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各種鼓勵政策不斷被使出,很多發達國家的女性,也不大願意生孩子了。少子化是現代化、工業化的附贈品,這一點無可回避。
所以很多人都很期待用科技來造人。埃隆 · 馬斯克(Elon Musk)等人提出的 " 人造子宮 " 方案,克隆人、基因編輯嬰兒等,都是人造人的潛力技術。
從 " 自然選擇 " 到 " 科技選擇 ",這裏面有很多問題值得讨論:
人類如何利用科技造人?人造人和人的關系是什麽?人造人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些問題,渴望 " 勞動力 " 的馬斯克們沒有提到,不過科幻作品中有大量關于人造人的描述,能夠爲我們提供借鑒。
布克獎得主石黑一雄的《千萬别丢下我》(Never Let Me Go),是以 " 人造人 " 爲主角的科幻小說中被讨論最多的作品之一。這本書曾獲得全世界文學獎獎金最高的「歐洲小說獎」(European Novel Award),被評論家稱爲 " 生物工程時代的《一九八四》",還曾被拍成同名電影搬上屏幕。
故事裏,人可以通過基因克隆技術,被批量生産或個性化定制,想要多少 " 勞動力 " 就有多少 " 勞動力 ",這樣的世界到底怎麽樣呢?我們不妨短暫地抛開人類本位視角,來體驗一下克隆人的一生。
無憂無慮的人
你是露絲,是一個女孩,從小生活在一所迷人的英國寄宿學校 " 海爾森 ",監護人非常體貼地照顧着你,平時除了玩耍,就是上上藝術和文學方面的課程。這種歲月靜好的日子,在你八歲的時候,感到了不對勁。
你和夥伴們在夫人到來時 " 蜂擁而上 ",圍繞着她,夫人的表情就像是強忍恐懼,擔心有人不小心會碰觸到她,好像你們是一群蜘蛛。
你一直以爲她隻是比較自大傲慢,第一次透過這樣一個人的眼看到自已,你終于明白,你們跟他人真的不同。
除了這一點不快之外,你們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隻要不表現惡劣,不靠近附近的森林。十五歲時和小男生交往,貼貼抱抱親親,隻要不選錯時間地點,監護人也不太幹涉。" 尊重自己身體的需求," 埃米莉小姐這麽說道," 否則以後你們無法成爲優秀的捐贈人。"
捐贈人,你知道了你在這世間的真正身份——給人類 " 捐獻 " 健康器官的人。
從何而來的人
你成年了,離開了海爾森的學校。有一個聲音召喚你:将來在一個大大的漂亮辦公室裏工作。
這個念頭不知從何而起,直到朋友告訴你,看到了一個穿着職業套裝的中年女性。她大約五十歲,身材維持相當好,和同事在一間辦公室裏談笑。她在辦公室的生活,就是你經常描述的理想生活。
" 露絲,她一定是你的‘原型’ " 朋友們這麽說。
每一個克隆人都有 " 原型 ",你應該會和原型過着相同的生活,但當你滿懷期待和朋友們一起遠遠觀察時,才發現那個女人和你并不相像。
你假裝早知如此:" 何必欺騙自己呢,我們絕不是依照那種人造出來的,我們都是拿那些毒蟲、妓女、酒鬼、流浪漢之類的人渣作爲模型制造出來的,說不定還有罪犯,那才是我們的生命起源。真想找到原型,就要到貧民窟去,看看垃圾桶,看看廁所,那才是我們尋根的正确場所。"
也許你是對的,哪個有着光鮮職業和社會地位的人,會克隆一個複制品來做 " 捐獻人 " 呢?
用後即棄的人
你不再尋找原型,因爲到了你捐獻的時候。
你沒有嘗試反抗或逃走,作爲海爾森的學生,你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 當我成爲捐贈人開始,就已做好各種準備,當捐贈人還滿适合我的。畢竟,我們每個人本來就是爲了要做器官捐贈的,不是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得不說,你還蠻樂觀的,卻沒那麽幸運。
有的克隆人捐贈了四次,狀态還是好的不得了。可你第一次器官捐贈就進行得不大順利,做完第二次捐贈,你已經非常虛弱,隻能躺在病床上,每當疼痛來襲,就會不自覺地扭動身體。三天後,你離開了。
你緊閉雙眼,仿佛正抱着這個世界懇求:" 别讓我走。"
克隆人的一生結束了,你會如何評價自己 " 快樂的 " 童年," 自由的 " 成長," 奉獻的 " 一生呢?
科學選擇的人
《千萬别丢下我》寫于 2005 年,在今天看來是有一些 bug 的,比如克隆人不能生育、但需要性來保持健康;科技已經發達到能夠克隆完整的生命,爲什麽不單獨培育克隆器官……
不過,這本書之所以成爲最多解讀的單行本之一,在于其不僅有科幻的一面,可以引申出大量科學選擇的倫理問題,也通過克隆人的生存境遇,映射了人類的悲劇命運,有着一定的現實關照意義。
無論是反烏托邦的科幻小說,還是當下現實中的科技發展,都會面臨一個矛盾——倫理選擇和科學選擇的沖突。
所謂倫理選擇,指的是人不再是遵循動物本能的自然選擇,而是有了羞恥心和善惡觀念,能夠分辨善惡,這種倫理意識的形成,才是人區别于獸,人之所以爲人的原因。所以正常人在道德上、理性上,是無法接受那些惡的行爲的。
而科技選擇,則是人類通過科技改造自身,形成一種人機融合的新人類。遠一點有克隆人、基因編輯嬰兒,近一點有試管嬰兒、器官移植、變性整容等,這些都是用技術人爲選擇的結果。
可以發現,對于使原來的人發生變化的 " 造人技術 ",人的倫理觀念是會随着科技認知而波動的。
技術成熟,認知清晰的時候,這類 " 人造人 " 是被欣然接受,至少不再是被道德譴責的對象。
比如随着現代醫學的進步,利用成熟的技術對自身進行完善,或者彌補一些缺憾,被認爲是理性的選擇,而不是瘋狂的行爲。
畢竟做過心髒搭橋手術,有障人士安裝義肢,利用精子庫誕生的試管嬰兒,将生理性别轉換成心理性别的變性人,以及整容,在今天都非常司空見慣了,不會有人覺得這很違背倫理。
但上個世紀,有科技介入的非純粹的生物人,在世人眼中還是《弗蘭肯斯坦》中的科學怪人,《浮士德》玻璃器皿中的人造人那樣,讓人恐懼的存在。
不過,如果技術本身還比較新、概念比較陌生、大衆認知不足的時候,就很容易産生恐懼聯想,從而引發更強的道德譴責,更多的倫理約束。
比如每隔幾年,關于 "AI 要毀滅人類 " 的觀念就會流行起來。此前就有倫理學家批評波士頓動力 " 拳打腳踢 " 訓練機器人的方式過于殘酷,機器人早晚會像《西部世界》中德洛麗絲那樣自我覺醒并報複人類。最新的 " 毀滅論 " 來到了 ChatGPT,一些科技從業者、科學家都紛紛擔憂 "AI 會成爲殺人機器 "。
引發大衆恐懼和倫理約束的,就是人造人的 " 意識覺醒 "。技術上需要 AGI 強人工智能的實現,機器擁有了思維。
很多人在看完《千萬别丢下我》之後,會同情克隆人的遭遇,批判這種人造人捐獻器官的殘酷,還會擔憂人類這麽對 " 人造人 ",他們覺醒了會不會殘酷地報複人類?所以,作者也在《千萬别丢下我》中,将克隆人設計成爲沒有自我意識的生物,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讀者的恐懼,增加了同情。
那麽,以 ChatGPT 爲代表的通用 AI 浪潮,以機器學會了 " 人話 ",究竟該不該警惕呢?機器真的要意識覺醒了嗎?
首先,機器覺醒還不明确。大語言模型讓 AI 不再是 " 鹦鹉學舌 ",開始具備理解和認知能力,可以對語彙中的 " 意義 "" 意向性 " 等産生解釋能力,這被看作是機器意識的突破性進展。但目前爲止,科學家和倫理學家所擔心的有以下幾點:
1.AI 從大數據中學到意想不到的東西,這一點在知識工程、人類反饋的增強學習機制等約束下,還是控制的比較好的。
2.AI 會生成代碼毀滅人類。這個确實太看得起技術進步的速度了,目前大語言模型很多,但 " 智能湧現 " 還是一門玄學,很少有大模型超越 GPT-4 的能力,比起防範 AI 做壞事,更當務之急是防止壞人用 AI 做壞事。在幹壞事上,壞人的危險比 AI" 更勝一籌 ",防範壞人利用 AI 做壞事,才是當務之急。
此外,機器覺醒了,也不代表 " 人造人 " 就能有意識。
在人工智能之外," 人造人 " 還涉及到基因科學、生命工程、量子物理、腦機接口、腦科學等多種學科的前沿突破。二十年技術真的能得到這麽多進步嗎?能創造出和真人一模一樣的 " 碳基身體 " 嗎?
抛棄 " 碳基身體 ",直接使用工程機械的 " 矽基身體 " 呢?與人類存在明顯生理差異,又有自主的意識思維,這種新生命還是 " 人類 " 嗎?那時,我們要擔心的可能不是 " 人造人 ",而是一種全新的新生物種群。
在強人工智能到來之前," 人造人 " 的覺醒威脅,似乎都還很遙遠。科學和技術的發展,會讓每一個現存的肉身人類受益,對身體和健康帶來實質的提升。對新技術的倫理約束,也會随着科學認知的深入,變得越來越務實、合理。
愛具體的人
那麽,這類反烏托邦的科幻作品,總是描繪 " 人造人 " 所遭受的殘酷待遇,被毀掉的人生,是不是在 " 販賣焦慮 " 呢?
并不。對現實的映照和關懷,或許是文學作品更大的意義。當我們爲克隆技術的神奇而驚歎,爲捐獻者的一生而惋惜的時候,會不會聯想到,我們本身也是捐獻者呢?
人造人作爲科技産品,被認爲是一種資産,那麽肉身人類是否也存在被物化、被資産化的可能呢?
《用後即棄的人》一書中,作者格雷德提出,工業革命之後," 一些人獲得自由,但另一些人變成了廉價的消耗性商品 "。
一方面,科技迅速發展,人類社會進入了難得的和平增長期,人口激增,全世界有大量極端貧困的人和弱勢群體。人口數量和新興工業崗位數量的不平衡,意味着很多人正在變得 " 多餘 "。
另一方面,新的世界經濟中,金融資本的流動性大大增強,金融聯系延伸到這些欠發達地區,讓一些發展中國家的人成爲了金融的獵物,失去對生活的控制權,不斷爲賺取現金而被奴役。
當我們通過科幻小說想象克隆人被剝奪的人生,也是在釋放個體在現實中被權力結構所驅使的傷痛。
我們都是被科學選擇的人,擔憂人類殘酷對待克隆人等 " 人造人 ",或許更重要、更具體的行動是,幫助弱勢群體更好地控制他們的生活。
就像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将關注點落實到具體每個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去愛具體的人。
如果人不再被物化、被捐獻,還用擔心 " 人造人 "、機器覺醒後報複人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