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詩韻
編輯|鄭玄
我們被倡導要想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麽、并做出計劃。然而,兩位人工智能研究者卻認爲,這隻适用于普通的小願望。
一旦涉及過于高遠的、不确定能否實現的目标,比如打造AGI(通用人工智能)、登月計劃等等——那麽根據興趣進行自由的、開放性的探索,才更能實現想要的。他們把這一觀點寫成了《爲什麽偉大不能被計劃》一書。
在這本書出版的2015年,OpenAI成立,它一開始就确定了實現AGI的目标。九年間,OpenAI取得的巨大成功,似乎證明了人工智能界是一場「目标導向者」的勝利。「OpenAI看似是目标導向的,但實際上在内部,它有很多有趣的、開放性的探索。」本書作者之一肯尼斯·斯坦利(Kenneth Stanley) 告訴極客公園。
2015年,他任美國中佛羅裏達大學計算機科學系助理教授,和前博士生喬爾·雷曼(Joel Lehman)一起合著了該書。第二年,他們進入産業界,加入Uber AI團隊。2020年,他們又一起加入了OpenAI,肯尼斯擔任OpenAI「開放性研究團隊」負責人。
OpenAI的CEO Sam Altman是他們這本書的推崇者。他曾在一個公開場合提到,OpenAI訓練模型時會設定指标,指标的上升讓人開心,「但對于找出一個新的研究範式,就不起作用了」。受書中觀點啓發,他願意嘗試更多新奇性探索,「我們願意耐心等待數月、數年,大多數時候它(探索)并不起作用,但當它起作用的時候、效果驚人地好。」
加入内部,肯尼斯和喬爾看到開放性探索如何塑造了OpenAI的成功。例如ChatGPT本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項目,它曾是内部幾大方向中最邊緣的;碰巧撞上了谷歌的Transformer架構;而Dario Amodei(前OpenAI研發副總裁、現Anthropic CEO)提出Scaling Law(縮放定律)是爲了測試模型安全性、而非湧現智能等等。
随着2022年底GPT-3.5發布,全球人工智能行業開啓了激烈競賽。在二人看來,AGI仍然是一個遙遠的、而非近在咫尺的目标,僅靠Scaling Law 這個「踏腳石」還不夠。在這種情況下,開放性探索非常重要——而目前行業極具收斂的目标和計劃、以及激烈的競争,反而可能讓研究走進「死胡同」。
即便OpenAI也面臨挑戰,喬爾感覺到,一種緊張的氛圍開始在内部出現,開放性探索的空間也在縮窄。2022年,他們離開了OpenAI。随着人工智能越來越強大,他們希望更多研究一些開放性命題,比如AI會如何影響人類和社會、如何從哲學角度看待AI等等。
目前,喬爾加入了一家研究虛拟生命的公司,而肯尼斯創辦了基于開放性系統的社交網絡Maven、并獲得了Sam Altman的投資。他們都在開放性探索的路上繼續前進着。
以下爲極客公園與肯尼斯、喬爾的對話實錄,經整理後發布:
《爲什麽偉大不能被計劃》一書的英文版 | 圖片來源:受訪者
OpenAI看似是「目标導向型」的成功,實則是「開放性探索」的成功
極客公園:先從這本書的起源聊起,我很好奇你們十年前是怎麽想到提出「爲什麽偉大不能被計劃」這個觀點的?你們最早研究人工智能的「開放性系統」,做了圖片孵化器、機器人迷宮等實驗,好奇哪些事實讓你們覺得這個觀點是成立的、并且可以應用到除了人工智能以外的其他領域?
Kenneth:最初的想法來自于人工智能領域的研究,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開放性系統」(Open-Endedness)。這種系統早已存在,比如生物的演進,在幾十億年中,從單細胞進化爲各種各樣的動物。又比如簡單的發明創造,我們可能花了數千年,才創造了一個輪胎、空間站和計算機等等。
作爲曆史學家和計算機科學家,我們希望用算法打造一個「開放性系統」,想了解它的工作原理,怎麽不斷創新、産生非常有趣的東西。所以我們做了「圖片孵化器」網站。這個 AI 系統沒有任何目标,人們随機在上面将不同圖片進行「繁殖」,這些圖片會構成類似生物學「分支樹」的關系。
雖然每個用戶都是從亂塗亂畫開始的,但漸漸我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可辨認的圖片,比如蝴蝶、頭顱、行星、汽車等等。我們進而得出一些有意思的洞察,比如你孵化出了一張酷似車的圖片,但你最初并不是以此爲目标的。而如果你以此爲目标,你根本得不出這張照片。這是矛盾之處。遵循這樣的原則,我們提出了基于新奇性探索、而非目标驅動的搜索算法。
最後我們發現,這不僅适用于算法領域,也适用于個人和機構。每一個個人和機構都會設定目标,但這種目标驅動并不總是對我們的創造和發明奏效。Joel和我覺得這個過程非常重要,值得公開說出來。我們試圖找到相關信息、并進行多次對話,這就是我們這本書想法的來源。
極客公園:可否理解爲這本書的核心觀點是,無論在算法、個人還是組織層面,面對一個更遙遠的目标,制定計劃不如自由探索有效?
Joel:一般來說,普通的做法是我們樹立一個目标、制定計劃。但我們是不制定目标、隻是去探索新奇的東西。比如迷宮裏的機器人,如果給它制定走出迷宮的目标,那它可能很難走出這個死胡同。但如果不告訴它去哪裏、而是讓它自由探索,它會更容易走出迷宮。
肯尼斯和喬爾做的「圖片孵化器」網站,從亂塗亂畫中出現了一些熟悉的、可辨認的圖片 | 圖片來源:受訪者
極客公園:我注意到,在你們剛出完這本書不久的2015 年,OpenAI 成立了。這家公司從創立起就确定了一個非常偉大的目标,那就是實現AGI,它的每個步驟都是圍繞這個目标進行。今天我們看到,OpenAI似乎取得了成功。所以我想問,在你們這本書出版後的十年裏,OpenAI的故事是否反而證明了「目的驅動模式」的成功?
Kenneth:非常好的問題。我認爲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注意到,OpenAI雖然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還沒有取得AGI的成功。另外,我們也要意識到,公司往往會向公衆講述目标,但這其實是它們一種叙述的手段,這并不意味着企業内部就是這麽推動工作的。
如果你去看OpenAI的幕後,你會發現它們不僅僅是目标導向的,它們也有很多有趣的、開放性的探索。實際上,ChatGPT就是這樣一種開放性探索,它是在一個意料之外的項目。我并不認爲OpenAI的工作人員最早就設立了要做ChatGPT這個項目(的目标),或者說預見到了它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它們隻是在探索過程中發現這個項目非常有意思,然後一步步更新叠代才有了今天的ChatGPT。
我們書中也提到過,創新究竟該如何推進呢?其實就是我們從有趣的一些想法開始,那究竟它是否會将我們引導向最終 AGI 的成功呢?其實這并不一定,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它們最終都有可能帶來革命性的變化。
另外,它也能實現其他一些重要的成就,比如吸引更多的投資。我們知道GPT-2并沒有帶來巨大的革命性變化,但我們仍然要盡可能地宣傳,才能吸引更多投資來發展GPT-3、GPT-4,并最終向AGI的目标前進。OpenAI就是這麽做的,這正體現了我們書中的觀點。
Joel:OpenAI看上去是一個目标導向型的成功,但其實OpenAI剛成立的時候,内部有嘗試很多不同的發展方向。比如當時他們非常看重強化學習,包括視頻、遊戲的強化學習,爲此内部做了很多嘗試。
而且GPT背後的核心技術是Transformer架構,這是由谷歌推出的,所以OpenAI也是在谷歌這樣的巨人的肩膀上不斷發展的。如果回顧10年前、20年前、30年前、40年前,沒有這麽多「踏腳石」的情況下,OpenAI也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功。
極客公園:你們定義了OpenAI看似是目标導向、但其實是自由探索式的成功。OpenAI内部人士曾跟我們說,鋪墊GPT 3.5 的幾個「踏腳石」都是随機碰撞出來的,比如聊天機器人曾是内部最邊緣的項目、碰巧撞上了谷歌的Transformer架構、而Dario提出Scaling Law也不是爲了智能湧現而是想測試模型是否安全……這是否跟你們了解的情況接近?
Joel:是的,這些随機探索的确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OpenAI,它很早就開始推進 Scaling Law等嘗試,并且不斷在做選擇,這是非常正确的。
Kenneth:的确探索很多時候是随機的、根據興趣進行的。但Dario提出Scaling Law,這不僅是一個随機的探索、這其實也是一個目标導向性的做法。
這背後是團隊從自己的興趣出發、做了很多嘗試,想要找到解決方案,最終提出了Scaling Law這個解決方案。這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目标導向。
極客公園:所以開放探索和目标驅動并不是彼此對立的,而是可以統一和融合的?
Kenneth:的确兩者是可以并存的,能夠從一方轉向另一方。但是在我看來,這其實也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什麽時候該進行轉向?什麽時候是目标導向、什麽時候是興趣導向?這非常微妙,很難去找到最佳的轉變時機。
極客公園:你們能夠看到 OpenAI的内核其實是一個「開放性探索」的組織,這是當初吸引你們加入OpenAI的重要原因嗎?
Joel:哈哈,有許多原因。一個最主要的當然因爲OpenAI是AI領域的前沿公司。另外,它的确一開始就是一家「開放性探索」的公司,雖然它們肯定有一些目标導向的元素存在。這與我的個人興趣也是相關的。所以确實很難拒絕這樣一份工作。
極客公園:那麽Sam有看過你們這本書嗎、他是否認同你們提出的「開放性探索」觀點?這是他招募你們進入OpenAI的原因嗎?
Kenneth:Sam 非常喜歡我們書中的想法,我相信他是在觀看了我關于這本書的演講時接觸到這些想法的。他曾在公衆場合提到,他受到了這本書的一些想法的影響。Sam 對這些想法是非常包容和開放的,我覺得他暴露在這些想法當中、他認爲這些想法非常有意思。
當然,我在OpenAI也不僅僅是因爲Sam,内部很多人都有開放的想法。比如Jeff Clune(前OpenAI研究團隊負責人),他在我們之前加入OpenAI。他也覺得,開放性探索是一個有趣且值得投資的領域。我們在那個時候達成了共識,所以我們被雇傭了。
在我看來,這本書并不是OpenAI的工具書。但我相信,這一文化确實對他們有影響,開放性探索是非常重要的。
極客公園:Ken當時是OpenAI「開放性探索」團隊的負責人,當時OpenAI對你們的期待是怎樣的?有給你們制定了怎樣的目标嗎?
Kenneth:我們面臨的挑戰在于,幾乎任何一家公司都會感興趣設定目标。但如果我們探索的一些想法,并不完全是目标導向的、甚至會背離目标的話,我們肯定會面臨一些溝通上的挑戰。這有一些複雜,因此在日常的工作中,我們需要取得一個平衡。
有時候很難理解我們來自哪裏、雇傭我們幹嘛。他們可能會非常奇怪,覺得我們做的是非客觀性的一些東西。不過最終他們意識到,對于推動AGI來說,這些工作是非常有用的。這已經超出了傳統團隊的認識。
Joel:這裏面分爲兩部分:一個層面是關于組織的架構,很多人會困惑我們的工作,所以我們要跟他們解釋我們在做什麽,并找到我們工作跟AGI目标的關聯度;另一方面是我們實際工作的開放性,要創造新的東西。
就像Ken說的,我們需要在公司内部找到一種開放性的方法,既要讓大家了解我們在做什麽,也要新奇探索、取得進步,這兩者的平衡是一種微妙的舞蹈。
極客公園:你們是否感受到,在「開放性探索」上,OpenAI這樣的初創公司可能比科技巨頭做得更好?我曾聽說,Google雖發明了 Transformer 架構,但沒有率先做出GPT,是因爲它的技術路線更目标導向——Google更強調 Encoder(輸入),因爲它可以解決更多具體業務問題;而 OpenAI 更強調 Decoder(輸出),因爲它沒有那麽強的業務導向,更願意像無頭蒼蠅一樣做「開放性探索」,你們怎麽看?
Joel:我的理解是谷歌也有這種對話模型,也是很領先的。談到好奇、興趣、技術能力、率先應用于大衆等,我認爲其中包含了不同的變量。谷歌是一個更大的機構,可能有更多的「橡皮章」、繁文缛節這些東西,而OpenAI可能更開放。
Kenneth:我隻是想說,涉及到任何一個大機構的成功,都包含了很多要素。不過我有一點我同意,OpenAI确實在探索方面做得更好、它有更大的意願去冒險,而谷歌可能在這方面更加謹慎和猶豫,比如在公衆面前展示技術,谷歌可能會慢一步。
這可以理解。因爲谷歌作爲一個大公司,在發布東西之前,需要做很多嘗試和實驗。他們更不願意失敗,它對于風險更有顧慮。但這并不一定是确定的,隻是我們的看法。
我們看到,谷歌注重強化學習和各種方法,OpenAI也注重強化學習、并在不同領域下注,最終它們都取得了成功。
極客公園:距離你們當時寫這本書已經過去快 10 年了,中間你們還加入了OpenAI、Uber等科技公司,經曆了這些再看這本書,你們覺得書中哪些觀點仍曆久彌新?哪些需要變化更新?
Kenneth:回頭望,這已經是我們這本書出版的第九年了。關于建立目标,我們有過非常多的、激進的争論,但許多事情随着時間的推移得到了驗證。
正如你剛才提到的一些例子,有些人可能會認爲有些目标是有效的。但在過去十年的時間裏,我們越來越發現,目标導向有時會讓人感到困惑,會讓你有盲點、抓不到其他機會、看不到更多的可能。我們認爲十年後、甚至一百年後,這個觀點可能都不會過時。
在每一章中,我們都引入了一些曆史案例和引語,比如「行者無疆」——一個好的旅行者是沒有固定計劃的,他對于要到達哪裏并不太清楚——我不确定中國的哲學家老子是否在幾千年前提出了這種描述。這是一種哲學的觀點、一種經驗之談,并不是有很多科學證據,有時候聽上去是反直覺的、是一個離經叛道的東西。
社會中确實有一些問題,例如,整個社會的組織都在圍繞目标推動,并且把「目标是非常重要的」這種文化意識強加給我們。以教育爲例,老師根據考試内容教學、學生根據考試内容學習,這就是目标對教育的影響。在書中,我們強調了目标的影響是無處不在的,我們需要去掙紮往前走。
再次強調一下,我們認爲「偉大無法被計劃」這個觀點,是不會發生變化的。如果我們的人生隻是目标導向的話,将無法取得完整的幸福。這也是爲什麽我們這本書如此成功和受歡迎的原因。
沿着Scaling Law、卷模型性能,可能會走到「死胡同」
極客公園:雖然你們反對「目标導向」,但似乎目前全球人工智能界的目标都非常收斂且明确,一是追上OpenAI等公司、二是盡快實現AGI,你們怎麽看這種現象?這種「目标至上」會是你們反對的嗎?
Kenneth:謝謝您的問題。我同意在目前的人工智能行業中,大家定了這兩個宏偉的目标,覺得「北極星」就在那兒、我們要朝着那兒走。不過回到我一開始說的,企業往往會對外有一套說辭,但它們内部可能并不是這樣做的。
我主要想談一談,我們到底離這樣的目标有多遠?如果說隻差一個「踏腳石」、離得非常近,就像上世紀60年代制定登月計劃的時候、已經有很好的技術基礎,那麽我們可以通過制定目标去實現。
但問題在于,如果我們還需要很多個「墊腳石」、離目标還很遠,那設定目标可能會讓我們陷入困境、無法前進。曆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在2017年,我們聽到有人說第二年就會有自動駕駛汽車上路,但其實不是這樣。
因此,單純采取目标導向的方法往往會無法實現目标,可能是因爲目标設定的時間太早、或者太過雄心勃勃。很多人認爲現在人工智能領域隻差一個「踏腳石」,隻需要擴大規模就可以了,這其實是過于簡單化了這個問題。但在我看來,真正核心的「踏腳石」還沒有被發現、我們并不僅僅差一個「踏腳石」。我們很可能正在陷入目标的陷阱和迷思之中。
Joel:的确我們現在處于一個「荒誕」的曆史階段,全球的科技公司都在追求AGI,這種過于聚焦的目标是人類「革命性的時刻」。但我們要知道,AGI的發展還要很長的時間。
現在許多人認爲,隻需要擴大規模、參數,有更多的數據和算力,就可以可發展人工智能。這對我來說有些無聊,或者說有些無趣。這并不是最核心的「踏腳石」,我相信還有其他的路徑和方法需要我們去探索。
極客公園:爲什麽我們離AGI不隻是「一步之遙」、不隻差一個「踏腳石」?你們做出這個判斷的依據是什麽?
Joel:我們到底距離AGI有多遠,其實大家是有認知偏差的。就像自動駕駛一樣,并不太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個「踏腳石」。我們唯一确信的是,如果有一步之遙的東西,你必須要在那裏、你必須去做、必須去放大。
Kenneth:最近有一個類比,GPT-3就像是一個孩子,GPT-4像是高中生。但實際上,ChatGPT更像是教科書中的知識,在某些方面,它可能超越了我們,而在其他方面,它可能不如我們。奇特之處在于,我們會感到某些東西非常接近了,但這不一定是AGI。
但我們也不清楚究竟還要等待多久。我們甚至可能需要一位「愛因斯坦」的出現,才能達到下一個台階。
極客公園:這讓我想到你們在書裏提到,其實從單細胞到人類的進化過程中,重要的「踏腳石」不隻是智力,還包括對稱性等。那麽對于AGI 來說,Scaling Law 帶來的智能提升會是一個靠譜的踏腳石嗎?它能支撐多久?
Kenneth:智能這個詞很容易讓人困惑,因爲它涉及許多方面。Scaling Law遵循一些普遍的原理,但它也會喪失一些東西。比如在技術上,你必須将大量人類數據進行更好的壓縮和訓練,它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智能、而是不斷提升的智能。我們最終可能會遇到一個瓶頸或死胡同、會在訓練上遇到走不下去的時刻。
就像OpenAI在不斷擴大規模、增加參數,但它還是遇到了瓶頸(注:比如GPT-5處于難産狀态)。這也是爲什麽我們需要新的踏腳石。
Joel:如果想要達到AGI那模糊的彼岸,有點像做一個賭注,很多明顯的路徑都必須要去嘗試。因爲AGI可能不僅來自AI,還可能來自數學、哲學和其他領域。
《神經語⾔模型的縮放定律》論文寫道,随着模型⼤⼩、數據集⼤⼩和⽤于訓練的計算量的增加,語⾔建模性能平穩提升 | 圖片來源:OpenAI
極客公園:現在各大人工智能公司都在這一維度激烈競逐,而你們在書裏提到,競争其實跟「開放性探索」相悖、因爲它是極其收斂的目标。你們怎麽看待現在人工智能領域的激烈競争?
Kenneth:這就是目标導向的悖論,它會使得我們更加盲目,對其他方法和路徑視而不見。像OpenAI、Anthropic和Google這樣的公司,它們存在激烈競争,因爲哪家如果落後了,就可能無法獲得更多資金,公司會受到生存威脅。
在這種競争中,大家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來。公司更傾向于繼續沿着既定路徑前進、擴大規模。如果這時候嘗試創新,會面臨失敗的風險、可能會被踢出局。所以創新往往會減少。我認爲在這樣的競争環境下,很容易進入死胡同。
不過當這些企業遇到瓶頸時,他們可能會意識到需要轉向、進行更多開放性探索。
極客公園:這跟很多人的看法相反,一般我們認爲激烈競争會推動模型智能水平的提升、加速AGI的實現,但在你們看來反而會适得其反?激烈競争會弊大于利嗎?
Kenneth:是的,這可能有些反直覺。雖然競争會引發「軍備競賽」,使得模型性能有所提升,但過度的競争會減少開放性的嘗試,使得創新更加聚焦和局限、無法取得真正的進展。
極客公園:說了這麽久的「開放性探索」,那麽對于現在目标和路徑已經相對明确的人工智能企業來說,它們應該怎樣才能做好這件事?你們對于「開放性探索」有沒有一些建議?
Kenneth:我們會發現,很多公司太早就建立了一套體系,并且非常目标導向。如果一些探索在測試中表現不佳,他們就會放棄研究。我認爲這會減少開放性探索的機會,是非常不利的。
對于AGI也是如此。當前的Transformer架構可能還遠遠不夠,甚至我們對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還了解得不夠,目前仍有許多失敗的案例。我們并不清楚究竟還差多少步才能實現AGI,因此我們需要多重的、開放性的探索。
在當前階段,對于OpenAI和其他公司來說,它們不僅需要改善現有的模型、更需要探索新的路徑,這兩件事需要同步推進。
離開OpenAI,人工智能界還需要更多「開放性探索」
極客公園:不久前Ken接受了一個采訪,提到你離開OpenAI是因爲「有一些的沮喪、有一些頓悟」,我好奇你的「沮喪」、「頓悟」是什麽?方便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Kenneth:讓我想一想,我并不是說我對OpenAI不滿意,而是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對人工智能的影響存在一些擔憂。現在有很多關于人工智能消極影響、安全以及文明終結的讨論,這都是很明顯的一些問題。
我越來越感覺到,社會中存在一些對人工智能的不滿情緒、人們感到越來越多的失落,大家會追問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比如,未來機器人可能有數百萬個非常好的想法,一秒之間就可以超越我們一生的成就、或者比我們個人多年的經驗更具智慧,那麽我們如何再去做有創意性的工作、并從中獲得成就感呢?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我感覺我的工作,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人們的這種擔憂和焦慮。因此,我想思考人工智能未來的發展方向、解決它深層次的問題——我們究竟該如何改善人工智能,使其更好地爲人類服務,促進人類之間的連接,而不是加劇競争?
這是我最近非常關注的問題,我認爲需要進行開放性探索,我相信這對人類社會會更有助益。基于這樣的原則,我成立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希望建立一種開放性的社交網絡。
極客公園:你創立了Maven,它是一款基于開放性探索的社交産品,可不可以介紹下Maven是一個怎樣的産品?爲什麽它能解決你提到的人工智能存在的問題?
Kenneth:你可能也注意到一些社交媒體存在的問題,比如信息繭房、對立觀點、不斷争論的意識形态導向、甚至陰謀論等。那麽這些問題從何而來呢?實際上,這是因爲這些系統的質量有問題。
幾十年前人們就曾說過,人們會産生各種各樣的觀點和内容,但很多内容是負面的或不好的。而現在的社交媒體過于關注内容的受歡迎程度。我們認爲這種信息分發模式需要改進。
所以我創立了Maven,這是一個基于内容質量來推薦的「開放性系統」。人們打分、評價,去找到好的内容。這種客觀的評價方式、而不是靠點贊排序,才能帶來更好的内容。
極客公園:我注意到Twitter 的聯合創始人投資了你、Sam 也投資了你,爲什麽Sam會決定投資你?他對你這次創業有沒有提出建議?
Kenneth:Sam的确投資了我的公司。我寫完這本書之後,也想讓「開放性系統」被更多人使用,于是萌生了成立自己公司的想法。從職業發展的角度,Sam給了我許多建議和見解。
從孵化投資人到OpenAI的CEO,Sam自己的職業發展就是非常了不起的跨越。他給我的建議是,我們不一定要沿着一份工作、一條道路前進,我們的職業發展也可以非常多元化。這給我很大的啓發。 極客公園:Joel 離開 OpenAI 的原因是什麽呢?
Joel:主要是我的職業發展追求跟它不再完全契合。最初加入OpenAI時,這家公司還處于比較基礎的階段,内部有機器人、人工智能等多個研究方向。然而,後來這家公司變得更加聚焦,我也注意到公司内部存在一些緊張的氛圍,這對開放性探索有一定限制。
正如Ken提到的,我們需要考慮到AI對社會的影響、一些哲學問題、還有如何利用人工智能讓個人更好發展等等,這些都是很有趣的研究角度。我希望能繼續研究,而OpenAI可能并不是發展這些興趣的最佳場所。
離開OpenAI後,我加入了一家研究虛拟生命(artificial life)的初創公司,現在還在繼續從事開放性系統的研究。
肯尼斯加入OpenAI時發布的推文 | 圖片來源:X
極客公園:你們提到,即使是OpenAI這樣最頂尖的人工智能公司,随着公司規模的擴大,它在開放性探索上的投入也開始變得緊張。你們對此有什麽擔憂嗎?
Kenneth:的确如此,資金的壓力還是非常明顯的,如果沒有明确的回報,管理層可能會減少開放性探索的投入。不過對于一些創新型的初創企業來說,應該還好。
像llya(注:OpenAI前首席科學家)剛剛離開了OpenAI,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說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實現AGI,而且投資不是大問題。這表明即使沒有明确的回報,也能得到資金支持,許多研究人員都在進行各式各樣有趣的探索。
關于OpenAI,有人說它現在變得更加商業化,我不太确定。不過内部肯定還有一些開放性探索的機會。因爲商業化并不是OpenAI的最終目标,也不是很多OpenAI研究人員的唯一目标。
極客公園:Sam 有跟你們聊過這方面的困惑嗎?比如随着公司規模變大,他是否感到開放性探索更難做了?
Kenneth: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 我不太清楚Sam的腦袋裏在想什麽,因爲他沒有跟我聊過這些。
極客公園:最終回到個人,你們是人工智能研究員和創業者、也是普通人。如果你們自己有一個看起來很遠大的、又很不确定的目标,你們會怎麽實現它?你們對普通人有什麽建議嗎?
Joel:作爲一個研究者,有些東西可能是似是而非的。我們書中的一些想法并不一定直接帶來成功,有時需要我們慎重認真的看待和廣泛閱讀。
作爲個人,我認爲保持謙卑、開放探索的心态非常重要。因爲偉大是不能被計劃的,但我們可以找到偉大中的亮色。
Kenneth:作爲個人,你要保持均衡。比如當你過于專注于目标,生活可能就沒有那麽有趣。就像有人的目标是賺錢,但如果發現了其他有趣的機會,即使這個機會的收入并不高、也不在主流地帶,我也建議他嘗試。
作爲研究者,事實上,我想都沒想過什麽東西會導緻AGI。我相信直覺。也就是說,我會遵循我的興趣行動,而這會引導我發現更多的有意思的東西。看起來我離目标更遠了,但實際上,興趣才會通往最終目标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