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在鍵盤前自欺欺人,未來到了拍攝現場便是自取其辱。如果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劇本,那也沒有人會尊重你。"
作者 | 詹世博
編輯|程遲
題圖 |《九義人》
複仇劇終于卷起來了。
劇情不單薄,但也不會過于燒腦;複仇不溫吞,也不會隻靠殺戮支撐;雖是複仇劇,但不能隻講複仇,還會引導觀衆揪出 " 房間裏的那隻大象 "。
一句話總結就是:既有爽度,也有深度。
這倒也不意外,産品就是需求的鏡子,觀衆的口味在當下愈發刁鑽,供給自然不能掉鏈子。如果說年初的爆款《黑暗榮耀》迎合了觀衆對複仇劇的瘾,那近期上新的《九義人》在一定程度上又提升了複仇劇愛好者解饞的阈值。
《九義人》的劇情看似簡單:一位少女在學藝時遭老師誘奸,維權受阻後自盡以證清白。在她離世之後,九人組成古代版 " 複仇者聯盟 ",籌劃 7 年,步步爲營,最終成功複仇。
(圖 /《九義人》)
但與《黑暗榮耀》不同,主角雖然籌備 7 年,并且有幫手,但依然會失策、會遭到惡人反擊。你可以看到角色的搖擺與轉變,劇情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裏更加成立。
雖是一部古裝懸疑劇,但你幾乎可以在每一個關鍵節點裏找到當下對應的實事,因此也有人說這就是一部古代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在這部不普通的複仇劇背後,藏着一個同樣不普通的編劇——曹笑天。翻開他的履曆,你會發現《江照黎明》《金庸武俠世界》《蒼蘭訣》都有他參與編劇。
作爲一個高二退學且沒有經受過任何科班教育的 90 後,能靠寫作在卷到極緻的北京影視圈立足的曹笑天,自認是 " 弱者破局 " 的親曆者。
這也是曹笑天決定成爲《九義人》編劇的主要原因之一,他和主角們一樣,都有 " 弱者反抗 " 的基因。
了解曹笑天的過往後,再看《九義人》,我也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書寫一群理想主義者的故事。
以下,是曹笑天的講述。
(圖 / 受訪者供圖)
對于大多數 90 後而言,童年的娛樂活動都很匮乏,除了看電視,就是看小說。
我姐姐非常喜歡武俠,當時她從書店借來的武俠小說,我也會跟着一起看,從金庸、古龍、梁羽生,到李涼、倪匡等等。看得多了,就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想要模仿着寫。
大概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就在筆記本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第一部武俠小說,錯别字連篇,故事也稚嫩可笑,但那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講故事的快樂,并且從此一發不可收。
中學時期我依舊是個學渣,每天不是看小說,就是寫小說,但當時沒有發表的概念,隻是寫完之後在班裏給同學傳閱。
有趣的是,我一個表弟會把我的許多手寫小說,拿到自己班裏出租,每天每本收五角錢,還真賺到了不少零花錢。而且那些小學生們看完之後,還會在縫隙裏寫下評語,表達自己喜歡哪個角色、讨厭哪個角色,他們也是我的第一批讀者。
曹笑天:古裝題材也可以具有現實意義,因爲終究講的還是人的故事,比如社會輿論對女性的苛刻和惡意,至今依然存在,未來也不會消亡。(圖 /《天龍八部》)
除了寫小說,我還嘗試過做生意。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愛折騰的人,小學三年級就曾用零花錢批發了一些小零食在班裏售賣。中學時又發現有人在 QQ 空間裏賣日化用品,并且招收代理,類似現在的微商,我就轉載了商品圖片放在相冊售賣,也賺到了不少錢。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因爲父母經商多年,從小耳濡目染,這些舉動也像是對大人的模仿。
退學那年我 17 歲,來到北京跟着父母做二手車生意。當時有意加盟奶茶店,就去了太陽宮一家連鎖奶茶店上班,想要以此摸查底細;後來發現北京幾乎沒有好吃的熱幹面小店,就隻身跑去武漢,在一家早餐店做了一個月學徒,學到了熱幹面和三鮮豆皮的手藝。
但當時年齡太小,這些 " 商業計劃 " 都沒能落實,其實都在瞎折騰。
我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工作,是在一家影視公司做新媒體運營,也就是公衆号。每天需要搜尋大量影視行業新聞、導演采訪稿、編劇采訪稿、創作技巧等等,因此我也從一個完完全全的門外漢,開始密集地接收、消化了這些内容,快速地了解了影視行業生态。
2015 年左右,我跳槽到一家網大公司做項目經理。當時網絡大電影概念打響,許多從業者紛紛入場,我見證了這個影視新戰場從群魔亂舞一步步走向規範化的曆程。這個領域完全 ToC 的付費模式,也培養了我後來在創作上對商業叙事的自我要求、對影視市場大盤觀衆喜好的了解和服務觀衆的意識。
再往後,我又去了一家影視劇公司做劇本策劃。有了前兩份工作的經驗和多年來的小說創作積累,我終于遇到了一個機會。
當時我還沒想過未來要成爲職業編劇,隻是有一些小說創意在構思。因爲公司想要展開網劇領域的業務,突然急需一些劇本創意,我就試着把《屏裏狐》的故事雛形交了上去。沒想到在 30 多個故事創意裏,幾家主流視頻平台都看上了《屏裏狐》,我也因此敲開了影視編劇的大門。
曹笑天的第一部作品。(圖 / 《屏裏狐》)
現在回頭來看,我的職業生涯其實踩中了三個時代熱點——從新媒體的崛起,到網絡大電影的誕生,再到網劇市場的火熱,每一次跳槽都選對了方向。
可能是受到韓寒的影響,當年很多人都覺得退學寫小說是一件很叛逆、很酷的事情。進入影視行業之後,我發現大家也并不看重學曆,一些小公司可能會需要員工用 " 科班 " 做背書,而成熟的影視公司肯定還是更看重實力,隻要真的身負才能且敢于展現能力,就一定可以得到機會。
雖說 " 非科班 "" 高中學曆 " 這些标簽并未阻礙我成爲編劇,但也還是給我帶來過一些小小的困擾。
2019 年,影視行業進入了寒冬期,我當時也是全年零收入,就有了脫産進修導演的想法。其實并沒有打算轉行做導演,隻是想要利用那段時間,多掌握一些拍攝相關的知識。
但後來發現,北電的導演進修班有一個非常不合理的要求——學曆必須大專以上。而我手裏隻有初中畢業證,達不到基本要求,所以就沒能成行。這也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因爲學曆原因受挫。
其實,《九義人》也誕生于影視寒冬之中。(圖 / 《九義人》)
成爲編劇後,最大的感覺是自己變醜、變胖,以及如履薄冰。
我至今記得,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劇本要被拍出來的時候,失眠了 3 天。現在已經入行 9 年,雖然不至于失眠,但依然會感到忐忑。因爲我寫下的每一個字,在化作影像播出那一天,都将迎來千萬觀衆的審視和檢驗。
雖然少年時沒有經曆過高考放榜的緊張,但成年之後卻在不斷地經曆這種如履薄冰的感受。
包括在團隊創作的時候,我也會反複向合作編劇強調,要慎重,要小心,要對你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今天在鍵盤前自欺欺人,未來到了拍攝現場便是自取其辱。如果自己都不尊重自己的劇本,那也沒有人會尊重你。
曹笑天在劇組過生日。(圖 / 受訪者供圖)
成爲編劇隻是 " 破局 " 第一步,想要在這個行當深入探索,自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境。
因爲入行第一部作品是古裝奇幻言情,所以在寫出《江照黎明》之前,我一直受困于言情甜寵賽道,但是發展得很不順利,創作内容反複受到質疑,對于未來的職業規劃也比較混沌,處于一個迷茫低谷期。
當時《江照黎明》開機在即,但又面臨一些問題:劇本需要大幅度改寫,幾乎是推翻重來。在朋友引薦之下,我以極低的價格接下了這個項目的部分工作,并在創作過程中迸發了前所未有的熱情,也就是俗稱的 " 寫嗨 " 了,創作成果也得到了較好的反饋和認可。
就是因爲這個機會,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也找到了創作的支點——現實表達。所以後來無論是現代類型,還是古裝類型,我都會努力在故事裏做一些有現實意義和現實價值的表達。
其實,我們這些野路子出身的編劇,大部分都有類似的困境:因爲沒有機會接受專業高校的培養,也缺乏職業成長道路上的引路人,所以很多時候都要靠着在實戰中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敗,才能在 " 頭破血流 " 中,逐漸摸索出真正适合自己的類型,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題材。
因爲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賽道,因爲真情實感地爲這些故事付出過,所以就更想要進一步掌控創作上的話語權,想要真正做屬于個人審美的作品。但在我們影視行業的大環境下,編劇這個身份總是有些被邊緣化。
早年的想法不夠成熟,自以爲做了制片就能在内容上增強話語權。經過這幾年的錘煉逐漸發現,轉型制片也無法解決創作困境。想要有更多話語權,隻有兩個方法:一個是努力寫出爆款作品,提升自己的行業地位;一個是做自己的公司廠牌,以編劇 + 公司老闆的身份進入項目。目前這兩個方法,我都還在努力地嘗試和實踐中。
女性主義專業戶 ?
其實不止于此
複仇劇的核心其實是反派,或者說是 " 仇因何而起 ",隻有反派與仇恨立住了,觀衆才能真正與主角同仇敵忾,否則故事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舉一個大家可能想不到的例子——瓊瑤阿姨的《情深深雨濛濛》。我一直認爲這個故事不止于情感糾葛,它的内核其實是向父權複仇。
第一集開場,就講述了女主角如何淋着大雨去向父親讨要生活費,又是如何被身居高位的父親羞辱鞭笞。當依萍滿身鞭痕血迹、滿眼恨意地向父親說 " 我總有一天要笑着看你們所有人哭 " 的時候,反派的形象和仇恨的邏輯都建立得非常完美。
時隔多年再去看這個故事,我依然能深刻地與依萍共情,這或許也是複仇母題曆經多年依然能被觀衆津津樂道的魅力所在。
《九義人》讨論父權賦予女性的性恥感,也是劇目最爲出圈的片段之一。(圖 / 微博截圖 @曹笑天)
我第一次讀《九義人》的時候,就深刻共情了這個故事的所有人物。
它雖然隻有短短兩萬字,卻像是一顆小小的種子,蘊含着巨大的能量。我從這些簡潔的文字裏,看到了生如蝼蟻的小人物們與強權對抗時的慘烈掙紮;也從這些文字之中,聽到千百年來無數個 " 蔺如蘭 "(《九義人》中被奸污的女性角色)的痛苦呼救。
我們都有成爲弱者的時刻,但在現實中卻很少敢于成爲反抗者。
我一直不太滿足于隻是完成一個劇本,總是希望通過故事能表達點什麽。弱勢群體對于不公的掙紮和反抗,是一個能讓我極度共情的母題。
這也是爲什麽,當被評價爲 " 女性題材專業戶 " 時,我不能完全認同的原因。與其說是一個男編劇在爲女性發聲,不如說,是一個經曆過弱小之痛的人,在替弱勢群體控訴。
或許有人會覺得,對弱勢群體的描寫怎麽處理都有凝視感,但我覺得這并沒有那麽重要,因爲人無完人,也沒有一百分的創作。隻要我們的初心是好的,隻要沒有醜化弱勢群體,隻要故事的表達沒有走偏,就不必過于自我苛求,至少我們還願意發聲,沒有做沉默的大多數。
曹笑天:《九義人》的故事結構和漫威的《複仇者聯盟》、黑澤明的《七武士》都有類似之處,前者具有非常優秀的商業叙事,後者是流傳多年的經典電影,所以也有做一些參考學習。(圖 /《九義人》劇照)
在《九義人》創作過程中,唯一讓我感到糾結的,是主角們面臨的道德困境,也是編劇如何對待弱勢群體——受害者的道德困境。
如果将吳廉(劇中的反派角色)在煙雨繡樓中的罪行曝光,既可以讓他受到懲罰,也可以在未來減少類似的惡性事件發生。但在古代背景下,所有曾在煙雨繡樓中學習過繡藝的女子,都可能面臨聲譽盡毀的危險與困境,那這個仇還要報下去嗎?
我們曾讨論過無數次,但發現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最後也隻能選擇讓孟宛去呼籲所有受害女子主動站出來,勇敢撕碎貞節觀對自身的束縛,不再畏懼流言,爲自己讨回一個公道。我們都知道這很理想主義,卻也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解法。
我一直是一個比較理想主義的創作者,也曾想要通過寫作,促使這個世界能改變一點什麽。但經過一個個相似題材的項目,卻發現影視故事很難真正改變人們的偏見,我們的表達收效甚微,甚至經常被誤解和曲解。
這可能就是創作現實意義社會話題劇時必須要面對的,但也會讓我深思,未來還要不要繼續寫這類故事。
其實,我也很愛鄉土文學、嚴肅文學,比如魯迅、餘華、嚴歌苓、莫言這些文豪大家的作品,它們都曾經給我帶來過許多感動和震撼,希望未來也能有機會和能力去改編他們的故事吧。
校對:楊潮,運營:鹿子芮,排版:陳澤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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