"粒子和場,物理定律和初始條件,除此之外,就我們目前探索現實的深度而言,沒有證據表明還存在任何其他東西。" 這一物理主義的進路已經擁有相當多的成果。自伽利略以降的 400 年來,科學家們借助數學将宏大而混雜的問題分解為一個個微小且可以通過物理方式來量化解決的問題,這在闡明宇宙的運行方式上已經取得重大成功。但是,總是有一個惱人的局外者:心靈(mind)。意識問題抵抗着科學的傳統進路。
科學在腦研究領域已經取得重大進展,大腦使得意識成為可能,這點是沒人質疑的。包括弗朗西斯 · 克裡克(Francis Crick,于 2004 年去世)和克裡斯托弗 · 科赫(Christof Koch)在内的科學家在解碼意識的神經相關物方面已經取得重大進展 [ 1 ] 。簡單來說,他們的任務是弄清楚何種腦活動與何種意識經驗相關聯。然而,這項工作有一個遺留問題,即意識經驗出現的緣由。
目前還沒有一個普遍的意識定義。覺知(awareness),包括自我覺知(self-awareness)在内,與我們所說的意識相近,經驗則與意識更為接近。我們看到一個紅蘋果時,大腦中特定的神經回路會被激活,但似乎還存在神經活動之外的東西:我們經驗着蘋果的紅性(redness)。這就是哲學家們經常問的問題:作為具有大腦的存在體為什麼會産生 " 像某物 "(like something)的感覺?為什麼看到紅蘋果、聽到音樂、觸摸到樹幹等等會有 " 像什麼樣 " 的感覺?這個問題被查爾莫斯(David Chalmers)稱為意識的 " 困難問題 ",也就是沒有意識的、僅僅對物理法則作出回應的東西,何以産生意識經驗(相比之下," 簡單問題 " 是要弄清楚何種腦活動與何種特定的心智狀态相聯系)。心靈的存在是對物理主義最嚴肅的挑戰。
- Isabel Seliger -
我們熟知的" 哲學僵屍 "思想實驗正是由此産生。這個思想實驗涉及一個人們想象中的生物,它有着與我們相似的外形,但是缺乏一個關鍵要素——意識。關于這一思想實驗不同版本的論證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當前表述最為清晰的版本來自查爾莫斯。在《有意識的心靈》(The Conscious Mind,1996)一書中,他讓讀者們想象一個自己的僵屍孿生兄弟,一個 " 原子層面與我同一 " 但 " 完全缺乏意識經驗 " 的生物。查爾莫斯設想出這樣一個情境,他 " 看向窗外,在看到外面的樹時經驗到一些美好的綠色的感覺(sensation),在用力咀嚼巧克力條時有十分愉悅的味覺經驗,并感覺到右肩令人生厭的疼痛感 "。然後他會設想自己的僵屍孿生兄弟正經曆着同樣的情境。的确僵屍會以查爾莫斯同樣的方式去看,甚至行動。
僵屍将會是清醒的,能夠彙報他的内在心理狀态,能夠将注意力放在不同的位置等等。隻是這樣的運作不會伴随任何意識經驗。根本不存在現象性感覺。在僵屍身上沒有任何 " 像什麼樣 " 的感覺。
菲利普 · 戈夫(Philip Goff)近來重拾了僵屍論證,他在《伽利略的錯誤》(Galileo ’ s Error,2019)一書中探索這一問題。需要再次強調的是,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僵屍是否的确在我們之間行走,而是他們是否能夠存在。戈夫寫道:
沒有人認為哲學僵屍存在,正如沒有人認為會飛的豬存在。但在關于僵屍的想法中沒有任何矛盾。因此如果我們的宇宙以一種與現在迥異的方式存在,如果自然法則與現在大不相同,僵屍可能真的會在我們的星球上漫步。
換句話說,僵屍論證不僅僅是人能想象什麼的問題。人能夠想象一切難以置信的事物。就像在最近的一次 Zoom 通話中戈夫告訴我的那樣:" 問題在于,他們的想象是否在邏輯上融貫,以及是否在普遍意義上可行。"
僵屍論證乍看之下是個有力的論證。如果相信僵屍能夠存在,你就必然接受這樣的可能性,運動中的物質不能解釋一切,尤其不能解釋我們最珍視的對于世界的真實經驗,這也是物理主義停滞不前的原因。
即便是那些沒有被僵屍論證說服的人,也承認這個論證在理智上的誘惑力。" 它是優雅的論證,因為它非常簡單 ",在謝菲爾德大學和希臘克裡特大學任職的哲學家凱斯 · 弗蘭基什(Keith Frankish)這樣說道。" 這看起來像是你能基于一些相當直接且具有吸引力的前提,得出一個真正重大而激進的結論。這正是哲學家的夢想,坐在搖椅上思考,再依據這些自己确信的前提,就可以提出諸如此類突破性的言論。如果這都不令人心馳神往,我真不知道哲學家會向往什麼。"
- Evelin Bundur -
然而,當人們開始仔細分析僵屍論證時,問題也随之出現。首先,僵屍在邏輯上是真正可能的嗎?有人可能會說,如果僵屍就是物理存在的複制,那麼按照必然性它将會有意識。反過來說:一個生物,擁有所有我們人所具有的物理性質,卻沒有意識,這是不可能的。弗蘭基什将之與電視機進行對比。他問道,我們能否想象一台機器,它有着與常規運作的電視機同樣的電子過程,然而屏幕上沒有任何畫面。許多人可能會給出否定的回答:如果基礎條件一緻,電視機屏幕亮起是自然的結果,不需要額外的要素。
回到意識問題,弗蘭基什補充道:" 如果你真能理解大腦的運行——其中的 800 億個神經元以及數以億計的聯結方式産生着種種感度和應答,其中還包括對自身活動的感度,這是超乎想象的……如果真的能夠細緻地思考大腦活動,那麼就不會有任何遺漏。"(這個反駁至少強調了我們 " 設想 " 某物時需要有多細緻。難道我們真的可以設想一個由 800 億個成分構成的東西嗎?)
顯然,問題的關鍵在于 " 可設想性 "。加利福尼亞科技中心的物理學家肖恩 · 卡羅爾(Sean Carroll)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 [ 2 ] 用一個數學例子為僵屍議題提供了新的見解:" 如果你穿越回一萬年前,試圖向一個人解釋什麼是素數,你問這個人:‘你能設想最大素數的存在嗎?’ " 他們或許會給出肯定回答,隻要能夠設想,那麼最大素數就可能存在。然後你可以向他們解釋,不,有一個很簡單的數學證明可以說明最大素數不存在。他們會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哦,原來我錯了,這是不可設想的。"
同樣地,幾何學家一直在想象 " 化圓為方 " 的可能性,這一任務最終在 1882 年被證實是不可能實現的。哲學家馬西莫 · 匹格裡奇(Massimo Pigliucci)曾在反思可設想之物何以頻繁地降入不可設想之列時,這樣寫道 [ 3 ] ," 可設想性不能創建任何事物。" 最後,卡羅爾認為可設想性的想法太模糊了,哲學家無法憑借它做想做的事情。" 我想,在類似的論證中使用可設想性的觀念是不合時宜的,因為人們的知識狀态無法為基于模糊性得出的一些籠統結論提供證明。
與此密切相關的問題是,接受僵屍思想實驗前提的表面價值(face value)會帶來其他問題。在僵屍論證中,僵屍與我們相差甚微,隻是缺乏意識。讓我們試着把這個前提付諸實踐:我們遇到一個生物,它的外觀以及行為舉止和人一樣,但哲學家告訴我們這實際上是一個僵屍。我們對此作何反應?
就職于華盛頓州惠特曼學院的哲學家麗貝卡 · 漢拉恩(Rebecca Hanrahan)說道,在這種情況中,我們不會接受這個生物缺乏意識的斷言。" 如果我前往另一個世界,看到一個和我外表和行為舉止一樣的生物,我會認為它和我一樣擁有現象性的感覺。" 換句話說,僵屍思想實驗的第一個前提根本行不通:查爾莫斯讓我們接受這樣的想法,人的複制品沒有意識,盡管這是一個直截了當的要求,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來說,這是要求我們想象有一隻鳥,盡管它有着和鴨子相同的行走方式與叫聲,但它卻不是一隻鴨子。僵屍論證似乎歸屬于丹尼特(Daniel Dennett)的 " 直覺泵 "(intuition pumps)論證。
這種類型的論證一般以思想實驗的方式呈現,它們将讀者引向一個具有吸引力但得不到必然性辯護的結論。(與心靈和大腦相關的問題中有許多備受争議的思想實驗,其數量遠超哲學學科其它分支;一個很著名的例子就是反對用信息程序解釋心靈的塞爾 [ John Searle ] " 中文屋 " 論證 [ 4 ] 。丹尼特已經指出這一論證在何處止步不前 [ 5 ] 。)僵屍論證表明,我們可以輕易想象出和能思考的人類有着相同外在性質但缺乏意識的生物。但實際上,設想這樣一種生物絕非易事。
- Denis Hebi -
另一個問題聚焦于意識究竟能做什麼。就像一個哲學家所說的,意識發揮怎樣的因果角色?是意識使得事物移動嗎?或換個方式來問:意識會對行為産生影響嗎?在查爾莫斯的叙述中,即便僵屍沒有意識,但我們仍然假設僵屍的行為與我們一般無二。這似乎意味着意識經驗在世界中沒有任何因果效力。既然如此,在僵屍論證中我們為何要預設意識的存在呢?
通常的回答是,意識是某種我們直接經驗的東西,我們不可能在認為自己有意識這件事上出錯。我們取水時,難道不是渴的意識經驗讓我們如此行動嗎?如果是這樣,那麼意識的确會對我們的行為施加影響。如果相反,那麼意識不過是被哲學家稱作 " 附現象 "(epiphenomenon)的東西,一種第二性的現象。如漢拉恩所言,意識就像是你的電腦發出的嗡嗡聲——隻要電腦存在,這些聲音必定會存在,但它與電腦如何計算無關。
卡羅爾對此進行反駁。他指出," 隻有當你認為我們的意識經驗不會對行為産生任何影響時,僵屍這一概念才是融貫的。"戈夫不接受這一點,在《伽利略的錯誤》中,他争論道," 存在某個與人有着相同物理本質的事物,但缺乏内在的主觀的生活 " 的觀點并不自相矛盾,而且 " 僵屍這一想法中沒有不一緻和不融貫之處 "。
如果審視我們說出的意識經驗時,就會觸及瓶頸。如果悲傷,我就會說我悲傷。但在相同的情境下,僵屍也會說它悲傷(如果沒有,我們會從行為差别中識别出來)。卡羅爾表明,正是這一點将僵屍論證逼到極限。" 如果有人說‘我現在很悲傷’ ",你接着說," 請向我描述你的悲傷。" 如果你相信僵屍的可能性以及可設想性,那麼悲傷的經驗就不能影響你關于悲傷的陳述。卡羅爾說道:" 不論你怎樣思考意識,都不是我所理解的意識。在我悲傷或看見紅色亦或感覺到熱的時候,這些意識經驗會影響我在這個世界裡的言說與行動。"
戈夫則對此持有不同看法。在心靈閑談(Mind Chat)最近的一期播客中 [ 6 ] ,戈夫在與卡羅爾持久的讨論之後,戈夫說道:" 相同的軟件可以在不同的硬件中運作,但不能從中推出硬件不發揮任何作用。與此類似,人類的行為功能能夠在無意識的僵屍中實現,并不蘊含人的意識是無用的擺設。"
卡羅爾在一篇博客中回應道 [ 7 ] ,不錯,相同的計算機程序能夠在不同的機器上運作(哲學家稱之為 " 基底獨立性 " [ substrate independence ] )。但他注意到,這個基底不會對計算結果産生影響。與此類似,那些想要" 在作用于身體硬件上的實現軟件,和作用于心靈硬件的實現軟件之間做出區分的人,根本不能斷言意識為我們在世界中的種種行為都做出了貢獻 "。
然而,一個人試圖構建心靈、大腦和身體之間的關系時,并沒有避開他們對僵屍的本質所做的成問題的描述:它們要麼是積習難改的騙子,在思想實驗中,即便它們沒有經驗任何東西,仍然聲稱自己享受着蘋果的可口。或至少,他們對自身所處情境困惑不已。如果僵屍為它經曆了什麼或沒有經曆什麼而困惑,或許我們亦是如此。事實上,隻需要一點點努力,僵屍就可以用來支持物理主義:然而,我們或許會說," 但我知道自己有意識,我感覺到它,我不可能搞錯。" 我們必須牢記,僵屍會在相同的情境中說出相同的話。
這難道意味着意識不過是一場幻覺?弗蘭基什對此深信不疑。他将意識經驗描述為 " 由我們的大腦書寫的虛構小說,目的是幫助我們追蹤世界對我們的影響 "。卡羅爾在其書《大圖景》(The Big Picture,2016)中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寫道,意識就像 " 液體、椅子、宇宙和法律一樣是真的,這是因為,意識在一定的應用範圍内成功地對自然世界的某一部分作出描述 "。與之相反,戈夫為泛心論(panpsychism)做辯護。簡而言之,泛心論認為世界中的一切都有精神的性質(mental qualities),如他(與其他兩位合作者)在斯坦福哲學百科中所說的 [ 8 ] ," 精神性在自然世界中是基礎的、普遍的 "。
那些沒有被僵屍論證動搖的物理主義者繼續探索我們一開始提出的問題:在一個純粹的物理世界中,心靈如何産生?在《直到時間的終結》(Until the End of Time)中,格林就像一個富有激情的物理主義者那樣寫道,心靈的存在表明在物理陳述中存在 " 緻命的鴻溝……關于意識如何展現一個充滿光、聲和感的私人世界,我們缺乏一個結論性的陳述 "。
對于弗蘭基什這樣的思想者而言,正确的步驟是,将意識理解為一個過程,而非某個東西。意識是 " 由一種極其複雜的有機體完成 " 的東西。他引用了丹尼特的說法,丹尼特指出,人腦細胞和一團酵母菌裡的細胞沒有什麼根本差别。弗蘭基什說道:" 二者之間沒有本質差别 ",大腦并不包含額外的特殊成分。" 相較于酵母菌中的細胞,人腦細胞不過是在以一種極其特别的方式聯結着。正是這種聯結使大腦具有意識。"
卡羅爾的觀點大體上與此相似。在心靈圖景(Mindscape)最近的一期播客中 [ 9 ] ,他說道:" 我認為世界由遵守物理法則的原料構成,這是世界的基本樣态。除非那些原料聚集成像人類這樣的複雜體時,可能會湧現出新的現象,意識就是其中一種。" 就像丹尼特和其他物理主義陣營的哲學家,卡羅爾相信困難問題最終會消散。也就是說,數世紀之後(如果我們有幸能夠到達那個時代),人們将不再認為困難問題是一個巨大的謎題。最後,我們會足夠了解關于大腦及其數以億計的神經元如何運作的知識,那時我們會說 " 好吧,這就是人在産生意識經驗時所發生的一切 ",并補充道:" 整個問題會消散。"
盡管僵屍論證以及由之産生的哲學問題似乎不過是希望渺茫的思維練習,這些練習使得哲學家(以及一些科學家)夜不能寐。這些練習還與會在現實世界中産生結果的問題相關。對僵屍問題的思考迫使我們去思考,應當如何應對那些尚不确定是否具有意識的生物,如動物、胎兒以及未來可能出現的機器人和人工智能。
- Meme MX -
我們似乎都認同人類是有意識的,但意識在動物王國中有多普遍呢?我的狗有意識嗎?多倫多大學的哲學家威廉 · 西格(William Seager)回答道:" 當然 "。" 那我的鹦鹉呢?我想它有意識。兔子呢?可能有吧。蛇或蜘蛛呢?蜘蛛會有一些像是欲求某物的行動。他們制定計劃,搜尋,似乎喜歡吃某些食物,他們試圖避免危險情境。這樣看來,他們有意識嗎?"
意識問題在章魚這裡變得更加棘手,相較于哺乳動物,章魚有着更加分散的神經結構。因為我們并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産生了意識,在決定什麼有意識時就會進退兩難。西格說道,在昆蟲身上," 神經結構的運作方式比我們簡單 "。" 但這種想法不合理。結構更簡單并不意味着它們沒有意識。因此,當我們思考意識何時終止或何時出現時,我們面臨着一個存在于真實世界中的僵屍論題。" 同樣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人類嬰孩發育的過程中。西格繼續說道,在懷孕時,人類胚胎 " 必然沒有意識,但在出生時卻必定是有意識的 "," 或許在中間階段,意識出現了。我們并不清楚這是如何實現的。也就是說,我們不清楚大腦如何産生意識。因此我們不得不面對這些難題。"
僵屍論證與更大的意識謎題激發問題的原因是相同的:它迫使我們面對那些從古希臘到笛卡爾和伽利略時代困擾着每個人的問題。即便是最強硬的物理主義者也得承認意識的謎題令人困惑。僵屍論證雖然存在缺陷,不像物理主義支持者們所想象的是一個強有力的論證,然而它卻值得稱道,僵屍論證為難問題的緩解帶來裨益。
相關閱讀
1、Koch, C., Massimini, M., Boly, M. et al. Neural correlates of consciousness: progress and problems. Nat Rev Neurosci 17, 307 – 321 ( 2016 ) . https://doi.org/10.1038/nrn.2016.22
2、https://philpapers.org/archive/CARCAT-33
3、https://philosophyasawayoflife.medium.com/how-to-make-up-philosophical-problems-and-then-solve-them-a522899f1f4e
4、https://rintintin.colorado.edu/~vancecd/phil201/Searle.pdf
5、https://philosophybites.com/2013/06/daniel-dennett-on-the-chinese-room.html
6、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cCEZzNCNBI&ab_channel=MindChat
7、https://www.preposterousuniverse.com/blog/2021/11/17/the-zombie-argument-for-physicalism-contra-panpsychism/
8、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panpsychism/
9、https://www.preposterousuniverse.com/podcast/
作者:Dan Falk | 翻譯:Much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