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色昏黃的高速公路上，想爲女兒複仇的男子，試圖用帽子去遮一把藏在車暗處的刀。結果被一旁的女人一語道破：" 是刀吧？" 語氣沒有絲毫退縮與怯懦。
這是電影《涉過憤怒的海》中，周迅現身後的第一句台詞。畫面中，她塗着色彩如火焰般的紅唇，神情自若地向黃渤所飾演的父親發問，語句幹淨、簡潔，不繞一點彎子。
▲《涉過憤怒的海》
周迅飾演的母親景岚，早年婚姻失敗，跟丈夫離婚後，隻身跑到海外搞事業，兒子留在丈夫身邊生活。這一部分的她，是國産大銀幕上少見的能成爲主角的母親。她甚至讓人聯想到費蘭特筆下的女人，說走就走，背影潇灑而堅定。
但正如費蘭特寫過出走後卻無法享受、快樂的母親勒達，在孩子幼時便離開的景岚，也有她的心靈迷局。
開頭那一幕，便發生在她得知兒子變成嫌疑犯，被女友父親追殺之後。
這不是她第一次知道兒子的惡。兒子曾有過很多反社會行爲，比如在奶奶病危時，拔下她的氧氣管；比如将同父異母的妹妹扔下蹦床，使她落下終身殘疾。
▲《涉過憤怒的海》
兒子的惡是明目張膽的。但作爲過早離家、認爲自己破壞了兒子童年而有所虧欠的母親，景岚一次次選擇擺平殘局。
導演曹保平這麽形容景岚：一匹帶着血性的母狼。她與黃渤飾演的老金，恰好象征了兩組極端的東亞家庭關系。
老金的愛是表演式的，女兒死後，他大張旗鼓地在旅館的壁櫥裏砸頭，任别人怎麽勸阻也沒有用。誰也不知道此時他的内心 os 隻是：那是你親閨女，得疼啊。
景岚則出于母職的歉疚，一次次用盲目、極端的方式庇護兒子的惡。在車上與老金談判時，她面帶微笑，用看似平淡、實則挑釁的語氣告訴對方，兒子就算該死，也不會落入他手中。
▲《涉過憤怒的海》
景岚的愛是由強烈的虧欠感堆砌的。她身上有着東亞母親的集體迷思：舒展地走出 " 服務 "" 托底 " 的角色，對母親來說爲何如此之難？
想起前不久的韓劇《假面女郎》。裏邊的母親爲了替被殺的兒子複仇，用原本舍不得花的錢，報班學了計算機，然後購買槍支，開車跑遍韓國，餘生都在翻找仇人的蹤迹。
▲《假面女郎》
從某種角度說，她與景岚是相似的。在 " 母親 " 這個符号裏，兒子的生活與生命變成了高于一切的正義。對兒子的高度依賴，或是愧疚，讓她們的母愛逐漸衍生出不可逆轉的、病态的模樣。
好些人說，這回在景岚身上，可以看見幾分從前李米的影子。她們臉上寫着相似的執拗與疲憊，爲了内心某一份脆弱的執念，可以癫狂、極緻，可以不顧一切。
▲《李米的猜想》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周迅已經步入演媽的行列好多年了，人們依舊喜歡從她身上追尋以前的影子，那些滾燙的、純粹的、黏稠的因子。
也許是她演繹過的靈氣都太過明亮。好比《大明宮詞》裏的太平公主，閃爍着一張清麗、爛漫的臉。第一次偷跑出宮，在燈會上與同伴走散，驚惶不安中揭掉薛紹的面具，淚珠盈睫的眼神裏，突然閃過幾分悸動。
▲《大明宮詞》
從此，我們都愛說，" 周迅之外無少女 "。
但這也因此成爲周迅最難撕掉的标簽。年近五十，已經演過很多 " 母親 " 的周迅，依然很難被人想象進 " 母親 " 的軀殼裏。由她主演的電視劇《小敏家》開播時，就有過一陣熱烈的讨論。
聲音大概分爲幾種：一些人說周迅看起來太年輕了，不像 20 歲少年的母親，和兒子的互動被當成 CP 來嗑；另一些人，則覺得周迅靈魂裏沒有 " 媽味 "，現實中缺少當媽的經驗，被人當作她演不好媽的質疑。
▲《小敏家》
周迅的确是這樣一種演員，不論什麽角色，一經她演繹，就會粘貼上她本人的氣息。而她的輕靈、她的灑脫，在大多數 " 母親 " 柴米油鹽的世界裏，的确顯得有些虛幻、懸浮。
可我依然覺得，國産母親的光譜裏，有一些被周迅補上的空缺。
被人诟病頗多的劉小敏，本就是個還不太懂如何當母親的女人。她年輕時在母親的主張下，跟條件合适的廠長兒子結了婚，結果婚後生活不順，幾經波折後，她離婚、搬離小城，獨自到了北京生活。
▲《小敏家》
因爲拿不到孩子的撫養權，她在兒子 6 歲時便成了一位 " 出走的母親 "。這樣的劉小敏，注定笨拙，注定需要在疏離的經營之中，才能找到和兒子相處的距離。
而《你好，之華》中的袁之華，則是生活中最平凡的那類中年女性。她的日子都由平淡無比的畫面組成。偶爾讓人覺得閃光的一幕，是和年少時的暗戀對象通上書信時，她坐在明亮的光線裏，神情真切地給對方寫信。
妻子、母親、女兒的身份之外，中年女人屬于自己的那塊自留地，也被看見了。
▲《你好，之華》
《第十一回》中，周迅出演的是底層媽媽金财玲。都說這是離 " 靈氣少女 " 時期的周迅最遙遠的角色之一——素面朝天，一頭毫不時髦的燙卷短發别在耳後，身上的花 T 恤被洗得松垮變形。
金财玲是許許多多穿梭在市井氣息中的 " 媽媽 "。她們 " 語言上不懂得如何與家人溝通，但行爲上總是更勇敢、更豁得出去的那一個 "。在周迅看來，她們的潑辣與柔情，都應該被看見。
▲《第十一回》
早年以水靈、少女演技出名的周迅，近些年交的大多是 " 母親 " 的作業。于是，媒體頻繁問起她 " 當媽 " 的感受：會不會失落？會不會焦慮？觀衆裏也有替她惋惜的聲音：如今周迅也隻能演媽了。
一個越來越普遍的現象是，曾經高光過的中年女演員一旦開始演媽，就會禁不住被唏噓幾句。
前陣子，陳好在《歡樂家長群》裏官宣殺青的消息一出，熱搜也立馬驚現讨論：" 陳好都開始演媽了。" 語氣就像在昔日 " 萬人迷 " 跌落神壇之後，發出的一聲歎息。
▲《歡樂家長群》
女演員的 " 中年焦慮 " 的确存在。盡管近幾年相關的話題、聲讨有很多，可銀幕對她們的衰老依舊沒有寬容多少。出演《如懿傳》時，周迅就因爲狀态不佳、有些老相，被網友嘲諷不堪。
那大概是周迅因爲年紀最困頓的幾年，" 每天愁眉苦臉挂念這件事，拍出來的鏡頭又被人說胖和有皺紋。"
▲周迅
後來接下形形色色的 " 媽媽 " 角色，固然是周迅經曆了内心搏鬥，坦然接受衰老的結果。可要是如外界所言，将開始 " 演媽媽 " 絕對歸因于女演員的衰老、年齡、職業下滑，我是無法同意的。
與這些疑惑、歎息所綁定的，無非還是針對女演員的容貌焦慮、年齡焦慮。連同 " 媽媽 " 這個名詞，都變成了貶抑的存在。
▲周迅
曾經怕老的周迅，已經可以坦然地面對現在了，" 我回不到太平公主了，我必須要去演别人沒看過的東西了 "。
比起感歎她們再也演不到年輕、漂亮、靈動的女人，我還是更願意呼籲呼籲好看的故事。那些書寫不同中年女性、不同母親、不同婆婆的，更多彩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