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徐牧心
編輯 | 劉旌
很多年後，人們還是會想起快手在港交所上市的時刻：這是中國互聯網在 2021 年的第一場資本盛宴，也可能是最後一場。
這一年的 2 月 5 日，快手在 IPO 當天的股價漲超 190%，收盤時市值超過 1.2 萬億港元，6 天後甚至一度突破 1.73 萬億港元，成爲僅次于騰訊、阿裏、美團與拼多多的中國第五大互聯網公司。
這天上午，曹曦在朋友圈曬出照片，他雙手搭在宿華與程一笑的肩膀上：" 下一個十年更精彩！"
如今看來，曹曦的這句話将是一個精确的曆史注腳。
于一級市場，過去一年中國企業在 A 股、港股及海外市場 IPO 數量多達 656 例，而且其充分驗證了 " 私募股權投資 " 的存在價值：其中 414 家上市公司背後有 VC/PE 的機構背景，滲透率達 63%。
于曹曦，這也是光變般的十年。他原本隻是一個理工科背景的産品經理，2013 年加入紅杉後一年便與宿華結識，彼時他尚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投資經理。在之後的幾年裏，曹曦又主導參與投出了鬥魚、沐曦半導體、劑泰醫藥、太極圖形、後摩智能、宇樹科技等明星項目，成爲這家中國最具影響力風投機構的最年輕合夥人。
但在将曹曦确認爲這一代投資人中旗幟性人物這天，36 歲的他辭職創業了。
這并非出于沖動，也不是爲了戲劇性。正如他那種直覺、卻被驗證是正确的感受：" 市場已經到頂了 "，是時候開啓新的旅程了。果然，2021 年二季度開始，資本市場的劇變逐漸拉開序幕。
" 大平台生活的重複 " 也是一個原因。曹曦的好友、清華大學電子系系主任兼深鑒科技聯合創始人汪玉最能理解這一點，" 我們一直都在創業，但其實内部創業比外部創業要難，你沒有辦法去打破一些東西。這是我們之間最多的共鳴。"
作爲過去十餘年中國新一代投資人中最有影響力、或許也最有話題性的投資人之一，曹曦身上有許多時代的特質。他在青年成名，投中的公司集中在移動互聯網，因此常有破圈的話題度；他不愛西裝革履，有段時間還買了件美團外賣的外套穿梭在高檔寫字樓裏；楊天真評價他是 " 一個性情、活生生的人 "，她認識的一些投資人約吃飯喜歡在高檔餐廳，并沉醉于講解其中的種種高級，而曹曦更願意請她 " 燒烤撸串 "。
如果将曹曦視爲一種符号，他代表了相當一部分這一代風險投資人的向往模樣。曾有投資人告訴「暗湧 Waves」，因爲曹曦一度住在國貿附近的一個小區，他後來也決定搬到該小區，就是 " 想和他們走的更近 "。2019 年，在 36 氪「36 位 36 歲以下了不起的投資人」行業互評中，曹曦獲得了來自同行的 53 票高居榜首（一共有 60 人參與互評）。如此共識般的認可，此後再沒有出現過。
2021 年，離開紅杉的曹曦，與前博裕資本二級市場合夥人 Tim Wang 共同創立 Monolith 砺思資本。一年後，砺思決定殺回曹曦熟悉的戰場：VC 版塊，專注早期科技投資。
此時的時代語境已不可同日而語。比如在 2023 年上半年上市的 143 家中國企業中，戰績前三的機構變成了深創投、毅達資本與中芯聚源。互聯網跌出融資額前五，而制造業 IPO 的規模與數量雙奪冠。
或許這也是人們對曹曦最大的疑問：作爲一個在移動時代大獲成功的人，他如何在下一輪浪潮裏繼續保持敏銳？
這不隻是曹曦一個人需要回答的問題。
1. 底層的秘籍
拆解曹曦的成功或許有許多角度，比如嗅覺（他似乎總能完美踩中時代節拍）、時間（在 TMT 爆發前夜入行）、一定的偶然（比如騰訊産品經理的生涯令他更早就意識到快手的價值），以及每一種成功都必備的運氣。
但有一點是曹曦身上極爲突出的特質：人緣。這在一些行業或許并非什麽顯著技能，但在交際網絡重疊、利益關系盤根錯節的一級市場，能獲此評價的人其實不多。
楊天真因爲與曹曦同爲混沌創業營第一期的同學而結識。" 真誠且直接 " 是她選擇與曹曦成爲好友的原因，在她看來，這也是曹曦更 " 擅長獲得他人信任 " 的原因。楊天真記得，曹曦某次去看世界杯，在機場的時候買了一瓶茅台，一邊喝着一邊給她編輯了一條短信，感謝二人能成爲很好的朋友，感謝能在人生艱難的時期互相陪伴。
" 我覺得他是一個會表達感受的人。很多人尤其男性，并不喜歡外露感受，但對于人和人關系的建立有時候需要這樣感性的表達。" 楊天真說。
這種習慣，似乎更接近于曹曦的一種本能，他提到讀了項飙的《把自己作爲方法》，項彪在書中提及自己的童年生活在三重世界裏：一重是底層街區，二重是沒落貴族世界，三重是學校裏的知識分子世界。這讓他感知到不同生活的差異性。
曹曦突然發現，自己的童年恰好也生活在這樣的三重世界裏。小時候，曹曦生活在河北的一個小城，一部分親戚在老家的村落裏，另一部分親戚在北京、天津這樣的一線城市中。後來他又考入名校，進入互聯網公司的世界裏，再後來成爲投資人。
這是中國社會典型的三種切面：村落、小城與大城市。這樣的三種切面曾以月爲單位在曹曦的生活裏不斷切換，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正是這種切換的過程，讓他掌握了與不同世界裏的人打交道的技能。" 所有這些積累都适用于做 VC，别的行業可能不一定需要接觸這麽多人。"
但在這三種切面裏，曹曦最爲熟悉、舒适的還是那個在小城長大的自己。幸運的是，這是對他做 VC 的另一種助力，因爲在 TMT 時代裏炙手可熱的明星創業者們，大多是從這樣的非一線城市中跑出。而這個豪華的朋友圈不僅是 TMT 時代構建的強大人脈圈，也是成立新 VC 不可或缺的基石。
幾乎全部新經濟的那一批百億美金以上市值公司的創始人，都是砺思資本初創時的 LP。曹曦并不是其中很多創業者背後的投資人，卻與他們成爲多年好友，這或許是因爲他們都有相似的成長經曆：成長過程中經曆了足夠多的社會切片，同時，某種意義上的 " 名校學渣 " 則代表着足夠不遵守規矩，以及如汪玉所說，這類人有非常強 " 在重壓生存下的能力，比如面對 peer pressure（同輩壓力）。"
楊天真時常忘記曹曦畢業于名校，直到有一次她過生日，好友水哥（王昱珩）提到要去加拉帕戈斯群島玩，曹曦便無比自然地講起這座群島上的地理與科學曆史。" 你确實不太能在他身上看到所謂的名校氣質——我覺得這是一句贊美。"
楊天真告訴「暗湧 Waves」：" 曹曦在跟人打交道的時候，比較能抓住對方的底層特質。比如他會介紹一些他覺得我值得認識的朋友，而我每次也沒有失望，因爲他知道我在意的是有趣，因此他會連接有趣的人給我，而不是隻連接有地位、有影響力的人。"
抓住人性底層的能力是因爲經曆，也是因爲聰敏。在汪玉看來，與曹曦聊天 " 是舒服的 "，因爲他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來溝通。作爲清華第一大系電子系系主任的汪玉，在聊天時看到了曹曦對教育的極大支持，" 現在中國的學界和産業界都相對封閉，所以能把兩邊以有機的、市場化的方式連接起來的人，曹曦算是其中一位。"
而作爲創業科學家的汪玉，則看到曹曦在與科學家創業者溝通時表現出的真誠，" 投資人并不應該爲了拿到額度而順着你講，而應該從商業的角度出發，幫忙分析優缺點。科學家都很聰明，也因此有時會陷入自己的邏輯裏，他們需要人幫忙點破。"
對于任何情境來說，洞察和共情能力是共通的，甚至可以穿越任何周期。但對此刻的曹曦來說，真正的挑戰或許是，當一個人在一個時代裏取得過足夠多的成功，他将如何走出慣性。
2. 十一羅漢
其實早在 2018 年，曹曦就動過創業的念頭。但這場辭職卡在了前老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提問上：" 離開後你要做什麽，怎麽做？" 曹曦這才發現，他其實并沒有完全做好準備。于是他留了下來，并參與創立紅杉中國種子基金。這四年讓他至少學會了兩件事情：如何系統化地做早期投資；學習如何做 " 一号位 "。
" 在紅杉八年，前四年在看移動互聯網，後四年就在投科技、制造相關了。 " 在訪談中，曹曦幾次提到這一點。這四年間，他的投資主題已經悄然變化：太極圖形、劑泰醫藥、沐曦科技、後摩智能、藍箭航天等也都是他在紅杉中國種子基金捕獲的項目。彼時，AI 還不是時至今日的重頭戲，但他幾乎看遍了市面上所有的 AI+ 項目。
曹曦告訴「暗湧 Waves」：當時的投資思路是從第一性原理角度出發，思考生産工具的變化會在哪些領域帶來商業機會。因此才看到更強的算力和更先進的算法，在需要計算海量數據的 AI+ 領域所能帶來的革新。
投資不是開盲盒。曹曦不是直到敲鍾那一天才知道快手市值的龐大，也不是直到那天才感知到 " 市場似乎到頂了 "，他在更早之前就開始思考 " 改變 " 的必要性。
這種前瞻式的行動在三年後得到驗證。2022 年初，曹曦開始爲砺思資本組建 VC 團隊，他見了一些應聘者，發現他們背景相似：畢業于頂級商學院、就職于頂級基金。見曹曦的原因也大體相同，" 都覺得自己的基金有各種問題 "，而砺思的吸引力來自于：明星投資人組建；投資方向未知。對于意識到需要改變的美元投資人來說，似乎是一個絕好的 " 試驗田 "。
見的人多了，曹曦意識到如果不想成爲别人的試驗田，必須在組織源頭就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個源頭首先是人員構成。
美元 VC 募資額創紀錄的 2021 年，實際上此時已暗藏危機。就在有美元投資人苦尋下一個互聯網機會時，人民币那一端卻熱火朝天：這一年，半導體與新能源成爲新的 " 性感故事 "，儲能領域 Pre-A 輪融資過億的公司屢見不鮮，此時還沒人能預料到，第二年 10 月，這個數字在廣汽埃安的 A 輪融資上變爲 183 億。
曹曦認爲，賽道的頻繁切換正是他不想選擇 " 标準美元 VC 精英 " 的原因。在他看來，中國 VC 在行業最熱的時代，有着 " 投行化 " 的特點，更多明星投資人屬于商科背景的 generalist（通才），觀察下來，會發現他們可以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切換一次投資的賽道，但在向産業轉型的時代，更需要垂下去的 specialist（專家）。
因此，曹曦把招人的原則定爲了 " 盡量不去投資機構找人，而是找或有足夠多行業背景，或自己創過業，或做過足夠多研究的人 "，他們或許投資經驗沒有那麽多，或許隻是對投資這件事足夠感興趣，但，"VC 其實不是個金融行業，純粹的 VC，更像是科技行業，所以更重要的是認知和判斷。"
" 因爲将科技這兩個字拆解來看——就是科學和技術，真正驅動商業發展的是技術，技術前面的原理是科學。" 曹曦告訴「暗湧 waves」，" 所以我們這些同事，他們知道哪些技術可以帶來大的商業機會，同時他們懂每一個科學技術的科學前沿原理，能夠本本份份、實事求是、有調查地做思考推演和決策，符合第一性原理。"
TMT 時代的投資人曹曦，面對所謂 " 硬科技 " 時代，需要面臨的問題依舊有專業性、估值體系變化等等的問題；而砺思資本的創始人曹曦，更重要的工作則是搭建整個團隊的體系，并用自己豐富的投資經驗，補充團隊成員暫不豐富的投資經曆。
這讓 Monolith 看起來像電影《十一羅漢》：大盜爲他的盜竊計劃精挑細選了 11 位成員，他們每個人的職業各不相同，有撲克高手、爆破專家、扒手，還有雜技演員。這不是一支龐大的軍隊，而是一支特種部隊。
在曹曦看來，是不同領域的專家們組成了這支專注早期科技的 VC 團隊，而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也很關鍵。" 就如同學科之間的線在自然界并不存在，而是由教務處劃分出來，投資 sector 之間的線也是人爲劃分出來的，而科學和商業的發展在自然界和商業界應該是沒有分割線的。" 曹曦對「暗湧 Waves」說。
事實上，這些年來很多巨大的商業機會恰恰是由跨領域技術帶來的，譬如電池技術的革新帶來了電動車的商業機會，新一代霧化技術帶來了電子煙，3D 打印技術則在隐形牙套行業牆外開花。
曹曦向「暗湧 Waves」透露，在砺思資本未披露的投資項目中，有一家醫療器械芯片公司，砺思資本作爲領投，另外兩家知名醫療基金則是跟投。但這并不說明砺思在醫療上的專業性能超過垂類醫療基金，而在于它同時配備了醫療與芯片專業上的人員。
另一種關鍵的化學反應存在于砺思資本的一、二級團隊之間。在 Monolith，一級與二級團隊的 memo 共享，會議向全員開放，曹曦認爲，尤其對早期投資人而言，參加二級團隊的會議，看看這個行業的終局公司是什麽樣子，才能對整個行業圖景産生完備認知，而非局部認知，從而有更深更全面的研究認知。如果發現某個行業的公司直到上市體量也不大的話，那麽在 VC 的角度就可以直接過濾掉這個行業。
一、二級團隊之間的協同效應是 Monolith 想要達成的目标，但這種協同是否也會帶來拖累？
曹曦思考了很久這件事情，最終将這個難題簡化爲代碼：" 不能強行要求協同，因爲協同應該是一種化學反應。日常這些輸入是訓練模型的語料，并不是由于某一個語料帶來最終的輸出結果，其實協同也是湧現出來的。"
回顧創業這一年多，曹曦坦言，創業以後，對老東家同創偉業和紅杉中國，以及對兩位創始人、前老闆的敬佩，增加了更多。" 管那麽多錢，那麽多人，那麽多 deal，不容易。" 現在，做了一号位的曹曦是要給組織兜底的那個人，肩上有了更多的責任，" 接觸得越多，敬畏之心就越高，很多事情會更慎重。"
3. 原始的、向上的力量
過去十年，曹曦、或者說中國一級市場投資人們，都是搭乘着快速上升的時代電梯青雲直上的人。當然能夠在十年前入行成爲一名投資人、或者說一名美元基金投資人，本身已經是一個赢在起跑線的選擇。
在一個私下場合，曾有人問曹曦：爲什麽總能做出正确的人生選擇？曹曦幾乎沒有遲疑就給出了答案，可見這是一個他被問過很多次的問題。他的回答是，" 花絕大多數時間去思考，而隻做少量的決策。"
回顧他的人生選擇，因爲科研的不可控因素對事業有太多影響，曹曦放棄直博，奔赴深圳騰訊；因爲認爲大公司工作對個人而言有很多不可控的部分，于是他選擇了可以将雞蛋放在多個籃子裏的風險投資；因爲覺得 TMT 更多機會在北京，他沒有去同創偉業的總部深圳，而選擇駐紮北京；而後他又在 2013 年加入紅杉，搭上了時代的快車。
那麽此刻，做一家新基金是曹曦認爲的最佳決策。關于接下來砺思資本是否考慮做人民币募資，曹曦的答案是：" 正在籌備當中。"
對于所謂的 " 黑馬基金 " 來說，現在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時點，很多 LP 目前會傾向于看一些新機構——成立不久的新機構沒有曆史包袱，可以輕裝上陣。對比之下，很多老牌美元基金正深陷裁員風波。「暗湧 Waves」了解到，砺思人民币基金投資方向可能是下一代數字産業和科技智造。
盡管市場變化如此劇烈，砺思資本在上半年仍然保持着活躍的出手。曹曦告訴「暗湧 Waves」，今年砺思已經投資了通用大模型、大模型算力、AI+ 遊戲、AI+ 教育、醫療器械芯片、XR 應用等多個項目。其中不乏前智源青年科學家楊植麟、巨人遊戲 CEO 吳萌、跟誰學 COO 張懷亭這樣頭部的明星創業者。
有創業者談到，雖然是初創，但砺思已被行業認作一線基金的行列。今年上半年，國内風投出手金額同比下降了近一半，" 融資并不容易，在目前的市場環境下，能拿到他們的錢是加分的，也說明大家是同一種審美。"
然而，VC 畢竟是一個長周期的行業，這僅僅隻是開始，未來曹曦還需要向這個時代交出更多答卷。
楊天真在接受我們訪談時提到：" 過去你不知道是時代成就了你，還是你自己成就了你，但現在就可以分辨了。" 她認爲，作爲同一代人，這是她和曹曦都在面對的問題。在她看來，在時代速度變慢的時刻，這對每個人而言都是一個面對人生重大選擇的時刻。
" 這不僅是曹曦一個人的命題，而是我們這一代人都需要回答的命題。"
曹曦一直很喜歡爬山，樂趣在于 " 本本分分悶頭爬 " " 爬山的意義就在攀登本身，它是一種原始的、動物性的、向上的動力。" 曹曦說，這也是創業最有意思的地方。
Monolith 砺思資本的名字源自經典科幻電影《2001 太空漫遊》中那塊神秘黑色巨石，它擁有完美的數學比例，1:4:9，即前三個自然數的平方。在曹曦看來，Monolith 代表着宇宙終極的真相和智慧，取這個名字，表達了他和團隊對商業及世界本質的好奇、求真與探索。
這個名字也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這将是一條注定不同、但又漫長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