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感慨于東亞打工人消解苦難的語言能力。
類似 " 不辛苦,命苦 "," 我是自願打工的 ",以及 " 好喜歡上班,那種累死累活當牛做馬隻能換來勉強溫飽的感覺真的太迷人了。"
嘲點之精準,用詞之刻薄,人人堪稱當代魯迅。
網友甚至能在《鈴芽之旅》裏發現同六年前《你的名字》一模一樣的上班族路人。
Tag:六年了她依舊買不起車。
甚至衣服和包包都沒換過,臉色也更黯淡無神,社畜狠狠地共情了
脫口秀演員應該很喜歡互聯網上的職場文學,因爲字字句句都貼臉符合 " 喜劇的内核是悲劇。"
衍生出大量這類 " 笑話 ",歸根到底,還不是源于一種 " 除了笑笑什麽都做不了 " 的無力感。
如近年以整頓職場聞名的 00 後,也不見得真的在就業上獲得什麽改善,用人單位發 offer 還更謹慎保守了。
你罵一頓上司然後辭職,爽是爽了,但生活還是得繼續,你還得找下一份工作,而下一個上司大概率還是一樣難對付。整頓的代價,最後隻有你自己買單。
勇氣可嘉,但說白了,這是個體難以撼動的結構性問題。
在以電影點破社會問題的層面上,韓國人從來不手軟,部部直戳要害。
《下一個素熙》正是對當下社會結構的一次用力沖撞。
這是一個職高女孩被學校送入無良企業壓榨至死的故事。
有評論說素熙的故事是打響了反職場 pua 第一槍,我覺得能讀出那麽昂揚的意味,要麽是真的年輕,要麽是腦子年輕。
《下一個素熙》是一個被定格住的痛苦姿勢,一盤四面楚歌的殘棋,沒有解法,唯有窒息。
如果非要說有點什麽用。
那大緻是爲社畜們墜崖的精神狀态,唱了一曲有頭有尾,有因有由的挽歌。
幾乎每一個打工人,都能在素熙邁向死亡的節點中照見自身。
起初,她不過是一個對工作有向往,但對于步入社會後難以兼顧舞蹈愛好也有些微無奈的普通女孩——
沒辦法再去舞蹈室了
怎麽說我也是個白領女職員了
即便是通信大公司最底層的客服人員,她也有 " 好好幹 " 的态度與決心。
但很快,便迎來走出象牙塔的學生們必然會遭受的職場文化沖擊——
沒人把你當人看了。
第一次接線,素熙便趕上一個西八不離口的暴脾氣客戶。
對面惡劣的态度顯然震懾到了素熙,在組長指導下兵荒馬亂地完成了通話後,她久久不能回過神。
不過,也和所有無法說走就走的社畜一樣,當成堆的 to do list 擺在眼前,素熙終究可以消化掉這點小自尊,再次戴起接線耳機。
隻是多了一句埋怨——
這工作賊垃圾
對于公司 " 繞 28 圈都不能給顧客解約 " 的待客之道,素熙固然也疑惑,但盡快上手的急切讓她無暇思考太多。
直到她目睹了前輩的崩潰。
盡管是被客人無止盡的騷擾逼到神經底線才反駁了兩句,但在這個 " 隻有客戶才是人、員工不是人 " 的公司價值理念裏,非人的客服是沒有反抗權利的。
當然,職業操守是一回事,但這份工作的本質也擺明了——
客戶說什麽你都得受着,别産生任何感受,要當個莫得感情的念白機器人。
别說人權了,你連情緒都不可以擁有。
這件事激活了素熙對這份工作的迷茫感。
當 " 專業白領 " 的濾鏡散去,工作開始展露它原始的模樣。
是無止境的 kpi ——
要達标,要排名靠前,哪怕做到優秀也還有 " 實習生待遇 " 這道收入打折門檻,期望薪酬永遠達不到期望。
是無限被擠占的生活時間——
不但要放棄最愛的舞蹈,連好友日常聚會都難以維持,永遠被臨時加班打斷。
是把自尊放在塵埃裏,期待它長出錢來——
輕聲細語地應付着電話那頭的變态調戲,對無理要求反複道歉,還要祝他生活幸福。
天天如此,誰能不瘋?
幾乎是必然的,素熙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小崩潰。
又和所有終究要回歸理智的成年人一樣,在片刻後灰溜溜地向上司認錯緻歉。
好在,她遇上一個足夠善意的組長。
非但沒有責怪,還百分百理解了素熙。
還能怎麽做?沒辦法
就是倒黴
你不是約了朋友嗎
先下班吧
你以爲這是素熙可以依偎的一絲暖光嗎?
當更龐大的黑暗籠罩過來,這點微光瞬間就被吞噬。
翌日清晨,素熙在公司停車場見到了飲碳自盡的組長。
當她還在一條生命逝去的巨大沖擊下晃神之際,幾個男人帶着幾個紙箱,一來一去,組長的痕迹被迅速抹除,新組長上任,拍拍手把大家喚回現實:
" 知道大家很震驚,但還是繼續幹活吧。"
看着衆人如零件一樣将自己安裝回各自的格子間,素熙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新組長是個唯績效至上的人,是完完全全的精神資本家,公司代言人。曾因迷茫而業績墊底的素熙徹底失去保護,成爲新組長的眼中釘,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沒有時間給素熙緩一口氣,她迅速轉變了策略,從抗拒工作,變成擁抱工作:
如果這份工注定要剝削自我,那至少我要搞到錢。
之後,任客戶再怎麽拒絕她、罵她騷擾,她也沒皮沒臉地繼續推銷,逐漸從業績榜的底部登頂,開始得到新組長的連連誇贊。
她以爲自己終于适應了社會運作規則,得意地向同事傳授經驗,卻發現對方不屑接受,反而責備她把 kpi 标準越卷越高,壓得大家都喘不過氣。
素熙愣神。原來,自己從待宰的雞,變成了領導去雞其它員工的标杆。
但無所謂了,她的追求隻剩下一個:錢。
可有錢嗎?
發薪日,素熙帶着一腔怒火質問組長,爲何應得的一分沒有。
組長卻顯得理直氣壯:
" 實習生太容易離職了,績效要扣兩個月才發。"
素熙這才明白了,自己在這場鬥争中是沒有勝算的。
螺絲釘想要變現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預料之内,并能通過眼花缭亂的合同内容,妥善地把你的價值變成 ta 的财富。
終于,素熙來到擺爛階段。
顧客想解約,她不但不挽留,還爽快辦理了。
正在監聽的組長發現客戶流失馬上沖過來罵人,但素熙這次不在乎了。她一拳揮了上去,獲得了三天停職處分。
可怕嗎?不可怕。
真正的可怕是,在學校老師的要求下,在父母裝聾作啞下,這個 b 班,三日之後還得上。
這是要求她繼續上班嗎?
分明是要求她繼續不把自己當人啊。
那,既然都是不當人。
比起走進公司,素熙選擇了走進湖水。
你可以把故事簡單的理解爲 " 素熙之死,人人有責。"
負責調查素熙案的女警宥珍起初也如此認爲。
她問通信公司," 所謂正常下班就是天天加班至深夜嗎?"
又問學校," 老師們真的知道送學生去什麽樣的地方實習嗎?"
再問教育局," 你的責任不是監督學校,阻止他們把學生送進那樣的公司嗎?"
甚至問前組長那位收了企業捂口費的妻子," 如果您丈夫舉報公司壓榨的遺書被公開,素熙還會死嗎?"
問素熙的父母," 她之前因什麽事自殘,你們不知道嗎?"
無外,就是想幫素熙的生命找出責任方。
可當真如此簡單嗎?當真一句 " 你們都是兇手 ",便能審判清楚素熙的死亡真相嗎?
若是這樣倒好,公道得不到彰顯,卻至少清晰。
可事實是,這些人給出的理由不是一個新鮮詞彙 "pua" 就能解釋的。
恰相反,這些理由都無可辯駁,理所應當,甚至被理解:
監管者之一,學校的老師說——
我們就是要解決就業率,上面才分配預算啊,不然會倒閉哦。
監管者之二,地方教育局的學監說——
我們就是要解決就業率,上面才分配教育資源啊,不然會倒閉哦。
總而言之便是:
爲完成 kpi 養家糊口都已經拼盡全力,哪裏有空真去做什麽監管工作。
聽完每個人的 " 苦衷 ",倒更顯得素熙的死亡像命定般必然。
你瞧,問題在這。
這個社會予人的考核标準,與人擔任的職能本身從來不符。
好比素熙的 kpi,并非 " 爲顧客答疑解惑 ",而是在于勸退多少客戶的解約申請,又推銷了多少産品。
所以你怪不了顧客态度惡劣,換你打了十次電話卻解決不了一個問題,你也惡劣。(相信此刻你腦海裏一定冒出了某個品牌客服)
同理,負責教育和管理學生的學校、教育局,考核制度卻在就業率。
當職能徹底變成一個量化的率,關于 " 人 " 的部分,就從中被抹去了。
在這樣的 kpi 之下,打工人逐漸被異化爲完成指标的工具,你很難把素熙之死的責任安放在他們頭上,因爲同爲蝼蟻,他們根本沒資格也沒能力再擔起誰的命運。
不是素熙之死,人人有責。
而是人人都是下一個素熙。
每個被女警詢問的人,臉上都有一股忙于生計的機械式冷漠。
而這份冷漠,在曾決心順應規則的素熙身上,也出現過。
她在深夜接到一個顧客來電,對方帶着哭腔請求解約:
因爲我家孩子死了
素熙呆愣了片刻,似乎在決定下一句話是要做一個人,還是做一個機器。
然後熟練的開口,推銷新産品:
素熙終于也變成了一台冰冷的客服機器。
對方顯然毫無心力再應對這些話術,沉默數秒後挂斷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喪子之父,又何嘗不是世界上另一個素熙的故事?
若這通毫無人性的電話成了這位父親最後一根稻草,那素熙是不是也要坐上 " 兇手 " 的被告席?
不是的,問題從來不是如此簡單。
結構性弊病帶來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弱者與弱者間的相互戕害。
稍微回想一下,就能發現老師、同事、上司,都對素熙說過怨怼的話:你不順應規則就會連累别人,你就是加害者。
因爲撼動不了系統,隻得與同樣可憐的人争奪生存空間。
不是我傷害你,就是你傷害我。
所以互相都傷害得理直氣壯。
有人将老師之流視爲素熙的敵人,認爲素熙之死,是因爲她是弱者中的最弱者。
同是弱勢群體,再分出一個三六九等差異有何意義?
在系統摧枯拉朽之力下,你是蝼蟻還是毛毛蟲,其實并無分别。
素熙爲什麽死?死的爲什麽是素熙?非要究一個原因,無非是前組長所言——
她 " 倒黴 " 罷了。
她倒黴在趕巧進組就看到前輩崩潰。
她倒黴在前組長自戕前一天受過他關照,建立了情感聯系。
她倒黴在返工前一天最無助的時候,男友被無止盡的工作纏身,抽不出時間陪伴。
她倒黴在數學能力還不錯,别人算不明白渾渾噩噩拿着的薪資,她能計得清清楚楚。
而她最倒黴之處,或許是,她喜愛跳舞。
她真的好喜歡跳舞。
影片的開頭是她獨自練舞,上班前一日同男友在路邊尬舞,加班到深夜仍會去舞蹈室看好友練舞,死之前删除了手機裏的所有内容,唯留下了一段獨舞視頻。
舞蹈,是關于素熙的自我碎片。
是好多人窮極一生都未必能發覺的自我。
她好倒黴,在如此庸碌的環境,居然能發現真實的自己。
她好倒黴,在得過且過的社會,居然有喜惡分明的個性。
反正東亞人的社交禮儀會自動規避 " 你想成爲什麽樣的人 " 的矯情,隻需裝作問題不存在,異化也罷,機械也罷,也能就此活下去。
可那些強烈又清晰地知道心裏答案的人,卻連裝的能力都不具備。
但凡糊塗一點點,她也能活下去。
可素熙太倒黴了。
一如現實裏,那些跳崖的人。
或許也是同樣的倒黴。
如果換做讀書時期的我,看《下一個素熙》大概是難以理解的。
會憤怒,但也會覺得 " 啊死倒也不至于吧。"
我那會是那種很愛談程序正義的年輕人,覺得萬事萬物都要通過正規途徑去解決,不要極端,不要偏激。
當然我現在依舊不贊成極端。
隻是真的理解了,互聯網上那些戲稱 " 美麗的精神狀态 "。
結構性困境是個很正兒八經的詞,體現在普通人身上其實很簡單,就是一種裸奔感。
那些象牙塔裏告訴你這個社會爲你建立的保護體系,在你真正需要的時候,發現能生效的其實并不多。
你隻能自己武裝自己,但能握在手裏的武器實在有限。
" 命 ",大約就是最後,最有力,最絕望的一擊,但大多數時候,仍不過以卵擊石。
前組長的妻子,爲丈夫的死氣憤,卻也無力跟資本鬥
所以韓國複仇爽劇能那麽火,人們真的很需要一些帶快感的正義。
幸而我在看素熙之際恰好正在追《重啓人生》,算是正負能量對沖,沒看出心靈工傷。
《重啓》能成爲又一治愈系神作不是沒有理由。
它太是東亞人解藥了。
女主麻美爲了下輩子能生爲人而重開前世積攢功德(不然就會重生成其他物種),很東亞的設定,分數夠高才能成爲人上人,且一世緊接一世,打工人不配中場休息。
于是爲完成任務,女主各種樂善好施,勤勤懇懇,職業從第一世的公務員到第四世的科學家,品不一樣的功德人生。
唯朋友與家人,是每一世都不會變動的鉚釘點。
世俗多有價值的工作她都經曆了,然後明白 " 轉世成人 " 不過又是一張彌天大餅。
東亞人她啊,從小最能吃餅了。
五世輪回才終于讓麻美明白,那些被大餅卷着的宏大遙遠的意義感,不過是驢頭前永遠吃不到的蘿蔔。
當目光被騙向虛無處,你就不再記得自身。
所以好多人活到中年,連 " 你的愛好是什麽 " 都答得勉強。
到頭來,其實跳舞、唱歌、聊天、喝酒、戀愛,這些瑣碎,才是人生的全部,才是生活的答案。
這是麻美與素熙都明白的人生真相。
隻是《重啓人生》負責造夢,而《下一個素熙》負責告訴你夢爲什麽是夢。
夢能成真嗎?不太清楚。
但能造夢,至少證明還有許願的能力。
那我們也許個願吧。
希望踏入湖水的素熙們,能在一所白房子裏醒來。
無論轉世,無論重生。
都能開始一個真正屬于 ta 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