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無語了。
原來 " 伊朗取消道德警察 " 是條假新聞，害得許多人白高興一場。
伊朗的道德警察向來臭名昭著，而他們今年在伊朗乃至全世界範圍内引起公憤，還要追溯到九月份，德黑蘭一名 22 歲的女子瑪莎 · 艾米妮因着裝不合規定遭到拘留并昏迷，随後入院身亡。
此事立刻激發了伊朗全國性的抗議浪潮。在聖城馬什哈德等宗教聖地，大批伊朗女性走上街頭，焚燒面紗和頭巾，還有不少女性當衆剪短長發，在警察面前取下頭巾跳舞。
圖源 @蕩秋千的婦女 2 号
類似的抗議聲音延續了四個月之久，據悉，大約有 300 人在抗議活動中喪生。
據國内多家媒體推斷，伊朗政府對外放出 " 取消道德警察 " 的消息隻是煙霧彈，實際上強制女性戴頭巾的法律沒有受到任何動搖，伊朗政府依舊可以動用任何手段對群衆進行監管。
" 這條假新聞被傳播得越廣，伊朗人民的抗争就越為艱難。"（《廢除道德警察，是來自伊朗政府的假新聞》@蕩秋千的婦女 2 号）
伊朗人民的鬥争還在繼續。
在這個時候，電影《聖蛛》的出現顯得格外有意義。該片自其在戛納電影節公映以來，一直頗受關注。
這部電影根據 2000-2001 年間伊朗社會發生的真實事件改編，講述女記者拉希米前往聖城馬什哈德，調查一起針對妓女的連環殺人案的故事。随着女記者逐漸深入案件真相，伊朗社會藏在頭巾背後那隐秘而恐怖的現實也如全景畫卷般展現在觀衆眼前。
該片将女主角的扮演者紮拉 · 阿米爾 · 阿布拉希米送上了今年戛納影後的寶座。這在當時也引起了一陣熱議，因為紮拉 · 阿米爾的人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女性抗争史。
紮拉 · 阿米爾本是伊朗最家喻戶曉的女演員之一（有國内媒體稱之 " 伊朗鞏俐 "），因前男友的朋友曝光了她的性愛視頻，阿米爾不僅身敗名裂，可能面臨牢獄之災，甚至有人希望她 " 以死謝罪 "。阿米爾逼不得已，偷渡出境在法國過上了流亡生活。在沉寂了十多年後，她終于得到了飾演該片的機會，并大獲成功。
阿米爾的故事充滿傳奇性，她在戛納頒獎禮上的發言也十分感人，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搜索
阿米爾憑借一個争取女性權益的伊朗女記者的角色獲得國際世界的肯定，這對伊朗本土的女性權利運動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而伊朗當局對《聖蛛》的态度則相當明确。他們認為這是一部抹黑伊朗政府的影片，也就是所謂的 " 給境外勢力遞刀子 "，因此拒絕此片在伊朗上映，并聲稱要嚴懲那些依舊生活在伊朗境内的劇組工作人員。
看完這部電影，我理解了伊朗政府的做法。因為它這刀紮得又準又狠，透過一起獵殺妓女的連環殺人案，冷靜而諷刺地解剖了整個伊朗社會，從性别到宗教再到政治，都被狠狠扒開，無一幸免。
七寸被打了個正着，換誰誰能不憤怒？
不過該片的評價在豆瓣上有所回落。不少觀衆表示，因為戲裡戲外的加持衆多，他們對本片期待很高，但最終的呈現效果卻不盡人意。
這些觀點認為影片的平鋪直叙是一大敗筆。開場沒多久就把罪犯的動機、背景、殺人手法交代得一清二楚，懸疑感頓時消失了大半。
前半部分的破案環節更是極為兒戲，殺人犯的手段如此拙劣，卻次次逃過法網，最後靠女記者隻身闖虎穴的主角光環破案。
從故事層面來看，情節發展幾乎都在觀衆的意料之中，這對驚悚懸疑片來說是大忌。
但我認為，弱化懸疑、驚悚等類型片的特質，恰恰是《聖蛛》有意而為之。
導演的目的不是引導觀衆猜測 " 誰是兇手 "，甚至也不僅是探尋 " 為什麼是他（兇手）"。從影片後四十分鐘的審判戲碼開始，影片的主題逐漸轉為 " 是什麼導緻殺人犯被民衆奉為‘英雄’。
直到全片結束，這個問題最終演變為：
一個縱容罪犯迫害女性的社會網絡是如何形成的？
1. 平靜日常中的恐怖氣息
因此，《聖蛛》實際上是一部帶有女性主義氣質的社會問題片。
它剝除原故事中緊張、刺激乃至獵奇的成分，有意讓叙述回歸平實。導演試圖在鏡頭中還原伊朗人的日常生活，除了男主角賽義德施暴的部分以外，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遵循着某種秩序，平靜、重複、毫無波瀾。連女主角拉西米也不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 緻命女人 " 形象，她也得戴着頭巾，小心謹慎地穿梭在各個公共場合，盡管她在本片中擔任了最為勇敢的 " 拯救者 " 身份。
但正是這種平靜更能傳遞出伊朗社會掩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恐怖氣息。
試想，一個毫無反偵察能力的泥瓦匠，把妓女騙到家裡用頭巾勒死，再随随便便抛屍，甚至還親自打電話給記者 " 炫耀戰績 "，正常的警方隻要加派人手展開地毯式搜查，破綻幾乎随處可見，但伊朗警方卻一無所獲。
政府的無能和不作為已初現端倪。
拉西米隻是去抛屍地點四處走訪一圈，就發現了多個重要目擊證人。但他們就算知道真相，也絕不報警（拉西米的男搭檔在接到罪犯電話後也并未報警），說明政府系統在當地群衆心中早已喪失威信力。
整個社會并沒有一套官民互信的司法體系，這是賽義德連殺十六個人還能逃之夭夭的重要條件。
社會信任體系的缺失（或許根本從未建成過）帶來的最可怕的後果，是民衆不敢向權威尋求幫助，隻能人人自危，冷漠和不信任由上至下傳遍整個社會，最終導緻人們對周遭發生的一切罪惡冷眼旁觀。
在影片中，這種冷漠的場景出現了很多次。除了目擊證人的沉默外，拉西米假扮妓女，在賽義德家中發生了激烈的打鬥，然而即便她打碎窗戶喊破了嗓子，得來的也隻是鄰居幾聲抱怨，沒人下樓看看發生了什麼。
也許他們見慣了男人打老婆的場景，隻希望女人别喊得太大聲，吵到自己。
這就引出了另一層恐怖——人們對性别傾軋的麻木不仁。
片中女主角有一處心理刻畫，在她決定假扮妓女誘敵深入之前，她給自己的男報社搭檔打了一通電話，請求他保護自己。搭檔讓她報警，她拒絕了。她也不相信警察。
她不僅不相信這個國家的暴力機關，身為女性，她也本能地不相信這種制度下的所有男性。
《聖蛛》的鏡頭分毫畢至地呈現了這個社會裡女性的弱小和無助，它們像毛細血管般遍布人們的日常生活，而這些受害的羔羊又無比沉默、順從地接受（甚至是協助）了這種壓迫。
譬如拉西米連夜趕到聖城馬什哈德，想要在一家旅館辦理入住，酒店經理在上下打量拉西米之後拒絕了她。拉西米隻好拿出證件表明自己的記者身份，障礙立刻解除，但經理仍然反複催促拉西米 " 戴好頭巾 "。
這個場景很容易被忽略，實際上它交代了伊朗社會在女性權利方面的兩層基本邏輯。
首先，拉西米為何會被禁止入住賓館？
從當時的語境來看，可以推斷出是拉西米 " 單身女性 " 的身份導緻她無法入住酒店。這已經是我們難以想象的理由了，但從後面的劇情判斷，更有說服力的理由是拉西米沒有嚴實地用頭巾裹住自己的額頭和面部，所以經理将其劃分為 " 不正經的女人 "，從而禁止其入住。
其次，身為 " 衣着不得體 " 的單身女性，拉西米是不被允許入住賓館的，然而一旦她擁有了記者身份便可暢通無阻。這其中暗含着階級要素——在女性普遍受到壓迫的環境中，精英階層的女性可以得到一小部分的豁免權。
然而，哪怕是高階層的身份，或者是擁有婚姻 " 庇護 "，也不能成為伊朗女性的 " 永久良民證 "。
她們隻要一個不小心，就可能随時随地跌入整個社會生物鍊的最底端，任人宰割。
比如，拉西米隻是在夜晚的街道行走時沒有裹好頭巾，就被男性路人誤以為是妓女，遭到強行拉扯和施暴。
還有，拉西米調查案件時為了跟警長套近乎給他遞了一包煙，然而警長卻将這一行為看作是 " 性暗示 "。
當他主動示好遭到拒絕後，他惱羞成怒，怒斥拉西米是 " 和她們一樣的妓女 "。但令人驚訝的是，他并未進一步侵犯拉西米。相反，他認為是拉西米欺騙了他，自己才是受害者。
這一處轉折很巧妙，它深刻地展示了當一個自以為遵循社會道德的男人将性别歧視内化之後，會變成怎樣一頭無辜的禽獸。
一切颠覆常識、颠倒黑白的事情，在這個社會中卻和随處可見的頭巾一樣正常。群衆對暴政和犯罪逆來順受，男人對自己的暴行理所當然，女人對被施暴的命運緘默不語。
越平靜，越恐怖。
2. 男性同盟與分裂的女人們
《聖蛛》不僅擁有諸多令人細思極恐的細節，它的可貴之處還在于主創用短短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将伊朗社會的厭女結構完整而立體地呈現了出來。
一個極端厭女的社會的形成，必定與它所擁有的經濟、政治、文化環境互為因果。
《聖蛛》按照從破案到審判的時間順序，由點及面地對當地的政府機關、宗教實力、群衆輿論逐一擊破。正是它們合謀形成的一張網，使女性深陷其中掙紮不得。
但是，這張網之所以能夠發揮如此大的力量，還因為它等級森嚴，分工明确，且有一個共同的 " 敵人 " ——女性。
案件發生後，拉西米對各方勢力進行了采訪。透過拉西米與他們的對話，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這個厭女的社會結構是如何構成并産生作用的。
拉西米首先想到的是采訪法官和警方。
法官代表的是宗教勢力，警方則是政府的鷹犬。在案件前期偵破環節，兩方互相推诿，宗教方聲稱是經濟衰弱導緻犯罪問題，政府方表示殺人犯的動機帶有明顯的宗教仇殺傾向。
但有趣的是，當拉西米分别反駁他們時，兩方發言人不約而同地跳過了拉西米的記者身份，直接攻擊了她的女性身份。
很顯然，當面對拉西米的女性身份時，水火不容的兩方勢力能夠很快形成同盟。
而在普通群衆之間，這種男性同盟則團結得更為迅速和徹底。
賽義德在庭審上說 " 任何都可以輕易分辨一個女人是不是妓女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男人都笑了，包括他十幾歲的兒子，空氣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僅僅一個如何辨别蕩婦的小玩笑，就可以讓男同胞們心領神會，團結一緻。正如《厭女》中所說，"對男人的評價，應當是來自同性男人的喝彩吧。"
毫無疑問，通過獵殺妓女，平日裡 " 老實巴交 " 的賽義德第一次享受到人生中來自同性男人的喝彩。
而這種男性同盟又再次因為賽義德旗幟鮮明的 " 仇女 " 言論得到鞏固。
在賽義德庭審期間，突然多出了許多對他妻兒照顧有加的街坊鄰居。他們也許這輩子都跟暴力犯罪無緣，但卻堅定地站在了賽義德這邊。
但與此同時，細數影片中出現過的女性角色，會發現她們之間從來沒有形成過任何物質和精神上的 " 同盟 "。
相反，她們之間不僅因階級而充滿隔閡，彼此之間還有毫無緣由的仇視。
拉西米在調查期間曾經試圖幫助過一個妓女，但任何關心的話語和舉動都被女人的警覺堵了回來。
而後，拉西米發現她曝屍荒野，成了下一個受害者，自己曾與她那麼接近，卻對她一無所知。
賽義德的妻子作為 " 良家婦女 "，對遇害的妓女也是深惡痛絕。
有趣的是，她一面向家人袒露得知丈夫殺害妓女後本能的恐懼和厭惡，一面又對兒子強裝鎮靜，表示妓女 " 該死 "。
面對拉西米這個 " 外來者 "，賽義德的妻子同樣高度戒備，同為女性的身份并未成為她們之間的橋梁。
與影片中總是在滔滔不絕發表演講且一呼百應的男性們相比，女人之間總是沉默而敵對的。
可以說，這些沉默的女人們既是自己人生裡的受害者，也是殺害妓女的幫兇。
至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集父權與極權于一身的社會如何利用階級和厭女層層分化人民，最終形成 " 金字塔 " 狀結構，宗教和政治位于最頂層，狼狽為奸又相互掣肘。妓女作為底層女性，無疑是 " 金字塔 " 的最低層。
對政客和宗教人士而言，無論是賽義德及其擁護者，還是廣大的妓女群體，不過都是統治者的工具。
他們分化女性群體，利用宗教洗腦，鼓勵她們互相仇視，以此來維護 " 男權至上 " 的合理性。
他們在必要時團結各階層男性群體，利用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普遍敵意玩弄民意。
" 政府間接給了男人很多好處，極力讓女人處在第二性和第二階級的位置，政府認為‘擁有特權的男人不會保護女性’。"
《" 我不該害怕，我要讓他們害怕我們 " 丨伊朗抗争女性的自白》@蕩秋千的婦女 2 号）
而這一切的目的，電影裡說的很清楚——
" 換屆選舉就要開始了。"
3. 男權的虛弱與政教的虛僞
即便影片停留這一層，也已經足夠優秀。
但《聖蛛》還有更令人驚喜的地方。它不僅揭露現實，還要狠狠地嘲笑。
片中有幾處微小的、連轉折都算不上的細節，看似貌不驚人，意蘊卻很深刻。
比如賽義德在影片中獵殺的第三個妓女，她和前幾個妓女的形象截然不同。之前的受害者都是典型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渾身上下寫滿了瘦弱、貧窮、膽怯和無奈。但第三個妓女膀大腰圓、熱情奔放，看起來絲毫沒有因為自己是妓女而自卑，相反，她是唯一一個 " 反客為主 " 的女人。
這種對社會身份滿不在乎的态度促成了一種别樣的女性力量。她是全片唯一在力量上能與賽義德抗衡的女性（拉西米能夠僥幸逃脫也全靠這個女人廢了賽義德一隻胳膊）。
她是一個享受着性愉悅、擁有性自主權的 " 蕩婦 "
她和賽義德激烈的打鬥戲裡有一個意味深長的片段。
賽義德之前的殺人手段都是用妓女的頭巾将她們活活勒死。然而隻有這個女人，根本 沒 有 戴 頭 巾。
影片另一半海報是頭巾勒住了女人的嘴
她在賽義德家自由地喝酒、唱歌、甚至催促賽義德，仿佛想要尋歡的是她。
這下輪到賽義德慌了。
他在廚房來回踱步，扔了鋤頭找錘子，急得像個兩百斤的小醜，完全沒了先前身為 " 審判者 " 和 " 裁決者 " 的從容和威風。
女人若能主動摘下頭巾，男人便無從下手。
此處的暗喻昭然若揭。
最終賽義德還是靠男性天然占優勢的蠻力殺死了她，但他出現了幻覺：死去的胖女人在向他發出尖銳的嘲笑。
這聲嘲笑同時暴露了男權的虛弱。
什麼男人與生俱來的特權，不過都是承自遠古時代的蠻力壓制，披着一層文明教化的外衣在吃人罷了。
他們心裡清楚，一旦讓女人摘下束手束腳的頭巾，便徹底失去制服女性的手段。
而她們連在一起的力量，足以反殺和颠覆。
另外還有一處細節。
賽義德在庭審期間被一群人奉為 " 英雄 "，他一步步走向 " 神壇 " 的過程，也是一步步被宗教徹底洗腦的過程。
律師曾建議賽義德謊稱自己患有精神疾病來逃脫刑罰。如果賽義德照做，那麼至少他還是一個自我利益驅動的普通罪犯。
但賽義德沒有。他沉醉于男同胞的 " 喝彩 "，決定拿自己的小命 " 獻祭 "，給這場鬧劇助助興。
宗教勢力把他當做政治鬥争的棋子，他卻自以為是 " 殉道者 "，對自己被愚弄的命運甘之如饴。
而導演接下來的處理十分老到。宗教的虛僞本質，是借賽義德妻子之口道出的。
她看着那些支持丈夫的宗教狂熱分子，說：
這個女人堅定地捍衛自己的丈夫，捍衛丈夫信仰的宗教。她沒有任何颠覆和反抗的意圖，隻是在哀歎自己悲慘的命運，卻無意中說出了真相。
又恰巧，這個說出真相的人，是個無權發聲的女人。
這是《聖蛛》最優秀的地方。
盡管通篇洋溢着女性主義的悲憫，卻沒有為了爽感而犧牲現實主義的創作基石。
這裡的女人沒有 " 神奇女俠 "，沒有 " 緻命女人 "，即便像拉西米那樣擁有一定的特權，最終也隻能消失在茫茫黑夜。
她們是複雜的、含混的。她們力量微弱，但隻要有機會，就不憚于展示自己的力量。
即便最後攝像機裡展現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社會現實——賽義德的兒子已經被同化為一個潛在的厭女 " 殺人魔 " ——但攝像機前盯着一切，并将它再現給世人的，是拉西米的眼睛。
用一雙真正屬于女人的眼睛層層解構這個世界，這很重要，而《聖蛛》做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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