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宣布退休了。
"不想做事,已經做夠了。"
在最近一場媒體采訪上,他公開宣布了這件事。
《康熙來了》收官八年了,雖然還不時有新的工作,但蔡康永一直沒有一個新的陣地,"退休"其實是一個早已開始,緩慢進行中的過程。
隻不過正式說出這兩個字,還是不免讓人感慨。
今天,不僅僅是回顧他個人的演藝生涯。
而是更想聊聊蔡康永的退休意味着什麽。
或者應該這麽問——
蔡康永退休,娛樂圈有下一個人取而代之嗎?
甚至,假設蔡康永的年紀不是問題,他主持的節目還能成爲熱門嗎?
所以承認吧。
蔡康永轉身離去。
代表着流行文化的一個時代正在落幕。
我不想故弄玄虛,如果要直截了當用一句話概括那個時代的娛樂精神,那就是——
保持好奇,邊界之外到底有什麽?
越了解蔡康永,就越會發現——
你無法真正理解他。
說話面面俱到,但永遠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窦文濤說:
蔡康永像情趣内衣一樣,若隐若現的。
李誕說:
不理解蔡康永爲什麽能做到這樣向下兼容,他到底圖啥。
我沒見過蔡康永本人,就更不能說自己了解了。
但從他成長的軌迹,或許能找到一些解釋的可能性。
熟悉《康熙來了》的老粉一定都知道,蔡康永家世顯赫。
父親蔡天铎曾是上海自來水公司老闆,吳宇森電影中,那艘1949年首航即沉沒的"太平輪",就是蔡家的。
很多人說他的這一重背景,通常強調的是他貴氣、有教養、通曉人情世故。
從小博覽群書,7歲登台唱京劇,同學全是高級軍官子弟。
但我更想聊這對蔡康永的另一重影響——
"老人味"。
不是說蔡康永今天歲數大了,和年輕人脫節,是他從小就耳濡目染養成了一種"老人味"。
因爲他的家庭,實質上就是一種遺老。
父親一輩從當時的亞洲第一大都會上海,來到還是窮鄉僻壤的台灣。
對生活的周遭,一切都瞧不上。
這種心态其實很常見。
賈樟柯的《海上傳奇》,演員潘迪華在50年代從上海來到香港時,心想:
完全是個鄉下地方。
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上海房東太太屋裏布置的是從上海帶來的家具,整日穿的是旗袍,吃的還是上海菜。
"遺老"的一個特征是,曆史翻篇了,但他們進入不了新的時代,新的環境。
他們是"無腳鳥",甯願一生懸空也不願落腳。
蔡康永的媽媽,在家要穿大翻領的高級成衣,孔雀毛的高跟拖鞋;出外要至少一小時的全套妝發,旗袍、首飾一樣不落。
以至于童年的蔡康永,一直以爲所有媽媽每天的事情,都是像奇迹暖暖一樣沉浸式換裝。
蔡康永從爸爸那裏,聽到最多的永遠是吐槽,台灣的這也不行,那也不好。
"你已經錯過了所有的好事情。"
年紀小小的蔡康永還沒有經曆過滄桑,他的耳根子就已經浸透了滄桑。
這就形成蔡康永的老氣——
他生來就在羅馬。
可是他又過早地預知了,再繁華、強大的羅馬,也注定有被雨打風吹去的一天。
這樣的"局外人",還能對什麽提起興趣呢?
小S曾經吐槽,蔡康永發脾氣的理由隻有一個:嘉賓故事不夠精彩。
也許,這就是書卷氣的蔡康永,能夠和辛辣三俗的小S搭檔這麽久的原因。
他渴求故事。
他好奇那些局内的飲食男女,一個個是活得怎樣熱辣滾燙。
蔡康永并不急于表達"我",比起主角,他更想當看台上的觀衆,和幕後講故事的人。
在進軍主持界之前,他的老本行是電影——
80年代,蔡康永受到胡金铨導演的推薦,成爲了UCLA當年全球招收的30名學生之一。
後來,許鞍華《客途秋恨》入圍戛納,因爲時間安排不過來,是初出茅廬的蔡康永幫她送拷貝。
再後來,許鞍華拍《方世玉》,她本想讓蔡康永編一個喜劇,結果蔡康永死活想不出來,才讓别的編劇接手。
對了,王祖賢演的華語版羅生門《阿嬰》,劇本就來自蔡康永。
蔡康永是幸運的。
他的家世和教育,給了他在華語娛樂圈獨一份的人脈。
按理說,蔡康永可以"躺赢"。
在電影圈混個編劇,隻要死熬資曆,總能混出名堂。
但蔡康永不要。
"拍電影耗時太長了,我覺得我有更着急的事情去做。"
三十年後的蔡康永,回看當初自己對電影的放棄,又補了一刀——
"我覺得自己寫的劇本,根本沒有拍出來的必要。
大概是家裏太多書,以及在京劇舞台上的‘虛榮’,讓我覺得,被聽見和被看見是一種成就。"
蔡康永是不折不扣的讀書人。
但看他的發言,你發現他很少以知識分子自居。
相反。
他推崇通俗和娛樂的價值。
90年代,他在報紙上寫的專欄,走的是屎尿屁風格:洗澡有益健康、如何剃毛才不變态、小便可以有哪些姿勢、做愛時應該說些什麽。
後來還出版了。
俗嗎?
俗。
但俗的背後,也映射了當時的社會潮流。
90年代,台灣解嚴,文化走向開放,跟華語電影一樣蛻變的,還有正襟危坐、整齊劃一的電視媒體。
第一家民營電視台TVBS成立了。
蔡康永有了第一檔電視節目,《翻書觸電王》。
看名字就知道,這是講讀書的,完全是蔡康永信手拈來的領域。
問題是……觀衆不愛看。
既然都做了主持人了,那就再換換别的方向。
新節目《真情指數》,他永遠挂着最和善的微笑,用最溫柔的語氣,問最讓受訪者擦汗的問題。
面對徐克,他上來就暴擊三連——
聽說攝影師說你很難搞。
聽說編劇倪匡被你逼走了。
徐克解釋說,确實有這種情況,所以我自己來寫劇本了。
結果蔡康永繼續追殺:
大家都說你的電影畫面很美,但故事有點不清楚,會不會就是這個原因?
你想象得到,徐克已經在苦笑了。
但仍然硬着頭皮回應——
香港拍電影有長度的限制。一場完整的戲拍出來了,爲了最後呈現要剪掉很多,于是造成了故事的跳躍性。
徐克露怯了。
但這份怯,在觀衆看來,又是一份可貴的真誠。
承認故事比不上畫面,承認電影人受制于資本。
這沒什麽丢臉的。
恰恰相反,它體現了一個電影人最大的自覺和自省。
今天我們都習慣了,電影宣傳要做線下路演。
但你又能聽到多少人,敢問出蔡康永這樣一針見血的問題,而導演還能波瀾不驚,真誠以對?
王偉忠說——
康永有中性氣質,很多話他來說就比較合适。
第一檔讓蔡康永大放異彩的節目,其實不是《康熙來了》,而是《兩代電力公司》。
《奇葩說》上,蔡康永曾說:
不是要認同已經被認同的價值,而是要開創新的價值。
而《兩代電力公司》,相當于古早版本的《奇葩說》。
每集針對一個争議性話題,可以是倫理的,也可以是時代的,素人嘉賓分成上下議院,分别站在自己的立場發表看法。
但《兩代》讨論的東西,有時比《奇葩說》更奇葩——
比如,該不該接受被包養。
節目開始,蔡康永大膽假設:
請放下你所有從教育中獲得的道德标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四十五歲的老男人,不缺錢,請問你會包養一個漂亮的女生嗎?
這樣的話題,今天可能一開口就被下線。
但蔡康永卻讓你看到,讀書,不是用來掉書袋的。
而是把你的看法和理解,融入到對社會的每個觀察裏。
他用一句開場白,将下三道的娛樂話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
我們不是一個反道德的節目
但我們很多時候是無道德的
我們相信
很多事情不是一定要和道德發生關系
還有一集看标題就羞羞的——
《爆乳美少女》。
必須承認,這一集過于大飽眼福了。
但這并不是爲了搞黃色。
蔡康永邀請大胸的女生分享苦惱,比如在學校裏被男生盯,在公車上遭遇鹹豬手,應該怎麽勇敢面對。
他也鼓勵這些女生——
如果就是跟别人不同,享受異性的目光,同樣可以毫不避諱地說出來。
蔡康永的中性氣質,讓他在這些羞羞的節目上,像是一根定海神針。
他能敏銳地察覺到女嘉賓的不适,吐槽男嘉賓不要把A片當真,但也絕不地禁止大家開兩性玩笑。
甯可俗得真實。
不能假裝深刻。
這就是蔡康永做主持的态度。
因爲無所拘束的娛樂,代表的已經不僅是娛樂本身。
它關乎社會的進步與開放,也關乎我們每一個人,對瑕疵有多大包容和直面的勇氣。
把一切都攤開來說,開着玩笑說,踩着冒犯的邊緣說。
道德,原來并不是教科書上那吃人的禮教,而是可以不斷進化、趨近平衡的彈簧。
承認欲望、正視欲望、反思欲望。
或許,才是最大的道德。
蔡康永宣布退休後。
很多人的直接感受是——
環境越來越危險了。
高情商的蔡康永,都搞不懂這個時代了。
翻看蔡康永的故事。
我才發現,原來蔡康永在很多人眼裏,早就已經"塌房"了。
仇富、仇權,說他是貴族公子哥,不懂人間疾苦,事業全靠資源人脈。
今天的我們,在用偏聽偏信,爲自己織就一層自以爲是的信息繭房。
優秀的節目主持人,不止蔡康永一個。
問題是,今天還有哪一檔采訪節目,能讓你感歎"敢問""會問"。
又有哪一個主持,在貢獻了信息量極大的采訪後,能逃得過觀衆的挖墳、嘲諷。
你會發現,今天越來越容易"塌房"的,都是談話類主持人。
魯豫一句引導說出貧困兒童真實情況的"爲什麽不吃肉",被武斷地定義爲何不食肉糜。
去年《十三邀》采訪費翔。
許知遠爲了讓費翔的中文詞彙更接近原意,用英文來解釋補充,彈幕全在攻擊許知遠傲慢、裝逼、沒禮貌。
無獨有偶。
蔡康永在《真情指數》裏,也采訪過費翔。
當時費翔離開台灣十多年,但突然空降陶晶瑩的節目。受到熱情反響後,他決定乘勝追擊,推出唱片。
蔡康永一上來就問:
這是不是你爲了複出故意設計的煙霧彈,或者說一種營銷手段呢?
用今天的飯圈話術來說:蔡康永的提問都不是裝逼了,而是帶節奏、存心黑。
《周二不讀書》,蔡康永采訪莫言。
因莫言有過軍旅生活。
蔡康永便問:你覺得文學要爲政治服務嗎?
莫言回答:"中國大陸從四九年到八十年代,‘作家爲人民說話’的口号,毀掉了好幾代中國作家,作家們光爲了歌頌,光爲了替人民說話,忘掉了個性,所有作品都是共性。"
但作家,其實都是叛逆的。
如果沒有蔡康永的提問,我們可能無法親眼看到,莫言這樣有個性的表達。
在很多人的印象裏。
蔡康永是世故圓滑的,心思總讓人猜不透。
但事實上。
蔡康永雖老派。
卻有着一顆年輕的靈魂。
年輕,不是趨之若鹜地跟風潮流。
而是他能夠,開放心态去聽取、吸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的想法。
無論是嚴肅的作家。
是政客。
還是年輕小美女的化妝術,或者明星八卦绯聞。
而蔡康永的這種興趣,反映出來的,也是當時大衆的心态。
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上流精英還是草根百姓,都可以互相了解,平等交流。
于是我們才記得,那些言簡意赅,但說出了我們模糊不清的感受的蔡式金句。
生活的暴擊值得感激嗎?
蔡康永說,"活着是值得感激的。而我不認爲,有任何一種生活,是沒有暴擊的。"
該不該原諒傷害過你的人。
他接過馬東的話說,"那不叫原諒,叫算了"。
采訪中,蔡康永也拒絕無條件認同,那些看起來通透的人生道理。
比如"與自己和解"。
"我不會建議你"跟自己和解",我覺得你應該常常跟自己吵架,跟自己擡杠,常常問自己"爲什麽",常常處于不安定的狀态,跟自己不斷地搏鬥。人不掙紮有什麽好玩的?不掙紮得亂七八糟地跌個狗吃屎,你怎麽知道你要過什麽生活?"
比如"優雅地老去"。
"我看到很多明星都被對比,他們年輕的時候跟他們老的樣子,很多人都在講「優雅地老去」這個詞,我聽了都要吐了,那些年輕時也沒有很優雅的人,爲什麽他們老了要變優雅?
看一隻動物就知道,變老一定是很狼狽的,它的毛會稀疏,它的眼睛會渾濁。老已經很辛苦了,你還要他優雅,是要逼死大家,所以我沒有打算同意這句話。衰老根本不是在一些生活細節讓你意識到它,它就是随時狠狠地扇你的巴掌,叫你醒過來。"
比如"工作和事業平衡"。
"我從來不覺得人要在生活與工作中找到平衡,這有什麽好追求的?爲什麽要在全職媽媽與職業女性中間找到平衡?今天偏這邊、明天倒那邊有什麽不對?生活就是亂七八糟地度過,沒關系呀。一絲不亂的生活有什麽樂趣呢,那跟人之将死的狀态有點兒像。我不是跟人家唱反調,我隻是覺得很多約定俗成的概念很懶惰。"
确實。
蔡康永不是什麽百年一見的天才,才華橫溢的大家。
隻不過是興趣很多、雜學很多的主持人。
但他的開放、自省、犀利。
今天又有多少明星藝人能做到?
文化的盛極一時。
是時代造英雄,也是英雄造時代。
就像發掘了蔡康永的王偉忠。
如果沒有天性的叛逆,他就不會在社會改革的高潮,嗅到自己的機會,打破傳統電視的規矩,開創談政治、談兩性、談禁忌話題,百家争鳴的台綜時代。
蔡康永同樣。
他的優雅和老派,讓他比其他單純搞笑的主持人,多了一份學識與沉澱,也正是有了他的鎮場,小S才能發揮天才般的搞笑屬性。
最重要的是——
如果觀衆不懂欣賞幽默,明星沒有娛樂精神。
大家隻想闆着臉、假正經……
那麽《康熙》也昙花一現,不可能有十多年的常青收視。
最後。
我想到了蔡康永編劇的《阿嬰》。
一個并不算高超的原創本子,但集合了華語圈或重磅,或新銳的選手:
邱剛健執導(《唐朝豪放女》編劇),王祖賢、高捷(侯孝賢禦用男主)主演,美術指導是葉錦添,剪輯是廖慶松。
随便拉一個妝造截圖,都是不可言傳的絕美。
故事的實驗性對比今天,更是一騎絕塵。
阿嬰,兒時親眼目睹母親被施以"木馬"刑。
父親教導她:這就是淫亂的下場。
在嚴苛的清教徒式教育下。
阿嬰成長成"聖女"。
嫁爲人婦,丈夫是虛僞的道學家。
捍衛規則,鼓吹禁欲的男人們,并沒有将道德标準内化成自己的标準。
于是,當暴徒強奸阿嬰,她居然說——
"我還要一次!"
爲了掙脫封建的牢籠,欲望的枷鎖。
哪怕從人變成鬼,她也要成全自我。
時代過去了。
那個突破禁忌,解放真實天性的時代。
娛樂圈不再有蔡康永的位置。
就像電影不再允許阿嬰的出現。
我們不再想了解事物的本質,人的立體性,因爲我們已經走向了當年《兩代電力公司》的反面:
一切的藝術和娛樂,都要經過道德的審核,無知的恐吓。
我們隻在意自己,不關心世界。
隻想吸收最不需要思考的信息,不斷加固已有的認知,躲在風雨無憂的洞穴裏。
難怪蔡康永說——
我死後不需要立墓碑,也不需要去哪裏撒骨灰。
消失就好,被忘記就好。
是啊。
那些活色生香,無拘無束,隻能變成毛玻璃的記憶。
還是早點忘了吧。
要不然。
我們又怎麽有勇氣去面對未老先衰的次等人生,和虛張聲勢、了無生趣的垃圾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