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 年,愛丁堡動物園迎來了來自南極的第一批企鵝。當時的技術無法判定企鵝的性别,動物園想到了一個看起來萬無一失的辦法:他們觀察了企鵝的交配配對和孵蛋時間,由此判斷企鵝們的性别。
然而,好幾年過去,動物園越發察覺到不對勁——在 5 隻企鵝中,他們隻猜對了 1 隻企鵝的性别。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差錯,是因爲動物園當初觀察交配情況時,認定配對的企鵝都是一雌一雄,但動物園沒有想到,有些配對的企鵝其實是同性伴侶。動物園隻好修正了企鵝們的性别,并且一一給它們更改與實際性别更相符的名字。
5 隻企鵝的名字分别是 Ann(原名 Andrew),Bertrand(原名 Bertha),Charles(原名 Caroline),Erica(原名 Eric),隻有 Dora 的性别是對的。圖爲 1934 年愛丁堡動物園的企鵝|BBC
企鵝的同性配對在現在看來并不稀奇,但在當時,這是完全違反常識的發現。受制于傳統觀念的影響,當時的科學家即使觀察到動物的同性性行爲,也可能會選擇将這些記錄删掉。
被加密的記錄
目前已知的第一份關于企鵝同性性行爲的記錄,是在 1911 年——不過,這份記錄直到 100 年後才被發表。
1911 年,動物學家喬治 · 默裏 · 萊維克(George Murray Levick)随探險隊在南極科考。他在最大的阿德利企鵝栖息地待了 3 個月,是第一個觀察了完整的阿德利企鵝繁殖季的人。但這段時間的觀察,徹底颠覆了他的認知——他不僅看到了異性企鵝之間的求偶、交配和育雛,還目睹了雄性企鵝之間的性行爲、雄性與死去的雌性交配、性脅迫等 " 毀三觀 " 的現象。萊維克大爲震驚,稱它們爲 " 堕落的企鵝 "。
科考過程中的 George Murray Levick|www.slrlounge.com
這些記錄本應成爲重磅研究,然而,不論是萊維克本人,還是當時的一些動物學家,都認爲這些記錄過于不雅。萊維克不但沒有将這部分記錄公開發表,他還在自己的手稿上将這部分記錄全部改爲希臘文,以免被更多人知曉。
這些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就此被塵封。直到 2012 年,大英自然曆史博物館得到了萊維克當時的筆記,這些記錄才得以面世。
Levick 拍攝的阿德利企鵝|George Murray Levick
現在的我們不太會對萊維克的觀察感到大驚小怪,類似的記錄已經有了不少。科學家發現,在雄性企鵝的眼中,許多物品看起來都像雌性同意交配的姿勢,這可能解釋了它們與屍體或是其他物品交配的行爲。同性伴侶在企鵝界也不算罕見,不僅是阿德利企鵝,麥哲倫企鵝、巴布亞企鵝、非洲企鵝、王企鵝等多種企鵝都被觀察到了同性性行爲。在一項關于 53 對王企鵝的研究裏,科學家發現 28% 的企鵝都出現了同性性行爲。而且,同性伴侶企鵝不僅會組成穩定的伴侶關系,還會一起撫育後代。
但對 100 年前的萊維克而言,缺乏更多的觀察研究以及社會觀念的束縛,讓他最終選擇了将這部分觀察隐藏起來。
用希臘語書寫的企鵝性行爲記錄|George Murray Levick
當偏見嵌入科學
在對動物行爲進行觀察和分析時,人們往往會不自覺地帶入人類社會的觀念和道德評判,因此人類社會的觀念也可能會影響科學上對動物行爲的解釋。
以同性性行爲爲例,宗教上認爲,動物界并不存在同性性行爲,所以這是 " 不自然 " 的。19 世紀和 20 世紀初,不少國家仍将同性戀定爲違法行爲,并将 " 不自然 " 作爲量刑的關鍵理由。因此,當科學家觀察到動物的同性性行爲,他們不得不面對來自自身觀念或外界的壓力。
早在 1834 年,德國一名教師安古斯特 · 凱爾奇(August Kelch)就面臨着與後來的萊維克相似的處境。他觀察到了兩隻雄性鰓金龜的交配——他仔細觀察過這兩隻甲蟲的生殖器,确定性别無誤。因爲處于上方的甲蟲體型較大,他将此認定爲一場強奸。
這兩隻雄性甲蟲交配示意圖|Henri Gadeau de Kerville
當這個發現刊登在昆蟲學期刊上時,文章十分隐晦地提及了這兩隻甲蟲的性别,但還是引發了一場激烈的争論。科學家們将此稱爲 " 病态的 "、" 怪物的 ",甚至有科學家直接懷疑就是凱爾奇認錯了,這一定是一雌一雄在交配。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動物是 " 純潔的 ",和人類一樣遵守着 " 天然的 " 異性戀制度。科學家爲了解釋鰓金龜的這種 " 怪異的 " 性行爲,提出了幾種假說,例如蟲子存在性别認知障礙、雄蟲無雌性伴侶可供選擇,或者甲蟲以交配作爲權力壓制的手段。但與此同時,一些科學家也得出了不同結論。俄國科學家卡爾 · 羅伯特 · 奧斯坦 - 薩金(Carl Robert Osten-Sacken)發現,同性交配中處于下方的鰓金龜并不總是身型較小的一方,這意味着同性交配需要甲蟲雙方的自願合作,而非性脅迫。
這場同性昆蟲論戰延續了半個多世紀。1896 年,法國的昆蟲學家亨利 · 加多 · 德 · 克維爾(Henri Gadeau de Kerville)接過了激戰的最後一棒。他公開表示,同性性行爲在人類和其他動物中都存在,爲什麽我們不能接受昆蟲的同性傾向呢?這些言論,也讓他遭到了同行和醫生的嚴厲斥責。
在一篇研究南非鴕鳥的同性性行爲中,研究者發現雄性南非鴕鳥會趴在地上跳舞向同性求愛,并将此稱爲 " 異常性性行爲 "|Sauer, EG Franz
可能是受限于觀念,也可能是科學家考慮到自己的聲譽,對動物同性性行爲的研究隻是斷斷續續地進行。更多的時候,人們還是将動物的同性交配視爲不正常的行爲。在《生物繁榮》這一本 " 幫動物出櫃 " 的書裏,作者布魯斯 · 巴格米爾(Bruce Bagemihl)追蹤了曆史上在描述同性動物行爲時使用的語言,包括" 動物的性倒置 "(1908)、" 狒狒的性意識障礙 "(1922)、" 南非鴕鳥的異常性性行爲 "(1972)等等。
盡管人類無法限制動物的行爲,但人類的觀念卻限制了人類自己對動物行爲的理解。
接納自然的複雜性
随着科學研究的深入與觀念的逐漸開放,科學家已經在超過 1000 種野生動物的身上觀察到了同性性行爲,并對這些行爲有了更深的了解。
例如寬吻海豚,它們不會結成穩定的異性伴侶,而且不論雌雄,都可能發生同性性行爲——這些不以繁殖爲目的的性行爲,甚至可能持續時間更久,發生得更頻繁。當讨論同性性行爲時,常常會遇到一個 " 功能性 " 的問題——既然無法産生後代,這種行爲爲什麽不會被演化淘汰?但海豚性行爲的多樣性也表明,與生育無關的性行爲也是完全自然的。
雄性寬吻海豚之間會組成堅固且持久的同性聯盟|Mary Evans Picture Library
雌性日本猕猴間,也存在大量的同性性行爲。研究它們的靈長類動物學家保羅 · 瓦西(Paul Vasey)認爲,從目前證據來看,雌性猕猴之間的同性性行爲沒有任何演化上的好處——猕猴們這麽做,可能不是爲了利益,隻是出于快樂。
日本雌性猕猴之間存在大量的同性性行爲|Don Bruschera
還有一些動物,它們會結成同性伴侶,卻不會發生同性間的性關系。例如黑背信天翁,這是一種 " 忠誠 " 的鳥類,它們在超過 60 年的生命裏,會年複一年地與同一伴侶跳舞,重申彼此的結合關系,并且共同撫養小生命。但研究發現,生活在夏威夷瓦胡島的黑背信天翁,近 1/3 的伴侶都是 " 拉拉 "——它們不會發生性行爲,但卻經曆了與異性伴侶相同的求愛行爲,同樣抗拒其他鳥的插足,也同樣會共同撫育後代。在那些長期結伴并撫育多隻小鳥的 " 拉拉 " 黑背信天翁裏,大多數情況下,兩隻雌鳥都各自擁有了自己的後代。
一對同性黑背信天翁。其中一隻或者兩隻會與雄性信天翁交配後孵化後代,後代由同性伴侶一起撫養| Eric VanderWerf
當然,直到現在,我們還無法完全解釋動物間的這些行爲。畢竟自然界的多樣與複雜,實在超過了人類的想象。我們能确認的是,首先,同性戀是自然界中本就存在的一部分;其次,動物之間的互動豐富多樣,有些行爲可能有演化上的益處,但也有些行爲可能超出了純粹的繁殖目的;最後,性取向的發展過程,可能受到遺傳、環境等多種因素的複雜影響。
今天 5 月 17 日,是 " 國際不再恐同日 "。33 年前的今天,世界衛生組織将同性戀從精神類疾病列表中移除,正式宣告 " 同性戀不是病 "。幾十年來的大量研究顯示,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都是人類正常的性取向,不是異常,也不是精神障礙。今天的我們,不必再用動物來證明人類種種行爲的 " 足夠自然 ";但當我們回望這段科學史,仍舊不禁惋惜:曾經因爲觀念的局限、因爲給動物世界設定的條條框框,我們差點就錯失了自然的豐富、真實與多樣性。
國際不再恐同日,現行的全稱爲國際不再恐懼同性戀、跨性别與雙性戀日|圖蟲創意
從前的科學家有所處時代的局限性,但如今的我們已經擁有更多的知識。真正理解 " 多樣性 " 之後,你會失去自我設限的有色眼鏡,但會得到一個更豐富多元、更接納包容的真實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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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麥麥、小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