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放風筝,可能是世界上最平凡,同時也是最特别的遊戲。而且,你可能沒有真正意識到它的特别之處是什麽。
前段時間,濰坊又一年的風筝節落幕了。近年,這節日每次都能在網上出圈,因爲風筝節上的風筝太過離奇,被人戲稱爲任何能想到和想不到的東西都能上天。
在這裏,能看到卡車一樣大的蟑螂風筝,藍鲸般巨碩的鲸魚風筝,以及碩大無朋的怪蟲、火車和巨烏賊,仿佛空中的鬥法大會。
去年的濰坊風筝節受到了全世界關注,因爲有衆多海内外專業團隊參與,加上天時地利,風力極大,大多數巨型風筝都能順利上天。今年的風筝節則出現了許多抱怨,因爲舉辦環節出了毛病,風也太小,難以将風筝吹上天。
不過不論如何,濰坊風筝節都成了一個神奇的舞台,讓人意識到:"哇,原來風筝還能這樣?"
實際上,濰坊國際風筝節早已是世界聞名的節日了,它從80年代開始舉辦,相關視頻在油管、Ins和TikTok等海外平台上,都引發過熱議。濰坊的風筝博物館,也是世界最大的風筝博物館,被海外媒體報道過多次。
而每次看到世界各地的風筝節,我都會想到一些和風筝沒那麽相關的事。現在濰坊風筝節熱度已經收尾,網上也已經有太多記錄震撼大風筝的貼。所以我們今天就來聊一些和風筝有關,但又沒那麽有關的東西。
爲什麽說風筝是個特别的遊戲?答案就在濰坊風筝節的介紹中。首先,它是"國際"風筝節,其次,它有超過40多個國家參與。這随處可見的宣傳詞,麻痹了我們的大腦,讓我們對其中的含義一眼略過。
風筝是中國的發明,它由魯班和墨子創造,部分曆史學家認爲,風筝是馬可波羅在13世紀帶入歐洲的。
但風筝,是個真正國際化的遊戲。當我說國際化時,我不是指亞洲人玩它,美國人和歐洲人也玩它;我是說,它是極少數真正屬于全人類的遊戲——不止歐美和東亞,還有拉美、中東、非洲……它不僅限于廣泛的大陸,在中非、北非和南非;在埃塞俄比亞、坦桑尼亞……全都有人在放風筝。
甚至在冰雪覆蓋的格陵蘭島,風筝都很受歡迎。在格陵蘭,隻有稀少的人口和冰原上的小鎮,世界上自殺率最高的城市就在這裏,一些城市有專爲自殺者準備的墓地,爲了對抗抑郁,格陵蘭的人們總把房子漆成五顔六色。
而五顔六色的風筝,配合雪橇,是當地受歡迎的遊戲,它是一種用生命、歡笑和色彩,去對抗極境的娛樂。
你還能找到多少這樣的遊戲呢?仔細想想,會發現少之又少。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會下棋,但我們下的其實是截然不同的棋;可風筝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幾乎同樣的放飛方式。
風筝是我們日常看到的景象,就像之前提到的宣傳詞,我們的大腦已經被它麻痹了。它讓我們想起遛彎大爺放下陀螺後的娛樂,想起小鎮熊孩沒心沒肺的拽線狂奔,在我們的童年,或多或少都有一段無憂無慮的風筝回憶。
然而透過風筝,你真正可以看到的,是人類的方方面面。它首先是推動技術進步的功臣,在被修飾的故事中,富蘭克林就是依靠風筝推動雷電實驗的;飛機的誕生也和風筝試驗息息相關;在氣象學裏,風筝被用來測距和風向……
然後,它的背後是窮人的生計。波利尼西亞群島的原住民,以及新加坡的馬來人都會用風筝捕魚。這使馬來西亞有了特殊的風筝文化,他們獨有的民族風筝曾被賣至巴黎的展會,現在制作工藝已經逐漸失傳。
而在衣食無憂的美國,這種用風筝釣魚的技術,成了一種昂貴的消遣,在各州都有相關俱樂部。在歐洲,油管UP主利用高級材料,想方設法把風筝放到了1000米的高空,這個視頻在油管上獲得了超過800萬播放。
風筝背後,亦是全人類不同的信仰。在日本的濱松,父母會将新生兒的名字寫在一隻風筝上,在中田島的沙丘上放飛,風筝代表的是生命。
在南美洲的圭亞那,人們受到英國殖民地百慕大的宗教習俗影響,會在複活節放飛風筝,這象征着基督的升天,風筝代表的是信仰,以及希望。
而他們腳下的土地,曾屬于被統稱爲"印第安人"的瑪雅人、阿茲特克人、印加人……但印第安人的聖周是沒有複活節的,他們在聖周背負着十字架,自我鞭策着,爬向象征耶稣受難的各各他山的山頂。
因爲他們的聖周隻有痛苦和亡靈,被紀念的是遙遠的過去,那一去不複還、無法複活,也無法被拯救的美麗生活。隻有在印第安日,試圖惦記美洲原住民文化的美國人會聚集于印第安保留地,放飛一隻隻水牛風筝,讓它們飄向蒙大拿州的普賴爾山脈。
風筝屬于我們身處的和平,但同時,它也屬于1/3個亂世中的地球。假如你關注過相關新聞,會發現在幾乎任何一個被戰争、内亂和災害摧殘的土地上,都有孩童在放飛風筝。
就在此時此刻的非洲,我們很少關注的角落裏,蘇丹已經爆發了一年零一個月的内戰。數千平民死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在破布和枯草搭建的難民營中,骨瘦嶙峋的孩童用垃圾袋做出了風筝,放飛在非洲的土地,這是他們在颠簸流離的生活中,唯一能享受的遊戲。
這幅畫面被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記者捕捉到,成爲了下面這張照片。
蘇丹也是這張著名照片的誕生地
一年前,英國利物浦的青少年爲了安撫在戰争中失去親人和家庭的烏克蘭孩童,舉辦了一場跨國風筝節。在利物浦,風筝被聚在一起的孩子們高高送上藍天;而在烏克蘭,因爲小孩找不到足夠長的線,且爲了預防空襲,随時要躲進防空洞,所以低矮的風筝,甚至飛不進戰時的禁飛區。
同樣是此時此刻,加沙與以色列的沖突,導緻拉法有百萬難民滞留在臨時帳篷組成的避難區。避難區中,每天都有小孩用廢紙做成風筝,這裏沒有踢足球的空間和奔跑的麥田,所以放風筝是他們唯一還能進行的娛樂。
有半島電視台的記者采訪這些放風筝的難民,一位父親說,他失去了土地和房屋,但慶幸孩子能有這些風筝,因爲它們讓天空顯得很漂亮,不再是平日裏,爆炸産生的煙霧;戰争讓他的孩子們變得衰老,改變了他們的性格,但至少風筝能讓他們驚呼、歡笑,而不是坐在沙地中哭泣。
孩子們說,等戰争結束,他們要把這些風筝帶回社區,在那裏放飛
同樣是加沙和以色列,在六年前的沖突中,巴勒斯坦人爲了對抗以色列的無人機,把本屬于孩童的風筝,改造成了捆綁燃燒彈的武器,這些風筝引發了接近700場火災,燒毀了邊境線上的大量農田和林地,新聞将其稱爲"風筝戰争"。
@Marcus Yam
被燒毀的田野
在世界各地,風筝似乎都是和平的象征,然而它是屬于全人類的,所以它也同時屬于戰争。從宋朝的"火鴉"起,風筝就在被一次次運用在戰争中,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當一隻風筝升起時,它可以在貧窮和富饒中飛翔,它可以代表信仰和生計起飛,也可以爲了戰争與和平飄蕩。在同一片藍天下,不同的人們,站在不同的立場和處境中,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國度放飛着同樣的風筝。
在風筝背後,藏着一句總被一遍遍說起,但很少能真正被意識到的話:整個世界,哪怕看似支離破碎,也是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相連的。
這風筝背後的哲學,同樣蟄伏于我們生活中接觸到萬物;不論它們看似有多單純鮮豔,多容易讓我們相信:我們目及之處,就是生活的真相,就是生命的全部。
你可能已經知道,在高檔商場的漂亮鑽石背後,是南非血腥殘酷的鑽石開采業,它的故事被改編成了電影《血鑽》。
但你知道嗎?近年全球大火的牛油果飲品背後,最大的牛油果進口地之一,是墨西哥的種植園。牛油果的種植,帶來了領土糾紛和利益争搶,讓村民和毒枭不斷爆發沖突,導緻烏魯阿潘這樣的牛油果種植市,在2020年成爲世界上死亡人數第三高的城市。
然而墨西哥人依舊不願放棄牛油果的種植,因爲對他們而言,另一條路隻會通往同樣可怕的赤貧;以及爲了擺脫這份貧窮,他們可能擁抱的,更泯滅人性的堕落。
世界是個奇妙的地方,如今的比利時,是一個看似人畜無害的歐洲小國,它溫和的地理環境和豐富曆史,讓其成爲了文藝氣息濃郁的旅遊聖地。它有一個宛如明珠的海濱度假小城,名叫奧斯坦德,美不勝收。
然而,這個度假城市之所以如此美麗,是因爲在19世紀末,比利時的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對其非洲殖民地剛果,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奴隸制剝削,以收割巨大的橡膠利潤。
19世紀
他的剝削導緻了1000萬剛果人死亡,數十萬人被砍掉手腳,從五歲大的女孩,一直到無法行動的老人。這段曆史,被康拉德寫成了《黑暗的心》,随後又被《教父》的導演科波拉改編成了越戰背景的《現代啓示錄》。
利奧波德二世剝削的另一個對象,是來自中國的鐵路勞工
利奧波德二世利用橡膠産業的巨大利潤,建立了這個美輪美奂的海濱度假小城,所以在城市中央,依舊伫立着利奧波德國王高大的銅像,在其腳底,是匍匐在地的肮髒非洲人雕塑,以充滿感激和崇敬的眼神望着那尊雕像。
這段曆史被記錄在了一本叫《利奧波德二世的鬼魂》的書中,書名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在剛果,依舊有着一個傳聞:利奧波德二世的鬼魂從未離去,所以當比利時的剝削者消失後,剛果依舊被困在一個個它自身的統治者中,他們紛紛都如同那個國王永不消散的幽魂。
這些故事,和我們的生活有關嗎?它和我們今天的選題有關嗎?還是我們已經離題萬裏,隻能靠一個轉折,把文章從壓抑的事實中拯救而出?
中國的現代詩人洛夫有一篇叫《剔牙》的詩,寫道:
中午
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
以潔白的牙簽
安詳地在
剔他們
潔白的牙齒;
依索匹亞的一群兀鷹
從一堆屍體中
飛起
排排蹲在
疏朗的枯樹上
也在剔牙
以一根根瘦小的
肋骨。
世界是複調的,無數看似無關的東西同時發生,但又能被整體統一。
寫下《百年孤獨》的拉美作家馬爾克斯曾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他不認爲自己寫的故事是魔幻現實主義,因爲他的筆下隻有現實。
剛才我們所說的,在非洲大地上因橡膠而起的奴役,同樣也在世界的各種角落發生。在美洲的巴西,橡膠産業造成了至少50萬人死亡,摧毀了整片大陸的經濟、文化和土壤,以此摧毀了它的未來。
這些苦難,爲拉美文學的冷峻文字鋪下了黑色的搖籃,半個世紀前,烏拉圭的曆史作家加萊亞諾說,它們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當這個比喻傳至歐洲時,震驚了歐洲的讀者,因爲這些血管中的亡魂,從未延伸至苦難之外,它們和世界的其他部分斷然無關。
表面上,它和我們的生活同樣斷然無關——BB姬是一個關于遊戲,關于二次元的媒體,在2016年,正出現了一款折服世界的二次元遊戲:《VA-11 Hall-A:賽博朋克酒保行動》。
這個大獲成功,被不斷模仿的遊戲,來自委内瑞拉。對許多玩家而言,這名字僅僅意味着,一個經濟不怎麽好的第三世界小國,本該和二次元無關,但震驚之後,我們也能習慣。它具體的狀況,許多人從不知曉。
現實中的委内瑞拉,是拉美苦難的繼承人。在《酒保行動》發售的2016年,這裏已經陷入嚴重的内亂,93%的人沒錢吃飯,大量民衆極端營養不良,通貨膨脹極度惡化,到了數百萬玻利瓦爾(貨币)隻能買下一塊面包的地步。
在委内瑞拉的過去,是看似和二次元萌妹無關的百年苦難,拉丁美洲的亡魂在惡土上徘徊,就像墨西哥的牛油果,咖啡和可可豆支撐起了這裏的經濟,同時也爲他們帶來了崩塌。
遊戲發售時,曾有日本玩家在Steam社區提問:爲什麽制作組要在委内瑞拉生活?這問題遭到了嘲笑,有人指出,不是所有人都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逃離與生俱來的苦難。
但同時,亦有歐洲的玩家嘲諷道:他不屑于貼子裏的各種回答,因爲他相信他們都被洗腦了,隻能看到媒體報道的"第三世界國家"刻闆印象。其實大家根本不了解委内瑞拉的真實狀況,沒準制作人過得很好,很享受日常生活,沒有離開的想法。
對于遊戲玩家來說,拉丁美洲的苦難,确實與自身不相關,不需要了解。痛苦總是孤獨的,所以拉丁美洲是孤獨的,它隻能被困在自己的曆史中。
實際上,在這個問題誕生前一年,制作組已經在博客裏做出了回答:那時的他們無力逃離委内瑞拉,雖然他們在海外賺到了錢,但沒有用,因爲這裏沒有食物可買,普通人每周要在購物時排隊8小時,而且很可能最終一無所獲,因爲貨物總是短缺,商店總是被打劫。
制作組說,假如能賺到足夠多的錢,他們就會逃離這裏。要是遊戲沒有成功,他們就會繼續嘗試,做出新的遊戲,直到死亡爲止。因爲在這裏,這是他們唯一擅長的事。
在《賽博朋克酒保行動》中,我們身處一家有趣的酒吧,和魅力十足的老闆調情,聽激萌機械交際花講葷段子,我們複述着出圈的台詞:"人不能……至少不該……"
但在酒吧外,是崩塌的經濟、混亂的内鬥、毫無束縛的暴力,和似乎沒有明日,也無人在意的夜晚。遊戲中的論壇裏,藏着一個帖子說:"今天我被三個白騎士揍了,我恨這個城市,我恨它,我恨它,我隻想遠走高飛。"
很多東西都藏在這個論壇中
所有這些,都是我們眼中遠離現實的幻想,是科幻分類"賽博朋克"。在《賽博朋克2077》壓抑的夜之城中,遍布着拉美文化的痕迹,但我們似乎很少去思考爲何如此,哪怕它們一直在我們眼皮底下,因爲根據設定集,遊戲的發生地,是在美國。
所有你玩到的遊戲,總是和世界的某一部分、某段曆史神奇相連。它們就像世上的無數隻風筝,風筝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一種遊戲,透過它們,我們看到的是發明遊戲、渴求歡笑的整個文明。
20年前,一本叫《追風筝的人》的書打動了許多人。它描寫了阿富汗鬥風筝的傳統,也描寫了阿富汗人在英國、蘇聯、美國,以及塔利班和自身傳統的重壓下,不斷遭受的蹂躏。
這本書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結局:主角在經曆了對世間殘忍的認識,對自身過錯的忏悔後,将友人被虐待、強暴、奴役于苦難中的兒子救回了美國。然而遠離中東的痛苦,并沒有拯救這個少年,他依舊試圖自盡——直到最後,主角帶他去公園放了風筝,就像阿富汗的孩童們,在短暫的和平中所做的那樣,也像是兩人在兒童時期,共同體驗過的歲月。
在這質樸的遊戲下,少年終于露出了微笑,仿佛觸碰了尚未經受苦難的童年;在稍縱即逝的一瞬間,主角和這名少年抛下了整個世界的悲怆,短暫地成爲了在原野裏追逐風筝的人。
這篇文章中提到的各種戰争,直至今日也都依舊在繼續。戰火似乎隻存在于爆發性的新聞中,但實際上它從未停止過。我們難得的,脆弱的百年和平,也隻是限制在世界的局部而已。
在這局部的和平中,無數人呼籲着戰争;在不需要真正堅強的世界裏,麻木不仁也會被當成一種值得炫耀的堅強;在沒有真正苦難的世界,幸福似乎不需要被珍視。
但我們日常所見的風筝,永遠會是真相的一個象征。它會提醒我們,有東西将整個世界的痛苦、罪孽與幸福、希望相連,就像是一道呼喊,牢牢抓住了它背後,包裹世界的藍天。
風筝總是會被不同的人放飛,因爲它是最平易近人的遊戲,承載着人類自古以來對天空、和平,以及對逃離的渴望。它們會被風載到極高之處,擁抱自由和藍天,進入風和雨水的領域,掙脫世間苦難,在無憂無慮中翺翔。
然後,它就會在俯瞰中望見大地,看到那滿目瘡痍的脆弱幻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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