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張頌文希望大家不要再接機" 上了熱搜。
他被粉絲在機場追星,溫和地招呼大家一起來個大合影,之後發自肺腑地建議粉絲以後不要再接機了。
張頌文的演技不是今天才封神。《西小河的夏天》、《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隐秘的角落》等影視劇裏,他都貢獻了教科書般的表演。
更早的時候,張頌文在劇組跑龍套,同時還兼任劇組的演技指導,指導過童年張子楓還有林志玲的哭戲。
在業内,張頌文的演技被姚晨、鞏俐等人蓋章認可。但這次《狂飙》的紅,是紅出了圈、紅出了流量,甚至紅到有人跑來蹭流量的地步。
比如直播界的泥石流葉璇女士經粉絲提醒,終于恢複記憶,想起自己還跟張頌文拍過戲。
2009 年,尤小剛導演的《楊貴妃秘史》裏,張頌文演楊國忠,葉璇演楊玉瑤。兩人暗生情愫,是一對苦命鴛鴦。
這種程度的對戲,竟然完全想不起來曾經合作過,葉璇這幾年的精神狀态的确有點飄忽不定。發微博既想不起人家,又要 @人家,溫文爾雅的張頌文遇到這種人估計是有點苦惱。
不僅被葉璇蹭流量,很多短視頻博主也紛紛選擇 " 偶遇 " 張頌文。
《狂飙》之後,火出圈的張頌文在花市被拍、吃小吃被拍、拍戲被拍,如今又在機場被大批粉絲求合影,這對于" 生活即表演 "的體驗派演員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消耗。
張頌文解釋過爲什麽不願意接受采訪。他說:" 職業演員用角色跟觀衆交流,如果把這些私生活全部問完後,這個人再演什麽戲,其實都沒有任何神秘感了。"
大約這也是張頌文被追星後的感受。
人們想看到他的一舉一動、了解每一面的他,如果這些都看盡,他就永遠隻能做張頌文,而無法成爲他的角色。因爲你對一個演員在真實生活中的狀态了解越多,越容易覺得他無論演什麽都是在演自己。
我們經常說一個演員紅了以後,演着演着就沒靈氣了;不僅沒有靈氣,而且沒有内容,曾經被上帝眷顧過的那張有故事的臉,慢慢成了上帝給的飯碗,端起飯碗就演戲,碗上寫着大大的四個字 " 我在營業 "。
這樣的故事,娛樂圈三個月更新一次。那些曾經因爲演技被捧上天,後來被輿論反噬的,基本上都屬于這一類——不是演技被 " 過譽 ",而是他們的演技很快就被名利場消耗掉了。
張頌文一直在努力對抗這種名利的消耗。他爲此做的最過分的事是 " 找苦吃 "。即使現在賺了錢,買得起取暖設備,冬天家裏也保持低溫。他想用物理上的 " 冷 " 來提醒自己" 火了以後,更要冷靜一下 "。
在表演方面,張頌文是典型的生活體驗派。
魚販高啓強有一個殺完魚後,在魚缸裏洗手的動作,是張頌文通過觀察得來的 " 生活經驗 "。爲了演得像魚販,接到《狂飙》的劇本後,張頌文每天一大清早就去菜市場看魚販殺魚賣魚。
2016 年,爲了演好《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裏的唐主任,張頌文還找了個地方去 " 上班 ",體驗公務員這份工作可以在一個人的身上打下什麽樣的烙印。
經過親身體驗,他決定爲角色增重三十斤,并且拔除了前額的一部分頭發。
同樣是婁烨的電影,張頌文在《春風沉默的夜晚》跟《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裏,演出了一個男人從大學畢業到考公上岸 20 年的變化,而事實上,這兩部電影僅僅相隔 7 年。
對于很多人來說,演員是一個光鮮的職業;但對于張頌文來說,卻是一份殘酷的職業。
張頌文回憶母親的一篇文章在網上流傳,讓很多觀衆了解到他 13 歲時,母親患癌去世的經曆。
當時的張頌文正值青春期,在母親患病的兩年半裏,他無數次地在上課間隙,想到母親可能去世了,于是飛奔去醫院探究竟。
" 一次又一次的虛驚讓張頌文感到疲乏,生離死别的概念變得模糊,他開始想,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母親去世後十年裏,這樣的想法讓他常常感到内疚。"
張頌文在韶關做導遊時,每次都主動爲遊客增加一個景點:南華寺,這是母親患癌症後,帶張頌文一起去祈願的地方。
這段經曆對于張頌文來說是五味雜陳的,在痛苦的巨大陰影之下,還有空虛、悔恨、不忿 ……
同時,它又是母親留給演員張頌文的一筆終生财富。每逢在劇中遇到生離死别,張頌文都會重新調出這份記憶,隻有這樣,他所表演的痛苦才顆粒感十足,硌得觀衆生疼。
李誠儒評價張頌文的哭戲,說 " 一看就是挨過餓的 "。
張頌文從不選擇表演痛苦,而是重現痛苦。爲此,他不得不将母親離世的記憶一次次咀嚼,一刻也不能遺忘。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表演方式,如果不是深愛這份職業,是很難堅持的。
與許多演員喜歡強調自己鑽研表演不同,張頌文說:" 我對這個世界很多學科都很好奇,唯獨對表演學科沒興趣。把生活過好了,就會表演了。"
在綜藝《我就是演員》裏,張頌文給年輕演員的建議是去坐一坐公交車,走在大街上,看絕大多數老百姓是什麽樣的。
張頌文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菜場,他在那裏觀察形形色色的人,看他們的言行舉止、與他們的情緒産生共情。
與賣菜大叔聊天,得知大叔當過兵,張頌文感歎 " 人的一生可能就是這樣,搖搖晃晃走到這個位置。他在十八歲當兵的時候,可能也在跟别人暢想人生,他怎麽知道自己賣菜一賣就賣了 20 年 "。
與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共情,是世界上所有門類藝術家的創作源泉。
這種共情在張頌文的身上表現得淋漓盡緻,甚至還多了一些其它的東西。特殊的經曆與出身,讓成年後的張頌文的性格裏,既有喪母小孩的敏感與憂傷,也有獨屬于廣東人的務實與細膩。
幼年喪母、與父親缺乏交流;
在汽水廠洗過瓶子、安過空調、當過酒店侍應生、做過導遊;
25 歲考上北電表演專業,成爲班裏最年長的師兄;
中戲四年,無數的劇組來班裏挑選演員,他是唯一一個從未被選中的;
畢業即失業,一年見 800 個劇組,卻連配角都很難争取到;
最窮的時候要靠兄弟周一圍接濟過日子 ……
這些看上去 " 很慘 " 的經曆,其實就是甲乙丙丁你我他。
在普通人中,有些人比他順利一點;有些人比他更慘一點,無論是哪一種普通人,都在時代的大潮中浮浮沉沉;在生活的海洋裏奮力劃動自己瘦弱的胳膊。
▲ 做導遊時的張頌文
這些經曆,讓張頌文可以演好形形色色的人。
從朱朝陽的父親到黑化的魚販;從革命先驅李大钊到公務員唐奕傑,每個人都在命運的海洋中沉浮。影視作品所刻畫的是普通人身上那些爲數不多的戲劇沖突,有些成爲他們生命中的高光,有些變成了他們生命中的拐彎。
一個人,怎樣過好屬于他自己的人生,把這個邏輯捋順了,好的表演就出現了。
爲此,張頌文必須将自己沉入人海,上好 " 人生 " 這堂表演課;而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是他的表演老師。
推薦大家去看張頌文的一個微紀錄片:《我和另一個我》,這部短片拍下了張頌文的平常一天。
照顧在京郊的小院兒,逗貓遛狗摘菜種花;
去市場買菜、聊天、看熱鬧、幫攤主照看賣花的生意;
經常去一個炸雞店吃東西,老闆忙不過來的時候,他親自下廚撒料;
炸雞店的老闆娘在電視上看到張頌文,說 " 你都能當演員啊 "。
除了 " 親自生活 ",張頌文還親自打理微博,這種行爲如今在内地藝人裏面,已經很難看到。
鄰居送來南瓜,他發微博 " 顯擺 "。網友留言 " 你可以搬走嗎,讓他們做我的鄰居 ",張頌文回複 " 爲了幾個南瓜,一定要趕盡殺絕嗎 "。
看到街上有人用傳統鑄鐵爐做爆米花,張頌文一站就是半個小時,觀察師傅賣掉了十包。
即使在劇組住一兩個月,也要水培一些好打理的花草,比如吃過的菠蘿的頂冠。
與普通網友交流,同樣是張頌文沉入生活的一種方式。
網友問他是不是瘦了,張頌文回答 " 沒有,我使勁兒收肚子 ";
學生黨求鼓勵,說上學好疲憊,張老師實心答複:以後出來工作更疲憊。
張頌文喜歡人群與接地氣的程度,重新定義了演員——他們是普通人,隻是職業爲演員。
他像一棵樹,在人群中開花。離開人群、離開日常,就離開了土壤。
對于土壤的力量,張頌文有着非常清醒的認知。網友感歎他注意生活細節,張頌文回答:如果有一天我留意不到這些細小的事物了,可能一切都淡然無味了。
然而這一切正在随着他的走紅而悄悄改變。
《狂飙》熱播的時候,影評人譚飛發微信問張頌文感覺如何,張頌文說去菜市場和街上會有些幹擾,戴着口罩大家也認得出來,沒那麽自在了。
一心想要沉入人海的他,不得不一次次地被熱搜抛向半空。
如今的張頌文,大約在努力地對抗這種脫離地心引力的虛無感。
有網友問張頌文,能不能适應被接機、跟拍,會不會被打擾。張頌文坦言不适應。
" 我目前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我剛才想啊,如果大家真的想拍,我站在一個不影響公共秩序的地方給大家拍一下,是不是就可以結束了?"
然而,戲可以殺青,粉絲的熱情卻不一定。
張頌文在耐心等待,等這一波浮雲過境。
2016 年,張頌文在廣州拍攝《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小學同學看到新聞後,來劇組找他吃飯。同學拒絕了在劇組四處轉轉的邀約,等張頌文收工後,又約了另外四個同學一起吃飯聊天。
" 我特别幸運,我的同學們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一個演員。" 張頌文一直記得這次溫暖的聚會,并感恩于同學們隻是把他當作一個普通人。
做演員的職業,過普通人的生活,既是張頌文的理想,也是他演技的來源。
寫完這篇稿子,我有了一個小小的決定,即使某一天偶遇張頌文,也假裝不認識,就站在遠處看看,看他如何觀察人群。
像卞之琳在《斷章》裏寫到的一樣: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别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