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輪周期比大家預想的都要長。」
胡楊(化名)是 15 年前中國第一批轉崗成爲理财經理的銀行職員,一位在财富管理條線幸存了 15 年的老兵。他見證了這個崗位的從無到有,起起伏伏。「理财經理這個崗位本身是有周期性的,隻不過這次的底部有些太久了。」
業績指标完不成、人身安全沒保證的銀行客戶經理們,正在經曆一個「人财兩空」的底部:一頭是拼多多出現了專門的賣家,有償幫助理财經理完成存款、信用卡、個人養老金開戶等種種指标;另一頭,把基金賣給了真實客戶的客戶經理,又因爲淨值下跌被打,滿肚子委屈變成了渠道維護群裏對基金公司的激烈咒罵。
胡楊從業的時間很長,不是沒有經曆過這種無力的黑暗時刻,上一次,是 2015 年。
「當時所有理财經理都給客戶滿配的股票基金,大家都覺得牛市剛到一半。越漲越有信心,客戶不斷把存款買成基金。到 5000 點的時候,整體上客戶二分之一的存款都買成了産品。」
然後,股災來了。
眼看着核心客戶 100 萬的賬戶在 1 周内跌成 70 萬,胡楊懵了。不過好在,他沒有懵太久。不像許多同行在大跌之後不敢和客戶聯系,胡楊開始積極建議客戶調整配置,爲客戶挑選出更能适應市場巨震的産品和管理人。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輪周期都或多或少有些不一樣,但客戶厭惡虧損是永恒的。
最終,隻有一半左右的客戶聽從了他的建議,這部分客戶大多在 2017 年實現了收益回正。胡楊也憑借期間的優秀表現升入分行中台,主管基金零售業務的整體推進。
「從 2021 年春節持續到現在的這波行情,對财富管理行業的打擊比 2015 年更大。」他知道,這次财富齒輪的轉動又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無論客戶的,還是理财經理的。
2015 年跌得狠,但是跌得也快,客戶還沒來及思考是誰把産品賣給自己的,市場就已經進入了修複行情。不到兩年時間,除非有客戶趕在 5000 點建的倉,收益基本都能回正。但這次不一樣,兩年半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就像是對客戶信任的淩遲。
01
與十五年行業老兵的從容不同,入行三年的高建(化名)感到很迷茫。2020 年 7 月,正值上證畫出這輪牛市的标志性大陽線,他的理财經理職業生涯出道即巅峰,網點恨不得讓這批剛畢業的大學生跳過培訓直接上崗。
理财經理的工作主要由三部分組成。一是開會,除了固定的晨會、夕會、總結會,還有各種視頻會、通關會、培訓會。二是維護客戶,大行理财經理動辄上千個客戶,不可能爲每個客戶都提供一對一服務,如何平衡取舍,考驗着理财經理的智商和情商。三是最重要的賣産品,多數時候要以任務爲導向,分行考核什麽産品,理财經理就賣什麽産品。
客觀來講,這是一份忙碌但有些枯燥的工作,精力總被各種瑣事牽扯,從早到晚處于應激狀态。但起初,這些似乎都不是問題。在牛市裏,客戶賺到了錢,高建完成了指标、收獲了信任。這幾乎讓他直接爬到了馬斯洛金字塔的塔尖,「當時覺得自己的工作特别有意義。」
隻可惜,這段職場蜜月期僅持續了半年。
2021 年春節過後,權益市場急轉直下,客戶的盈利開始大幅回撤。一切剛開始的時候,無論理财經理還是客戶,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言語之間還略帶幽默——「别慌,隻是技術性調整」。與此同時,銷售任務并沒有減輕,理财經理繼續把一隻隻分行推薦的産品賣給客戶,連帶着在培訓會上學到的話術「财富搬家提供長期增量」、「建議用這幾年存款的收益做一些權益類投資。」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一隻隻産品的淨值跌入水下。客戶開始不再相信「階段性波動」這種說法,不斷在微信上詢問「你賣我這個基金到底還能不能回本?」
2022 年中一個周末,分行爲高建所在的網點安排了一場危機公關培訓,其中一條問答題是這樣的:
問:銀行大堂來了一群人維權,有人舉着手機拍,一位老年人突然給你跪下了,你要怎麽辦。
标準答案:你也要立刻跪下,不能被人拍到你高高在上的樣子。
就像所有基層崗位一樣,理财經理也會受領導和客戶的夾闆氣。産品都是分行壓下來任務讓賣的,培訓會上都說産品這也好那也好,讓大家放心賣,末了補一句賣不掉扣績效。結果等客戶真虧了錢,分行的人又去哪了?還不是理财經理被推在前面挨罵。
高建算了算總賬,發現三年下來自己爲客戶賺的錢和虧的錢将将打平。畢業之初爲客戶創造價值的興奮感蕩然無存,高建面臨着職業生涯的第一次靈魂拷問,「我的工作真的有存在的意義麽?」
02
客戶對理财經理的信任建立在理财經理的專業性上,他們相信這些 " 專業人士 " 能爲自己帶來比定期存款更高的收益率。然而,這個信任的基礎非常可疑。
事實上,從理财經理的薪資構成和考核标準就可以看出,現階段,大多銀行對理财經理的定義是營銷人員而非專業人員。以銷售的标準激勵和考核,得到的就隻能是一個銷售。客戶關心你推的産品到底好不好,領導關心你的考核到底完不完得成。
一方面,當然是考核的指揮棒。而另一方面,理财經理也是熵增的受害者。
以公募基金爲例,從基金經理到基金銷售到分行零售到理财經理再到客戶,真實信息逐級遞減,車轱辘話逐級遞增。客戶希望理财經理把産品的底層邏輯告訴自己,而理财經理很可能隻比客戶多知道尾随傭金能分多少。
看上去理财經理每天大會小會不斷,但事實上其中 80% 與專業無關。即使是産品培訓會,所講内容也無非封閉期、産品經理、曆史業績、投向等基本信息,所有幹貨可以濃縮爲群發給客戶的 100 字短信。對于自己主推的産品,很多理财經理其實相當麻木,隻是機械地發軟文、打電話、達成交易。
這種做法在信息相對閉塞的時代是可行的,然而,随着信息的可得性門檻越來越低,理财經理的專業人設也随之幻滅。站在客戶的角度,如果理财經理對一隻基金的理解還不如群友轉發的公衆号文章,那我憑什麽相信理财經理真的懂什麽是好産品?
如果說客戶對理财經理專業性的質疑,隻是給信任關系蒙上了陰影,那麽對理财經理營銷初衷的質疑,則是徹底葬送了這份信任。
越來越多客戶了解到,理财經理銷售不同産品時,提成是不一樣的。大體來講,保險、權益類産品提成比例高,固收類提成比例低。甚至有客戶可以準确說出他們的行話,「你賣我這個基金是不是就是爲了中收(即提成)?」
理财經理自己很難反駁這種質疑。但事實上,幾乎不會有理财經理真的爲了提成竭澤而漁,至少在推銷一個産品的時候,理财經理是真的相信這個産品能爲客戶賺到錢。因爲比起完不成任務、賺不到提成,理财經理更擔心的是客戶的離去。
「現在都在推固收 +,純權益産品是真的不敢賣了。圈上客戶(指存款數高于某阈值的客戶)一般都有兩、三個理财經理,你做得比别人差,客戶就把錢取走了。」
03
無論 2015 年的股災、2017 年的債災還是 2018 年的去杠杆,對于整個行業來說,階段性的客戶信任波動似乎從來都稱不上是根本性的問題。等到行情回來,新的客戶會出現,幸存下來的客戶的信任也會回來。
然而,就像基金的曆史業績一樣,這種經驗之談同樣不能線性外推。一方面,财富管理一隻腳邁入存量市場競争時代,銀行間的競争比以往更加激烈。另一方面,互聯網金融、基金公司直銷、投資顧問等形式的出現與壯大,正在倒逼銀行做出改變。
銀行早已不再是居民财富管理的唯一選擇。
當基金公司開始用投資者盈利占比考核銷售,投顧平台或培養或收編的 KOL 們畫出漂亮的微笑曲線,銀行這頭大象也不得不轉身。
針對理财經理專業性不足的問題,部分銀行開始着手從中台進行補足。分行零售部門通過核心産品池及配置策略等方式,指導網點理财經理的銷售行爲,分行間就策略表現再進行交流學習。
不同産品提成比例不同的問題短時間難以解決,那麽就從制度設計入手,限制理财經理向每個客戶銷售的單隻産品及單類産品的比例上限。通過升級後的 OA 系統,這一上限可以針對不同客群不同市場情況動态調整。
理财經理的考核也正在變得越來越多元,除了銷售能力外,專業能力也開始被納入考核因素。在基金經理的 alpha,市場的 beta 之外,某股份制銀行正在開展試點,将客戶盈利水平加入理财經理的考核内容。
銀行層面的進化之外,是理财經理這個群體的自我進化。在這場長達兩年半的熊市中,并不是所有理财經理都失去了客戶的信任。
墨一甯(化名)在成爲理财經理前,有多年券商工作經曆。在銀證分離的大背景下,這樣的從業經曆讓她在專業能力上更具競争力。比如在 2022 年四季度,墨一甯建議客戶贖回固收類産品,成功幫助低風險偏好客戶躲過年底的銀行理财破淨。
專業的理财經理爲客戶賺到了收益,也爲自己赢得了客戶的信任和存款。一位高淨值客戶陸陸續續将其他兩家銀行的 1000 萬人民币轉存到了墨一甯所在的網點。專業性帶來的正反饋正在促使這個群體變得更專業。
不同銀行對零售業務的重視程度不盡相同,在制度改革的動作上也就有快有慢。但整體而言,這個行業的進化正在切實發生着。
這是一個離錢很近的行業,雖千萬人但還是去卷的年輕人無窮匮也。所以,危機都會是一場出清,不想被淘汰的人,都必須把「進化」本身當作必備的生存技能。
文章開頭與胡楊的對話,是筆者本次訪談理财經理的最後一站。在等電梯下樓的時候,正好趕上今年新入職的理财經理培訓結束,應屆生們擠滿了兩部電梯。筆者問胡楊,現在是入行理财經理的好時候麽?
「我覺得是,」他頓了一下說,「這個行業有很多問題我們這一批走不通,但我相信他們能走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