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們放過獨立女性吧。
文|張嘉琦
編輯|張友發
當一種類型數量開始爆炸,創作方式也逐漸成熟後,觀衆自然會對其提出更高的要求。
前幾年,女性群像劇剛剛重回大衆視野。被男性視角統領太久,渴望在熒幕上看到更多女性故事的觀衆,自然會放低底線,接納各種各樣的橋段。即便有一些不那麼合乎邏輯,也能夠在女性群像劇的框架之下,被觀衆咂摸出一絲進步的味道。
隻不過,這幾年的女性群像劇沒有一百部也有五十部,但來來回回卻還在講一樣的故事,自然也不能怪觀衆審美疲勞了。
今年,女性群像劇的數量沒有減少,但反面教材倒是播了一大堆,卻仍未等到一部代表着進步的好作品。說起這幾年的優秀女性群像劇範例,還是隻能想起《愛很美味》。
若是對标經典美劇《大小謊言》,或是今年在豆瓣獲 8.6 分的台劇《她和她的她》這類作品,我們的女性群像劇仍然沒有展示出女性的真實困境。比起女性普遍遭遇的結構性不平等,國産劇對女性群像的理解,還是停留在職場性别歧視、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和戀愛故事這些被反複講述的話題上。
《她和她的她》
不是要求所有女性群像劇都得如此厚重和尖銳,畢竟時下輕喜劇如此受歡迎。但就連簡單地反映女性的日常生活,對今年這些懸浮在空中的女性群像劇來說,都是很高的要求了。
雖然僅憑一年的作品,無法為某個類型的持續發展蓋棺定論,因為劇集播出的随機性很強,受各種因素限制。但根據經驗來看,這種被市場制造出來的劇集類型,都難免經曆從 " 風口 " 到 " 套路 " 的過程,大女主劇和甜寵劇都是前車之鑒。
去年年底,毒眸在國産女性群像劇的愛、痛苦與欲望中,對該類型的發展路徑做了簡單梳理。在《歡樂頌》《三十而已》《愛很美味》等幾部具有标杆意義的作品中,體現的其實是女性群像劇叠代的過程。
不過,站在今年回頭看,無論是劇作技巧層面,亦或是創新意義上,似乎都沒有明顯的進步。或許在各個變量上進行微小的叠代,已經無法再使這一類型重新煥發生機,想得到更進一步的成果,需要更大刀闊斧的改變才行。
畢竟再好的題材紅利,又能吃幾年呢?
差不多的職場獨立女性和複仇家庭主婦,差不多的姐狗戀發着味道雷同的工業糖精,差不多的女性友誼和标榜獨立的金句台詞 …… 今年的國産女性群像劇,兩個詞就可以概括:刻闆人設 + 套路劇情。
一些看了第一集就能大概猜到結局的故事,紮堆地出現在今年的女性群像劇中。《歡樂頌 3》第一集就來了一出 " 街頭大戰偷拍男 ",既上演了 girls help girls 的暖心劇情,又狠狠批判了社會渣滓;《她們的名字》裡,秦海璐演的是在職場叱咤風雲的成功人士,白冰領銜主演的支線劇情則是 " 家庭婦女的複仇 ",總之都并不新鮮。
當然也有猜不到的,比如《芳心蕩漾》裡藍盈瑩演的 " 潘曉晨 ",她先是懷疑自己男朋友和健身教練有一腿,而後發現健身教練是她男朋友雇來勾引她出軌的,最後決定和健身教練順勢搞暧昧,還盼着自己男朋友 " 揮刀向情敵 " ——女性是愛看 " 雄競 " 沒錯,但上升到社會新聞的還是算了。
女性群像劇中的女主角們,都是輸入關鍵詞就能一鍵生成的 AI 人。
主角團裡的中流砥柱,一定是職場女性。她們總是有着精緻的妝容,媲美時裝周的造型,每天光鮮亮麗地走進窗明幾淨的辦公間,端着咖啡說一些難懂的金融術語,間或輸出一些象征着獨立女性的金句。
在大多數時候,她們還承擔着女性群像劇裡談 " 姐狗戀 " 的責任,好像隻有成功女性,才有資格擁有聽話的年下小男友,而不是淪落到在《雙面膠》裡和婆婆鬥智鬥勇。
家庭主婦也不能少,《三十而已》的 " 顧佳 " 完全拉高了家庭主婦的天花闆,導緻現在國産劇裡,沒有兩把刷子已經不配當全職太太了。
她們不僅要能打理家庭,最好還有副業,在到底是 " 犧牲自己服務家庭 ",還是 " 實現自我價值 " 的過程中反複糾結,再在閨蜜們的幫助下,輕輕松松地實現自己的夢想。絲毫不在乎現實生活中有多少女性不得不兼顧二者,又有多少女性還在為了提升生活質量而愁苦,根本無暇顧及所謂 " 自我價值的實現 "。
除了在職場上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和一定會終于醒悟、決定為自己而活的家庭主婦之外,女性群像劇裡年紀最小的女生,一定是戀愛腦,或者腦子缺根弦,反正都是師承《粉紅女郎》裡的 " 哈妹 "。
在《她們的名字》裡是在職場上怼天怼地的 00 後代表人物 " 沈嘉男 ",在《芳心蕩漾》裡是被渣男騙個團團轉的 " 羅潇潇 ",在《歡樂頌 3》裡是張口閉口成語、情商跌到谷底的 " 何憫鴻 "。
模闆化的人設,決定了套路化的故事。而所謂的群像,就成了套路的幾何式疊加。
為了打造群像感,編劇們會用各種方式讓女主角們結識并成為閨蜜。部分女性群像劇沉迷于把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強行拉入同一個故事線,一方面是為了給觀衆提供更多可供代入的樣本;另一方面是想要在完全不同的人物身上碰撞出火花。
所以我們會看到《歡樂頌 3》裡,卧底女青年、科研富二代和業餘舞蹈老師成為朋友,靠的是不管聊多私密的話題都從來不關門而誕生的鄰居友情。
《歡樂頌 3》
而現實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和年齡差距 20 歲以上的同性成為閨蜜,年薪十萬和年薪千萬的人也不處在同溫層中,畢竟大家每天要操心的事情都不一樣,你煩惱股價波動,我擔心菜價上漲——但這些并不妨礙她們在女性群像劇裡,通過簡簡單單的偶遇就成了鐵血閨蜜。
抛開劇情的不合理性,這種按照代際來給主角們做定位,再強行把她們扯到一起的叙事邏輯,本質上既是對女性關系的理想化呈現,更是對社會時鐘的無意識迎合。事業有成的一定是 35 歲以上的單身女性;初出茅廬的女大學生一定先被渣男玩弄,然後被社會毒打;30 歲出頭結婚幾年的,都疲于處理夫妻感情。
不合理的故事就像一推就倒的多米諾骨牌,因為認識得太草率,顯得女性友情也不新鮮和不珍貴,缺乏可以被理解的土壤。這麼看來,野心比較小的反而能收獲成果,像是《二十不惑 2》這樣從大學室友一路演到成為閨蜜的社會人,就顯得很合理。
《二十不惑 2》算是今年播出的女性群像劇裡為數不多的成功作品,豆瓣評分 8.1 分,比前作還高出将近 2 分。在時間線上延續了前作,講的是四個女生從大學生過渡到社會人士的故事。有第一部打底,人設上不會跑偏太遠,還有細節可圈可點的職場戲,和對友情比較細膩的刻畫,再加上 " 同行襯托 ",一躍成為今年女性群像劇的範本。
《二十不惑 2》
另外一部可以讨論的是《卿卿日常》,雖然比起每個女性的主線,這部劇更側重講述女性之間的關系,但仍然符合女性群像劇的一般框架。這部劇在女性視角的叙事上,發掘了一些對女性非常友好的叙事小技巧,比如雖然 " 拒絕雌競 " 的口号喊了好多年,但是做到這麼極緻的确實不多見。
因為是架空背景,創作者們也承認這是一出 " 古代童話 ",那麼似乎不應當對其中所包裹的現代女性價值觀做太多苛責,但我們仍然不希望國産劇裡出現太多 " 完美女主角 ",因為這會模糊掉女性作為真實存在的 " 人 " 的魅力,無論是向好或向壞的魅力。
《卿卿日常》
必須澄清的一點是,嫉妒不是女性的專屬,而是人類的天性,區别在于有的人能夠用理性戰勝這種情緒。為了避免被扣上 " 雌競 " 的帽子,就将這種情緒生硬地完全剝離,是對女性關系的一種偷懶式的改造。
從這個角度看,劇中比較合理且有邏輯的是 " 宋舞 " 和 " 李薇 " 的關系,以及 " 趙芳茹 " 和 " 郝葭 " 的關系,這兩對關系都經曆了比較微妙的轉變。而 " 元英 " 的出現看起來就比較虛假,她像是為了解決戲劇矛盾而被打造出來的 " 完美假人 ",至于 "24 節氣姑娘 ",隻能說的确是童話故事了。不過,好在現在的國産劇不會随便給女性貼 " 綠茶 " 标簽了,也算是一種進步。
完美女主角從未缺席過女性群像劇。《歡樂頌》裡的安迪,進可攪動股市風雲,退可處理鄰裡關系,還有小包總和譚總兩個事業有成的成功男人圍着她打轉。曲筱绡也是個活菩薩,雖然性格看起來有點不讨喜,但這一點點的小瑕疵,背後是 " 富二代就是有資本任性 " 的扭曲價值觀,間或夾雜着富人對窮人居高臨下的關照,并美其名曰 " 跨越階層的友誼 "。
對女性更直白和更真實的描繪,是去年《愛很美味》和《我在他鄉挺好的》兩部女性群像劇能夠在一衆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的原因之一。單就人設來看,雖然也不乏套路,但在細節處都經得起雕琢。至少王菊和任素汐飾演的角色,都不是完美無瑕的女強人。
《愛很美味》
不過,國産劇裡的 " 惡女 " 越來越少,責任不全在創作者。在看小說都要求 " 雙潔 " 的輿論環境和某些不可抗力的雙重作用下,給予創作者賦予主角多面性格的表達空間其實是在萎縮的——當然,這并不意味着創作者們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打造一個漂亮的花瓶,用這些不存在的完美女性為熒幕前的觀衆造夢(或者施加壓力)。
最敢寫 " 惡女 " 的,可能是台劇。繼《俗女養成記》和《華燈初上》之後,今年的台劇在女性群像劇領域依舊穩定輸出。
《她和她的她》以平行時空和懸疑故事做包裝,呈現了女主角在經曆了職場性騷擾後,生活所遭遇的一系列巨大變故,在碰觸到女性的真實困境時,拒絕使用喜劇手法一帶而過,或是用團圓故事來粉飾太平,也不制造 " 完美受害者 "。
在某種情況下,這算得上是文藝作品對現狀的一種反抗。
但台劇也不是從不失手,今年播出的《台北女子圖鑒》就差得一塌糊塗。桂綸鎂回歸小熒幕之作,調子起得很高,但卻幾乎觸到了台劇的下限。
" 都市女子圖鑒 " 系列,除了原版《東京女子圖鑒》之外,這版和北京、上海兩版翻拍得都不太好。究其原因,還是恥于向公衆剖白女性的欲望——被 " 拜金女 " 的标簽傷害了太久的中國女性,已經不敢坦然說自己有多愛錢了,哪怕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
國産劇對女性有 " 物欲 " 這件事的表達,還停留在多年前《非誠勿擾》裡 " 坐在寶馬車上哭 " 的女嘉賓。《三十而已》裡的 " 王漫妮 " 想要融入大都市,表現是在上海花大半個月的薪水租一個自己财力根本無法匹配的公寓,以及被有錢的 " 海王 " 大哥哄騙得團團轉;《歡樂頌》裡渴望擺脫原生家庭的樊勝美,白天用一身假名牌全副武裝,深夜羞恥地獨自在房間落淚。
和物欲一樣,情欲同樣是不能被擺上台面的欲望。" 不要隻交一個男朋友,要交兩個 " 的真實心願隻能出現在韓劇《酒鬼都市女人們》裡,在國産劇裡若是有這樣的女性,是要被網友拉出來審判一番的。
《酒鬼都市女人們》
另外,關于女性話題的讨論,仍然有不少細節處于暧昧地帶,很難通過通俗的文藝作品表達到無争議的程度,當這些片段被傳輸到混雜了多方立場的社交媒體時,問題就顯得更加混亂。
比如時下流行的 " 姐狗戀 ",看似已經成為女性群像劇的 CP 密碼,但如何呈現才是符合當下獨立女性思潮的,還沒有答案。因為除了顔值和 CP 感加成外,在 " 姐狗戀 " 的熱潮背後,湧動着很複雜的社會情緒。
" 姐狗戀 " 到底是男性年齡與女性地位的等價交換,還是忽視年齡差距的靈魂碰撞?當女性的身份地位高于男性時,這種閱曆上的差異帶來的魅力,是否和 " 年上戀 " 一樣,算是一種 " 不高尚的愛情 "?當女性成為實打實的獨立女性,她們更需要的,是在顔值上 " 拿得出手 " 又溫柔體貼的年下小奶狗,還是在身份地位上都門當戶對的成熟伴侶?
因為很多問題創作者們自己都無法回答,所以會誕生很多有争議的片段,甚至前後矛盾的人設。《芳心蕩漾》裡秦岚飾演的高管 " 張帆 ",和王子異飾演的弟弟 " 林森 " 莫名其妙差點一夜情後,灑脫地說自己并不在乎,打了一張讨喜的 " 大女人 " 牌;在處理女下屬與男上司騷擾事件時,發現上司的兒子就是 " 林森 ",突然又變成為了男人差點搞丢工作的傻白甜。
《芳心蕩漾》
在女性群像劇裡,比套路化更嚴重的,是僞獨立。看似想踩在時代脈搏上宣揚一下女性主義,但卻因為不夠了解現實生活中女性的真實想法和需求,最終成為隔靴搔癢的僞命題。
受到社會思潮的影響,女性意識的覺醒是不可逆的。因此可以預見的是,至少未來幾年内,女性群像劇(至少是女性題材)的内容紅利仍然會持續存在。女性觀衆需要在影像作品中找到自我的投射,無論這種投射是夢境或是現實。依據這一需求和過往的成功經驗,批量生産一些 60 分的作品并不是難事。
不過,既然占盡了天時地利,這種無新意的模闆嵌套着實是令人遺憾。新的一年,希望國産女性群像劇能對女性多一點關懷,少一點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