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忏悔室,是激戰的社交戰場裏的休戰區。但無論是尋求對小衆癖好的認可,還是消解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在「人之常情」和「那很壞了」等回應制造的平靜、和美的幻境中,這場看似荒誕的賽博儀式,正折射出互聯網輿論場的深層焦慮與娛樂至死。
在小紅書搜索框輸入「忏悔室」,4707 萬次浏覽與 193 萬條讨論構築的虛拟告解空間向你開放了準入許可。
這裏沒有教堂彩窗與木質告解亭,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XXX 忏悔室」的電子門牌。用戶會在特定主題的筆記評論區主動坦白自己的「賽博案底」,敲下「我忏悔」三個字,便仿佛完成了某種數字告解儀式。
「忏悔室」這一形式在中文互聯網語境中的知名度擴大可以追溯到 2021 年,外網一名女主播在聊天直播間 cos 修女聆聽網友忏悔,并根據直播間觀衆投票決定忏悔人該「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故事真假難辨但奇葩層出不窮,主播 @NIKI 的皺眉疑惑表情被制作成梗圖傳開,一位名叫 Q 的忏悔人憑借小男孩和凍魚的故事大大滿足了人的獵奇心态,成爲出圈功臣,直播切片被搬運到 B 站、抖音等平台,點擊量激增。

盡管「修女與魚」本身的獵奇性遠比忏悔行爲本身更博人眼球,但這一形式本身體現的,就是人們需要一個能說真話的抒發空間,「危言聳聽」一點,大家已經不敢在社交媒體上發表真實想法了。伴随社交媒體的飛速發展,這一困境在全球互聯網出現。在國内社交媒體裏,年輕人們或是希望實現對個人隐私的保護,或是期望擺脫現實社交關系的束縛,衍生出 bot 投稿、集體匿名等多種頗具行爲藝術感的社交方式,但同樣難以避免卷入大衆情緒,甚至制造了更危險、對抗的輿論場。
電子忏悔室,是激戰的社交戰場裏的休戰區。但無論是尋求對小衆癖好的認可,還是消解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在「人之常情」和「那很壞了」等回應制造的平靜、和美的幻境中,這場看似荒誕的賽博儀式,正折射出互聯網輿論場的深層焦慮與娛樂至死。
我忏悔,我 ……
用戶 @航迹雲在「哪吒 2 忏悔室」裏寫下:「我忏悔,陳塘關被屠的時候我以爲是申公豹策反」,1.4 萬人點贊,968 條評論表示有同感:「+1」、「人之常情」……
用戶 @YoruXiao 在「工作忏悔室」中表示,「我忏悔,之前做教輔編輯時爲了節省圖書版面删了很多答案。大家讀書時用的數學參考書後面的「解答過程略」有可能就是我删的」,評論區裏「那很壞了」接起長龍,一網友憤慨回複道:「原來我沒上清華北大全是因爲你啊!!」
用戶 @烏鴉栖木在某「寫手忏悔室」坦白:「我忏悔,曾經爲了報複班主任寫過他和校長的虐戀情深文,還在學校裏廣爲流傳 …」,引得數十條評論艾特朋友一起來看樂子,還有人想要求得全文拜讀。
這是近期小紅書上流行的一類發帖形式,劃定主題,邀請大家來評論區講述自己在這個領域做過什麽需要忏悔的事。如果對小紅書上忏悔室的話題進行分類,常見的忏悔對象可以是某個具體的作品或者 IP,小說、遊戲、動漫、綜藝等等;可以是某個泛指的對象,比如小貓小狗、相機品牌;也可以是某個群體,比如同人女、秀粉、亞比、INFP、某個大學、某個職業、某國留子。

大多數情況下,忏悔人實際上是違背了某種圈内遊戲規則或是破壞了既有的個人形象,而非實施了某種罪行。比如同人創作的邊界從來都是不成文的約定俗成,坦白買徕卡相機隻是爲了去星巴克擺拍也不會損害其他人的權益。去評論區寫下這些文字的動機「并非忏悔」,而是出于情緒抒發或情感鏈接的需求。
在這樣的背景下,留言也總能收到相對善意的回應:對某條忏悔點贊可以是被奇特的癖好震驚,也可以是有相同經曆的人默默表示支持;常見回複四字箴言「人之常情」或「那很壞了」都指向一種天下大赦的互聯網精神,同時也通過這種重複的儀式強化着群體歸屬和認同;艾特朋友一起來看也印證了這一行爲的集群屬性。

類似話題下的忏悔内容呈現清晰的圈層特征:ACGN 作品相關多涉及角色二創的「道德越界」,比如嗑了某言情向作品中的同性 cp;某「搖滾忏悔室」中,關于是否能記得樂隊成員或分辨音樂風格的讨論占據主流;「小貓忏悔室」裏的高贊評論,則是拿小貓擦眼淚、碰瓷小貓咬人等萌寵視頻多發行爲。
焦慮的互聯網輿論場
不幸的是,已經有不少忏悔室面臨舉報,遭遇關停危機。娛樂化的忏悔行爲背後,是日益焦慮的互聯網輿論場,無限上升的道德準則和無處不在的民意審判。
社交媒體讨論在大衆輿論環境中影響力的不斷提升,飯圈邏輯對跨圈層話題、以至于公共議題的滲透,多種力量裹挾下,互聯網輿論環境越發嚴苛。
2014 年前後,「歸國四子」和 TFBOYS 将内娛引入新的時代,而後各大選秀節目的不斷推動下,飯圈由小衆走向大衆,并迅速被互聯網社區移植到不同領域和内容的讨論中,最終演變爲一種基礎思維邏輯,和包括反黑、舉報、人肉等在内的一系列極具攻擊性的具體手段。
一個具體的例子是 bot 文化在微博的演變。早期 bot 是在龐大的信息流中,部分用戶自發運營的信息中轉站,以資源整合和二次傳播爲主,如英美文學 bot、千禧 bot 都屬此類,代餐 bot、同人女 bot 等還具有一定的内容共創屬性。用戶向 bot 投稿是完全匿名和私人的行爲,ID 都不用留,且隻要投稿人願意,ta 也無需跟浏覽 bot 内容的其他人進行持續讨論或建立社交關系。

因爲較低的發言成本和責任義務,互聯網的匿名環境下的人們更願意分享内心深處的想法和秘密。但 bot 也沒有逃過流量邏輯的同化,出現疑似編造話題自炒熱度的現象,看似民選的權威信源也不過是消耗社群情感價值的化學反應池,實際上帶來了更強的不真實感和信任危機,也帶來了更強的焦慮感。
在極端的流量導向下,微博 bot 迅速發展爲現在的「網絡廁所」,意指一些人通過匿名投稿的方式對具體的對象進行曝光和诋毀,比如不滿意某個畫師創作的同人作品就投稿到對應 IP 的 bot,再輔以尖酸的文字評價,通常語氣惡劣态度極端,比起給出評價建議更傾向于負面情緒的發洩,是不加掩飾地惡意投射,隻爲挑起争端。

匿名形式帶來的中立逐漸變成一種推卸責任的借口,從 web1.0 時代 BBS 論壇以及貼吧兔區的 1v1 對線,到如今 bot 的隔空喊話,在匿名的掩護下用戶發言内容越來越具攻擊性和審判意味,這種演化與互聯網輿論場的畸變同頻共振。227 事件後同人創作面臨前所未有的道德審查,明星考古風潮使得十幾年前的 QQ 空間動态都可能成爲塌房鐵證,互聯網公共輿論場的整體氛圍都變得更加緊張。
當數字人格的道德容錯率無限趨零,娛樂化忏悔就成爲大多數人的自我保護機制。與其說電子忏悔室是基于保護個人隐私和緩解羞恥心的匿名需求而存在,不如說它是公共輿論場焦慮感的産物。
拒絕審判,傾訴欲全肯定
電子忏悔室延續了 UGC 社區碎片化、去中心化的内容生産特性,另一方面,它呈現出更加溫和和包容的讨論氛圍,用戶得以通過主動暴露「非緻命污點」,在他人「不過如此」的赦免中預演危機公關。
多數人點進忏悔室筆記是爲了找樂子,而非審判誰的罪行。亞比買了假的西太後、追星女高價收了黃牛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無甚稀奇;大學生忏悔早八起不來床、打工人忏悔用 AI 寫創意文案,除了輔導員和乙方也無人在意。退一步講,大家并不在忏悔室談論世俗意義上重要的事情,忏悔的對象早已從真正的道德污點,變成了一些不痛不癢的東西。

事實上,「我忏悔」這個句式本身就是對亞文化圈内梗的遷移。這樣的句式開頭最初活躍在二次元論壇,一些突破倫理規範的禁忌題材作品受衆中,用戶常用「我忏悔,我看過 xxx 」進行自我解嘲,既規避了道德審查又完成了身份标識。後來則被更廣泛地應用于對獵奇小衆性癖的調侃,比起具有宗教意義的贖罪式忏悔,娛樂化心态也更重。
但與此同時,忏悔室形式的熱度升高意味着人們對于自我數字人格的道德感或道德潔癖還在增強,比如或許社恐已經成爲爛大街的性格标簽,但依然是一些人的真實困境。忏悔室一方面在焦慮中誕生,一方面負責提供以娛樂化消解嚴肅問題的方式。
小紅書平台的算法推薦機制和 UGC 氛圍也爲電子忏悔室在社區内流行提供了土壤。一方面,個性化、去中心化的主頁推送使得社群聚集更加困難,早期的微博可以通過關注體系完成自主的社群鏈接,豆瓣則直接組建了興趣小組,而在小紅書上,隻有這種類似快閃活動的主題式讨論可以迅速聚集起特定的圈層用戶。另一方面,社區用戶普遍擁有較高的分享欲和讨論欲,在算法機制下圈層用戶也更容易接觸到同好,一個又一個忏悔室才能火熱開張。
此外,忏悔室評論區表現出典型的非熟人社區特征,點贊、評論都可能是一次性或偶發性的交互,大家熱衷于玩梗,但很少因爲忏悔室的一句分享就互關或加好友,某種程度上也提供了更強的安全感。更有人直接開起了「回味室」,強調要卸下心理負擔,無需忏悔。這一基于新的讨論環境和媒介特性産生的獨特形式,切實提供了更安全、直接、有效的社交環境。

值得一提的事,盡管半匿名交流環境下可能存在的隐私洩露風險、虛假内容或操作攻擊尚未大規模出現,但大輿論環境的戾氣橫生終究會輻射到每個小讨論場。可以想象如果這一小衆行爲能夠繼續擴大影響,其中溫暖、柔軟和善意的比重也會越來越低。
當「我忏悔」的句式遷徙至小紅書,其承載的已不僅是小衆性癖的戲谑,更演變爲數字公民應對道德圍剿的生存策略。需要警醒的是,當不斷幼稚化、私人化、娛樂化的讨論成爲更加普遍的自救手段,我們也變相讓出了嚴肅話題的議事權,這種将真實困境降維成無害玩笑的集體行動,雖緩解了個體焦慮,卻也消解了嚴肅讨論的可能性。
就像關雅荻大戰 momo 事件中,當這個電影人依然用嚴肅的批評和鄭重其事的拉黑應對鋪天的質疑和情緒,小紅書的 momo 們隻需換上同款昵稱和頭像,就能讓一場緊張的對立變身抽象的行爲藝術——輿論場的激戰區和休戰區共享一種底色。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号 " 新聲 Pro",作者:張書涵,36 氪經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