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楊貴媚。
對這位名氣不震人,卻完全堪升華語演員神壇的女子,我總不吝任何溢美之詞。
最近一次看到她,是在《有生之年》裏。
她飾演一個困在婚姻與家庭中的典型東亞媽媽陳麗英,被壓榨到幾乎失去最後一點心性。在壓抑到達頂點時,她選擇了逃離一切——
把頭發挑染成紮眼的紫色,扮靓、旅遊、學樂器,還開了一個 ins 賬号 po 美照。
與早已離心的丈夫簽完離婚協議後,她吹着料峭的風散步到公園。
輕撫着胸口,她長出一口氣。手臂環住已經臃腫的身體,她又像在安慰自己。
一個女人一生積攢的委屈和辛酸,能得幾回釋然?
陳麗英獨坐在風中,淚水大滴大滴滾落,臉上又綻放出笑意。大概前半生把自己灌得太醉了,她要把壓抑的那些情緒,一口氣吐個暢快。
這一幕是那麽孤獨,又是那麽自由。
我由衷地想感謝楊貴媚。
唯有她,能把市井婦人的心事都化爲洶湧的浪濤,不時給同行一點演技小震撼。
也是她,證明了最平凡的女人軀殼裏,也有最不凡的靈魂。
想說,楊貴媚這個名字,一向是被貴圈低估了的。
一來很多人其實沒有意識到這個女演員的國民程度——
《媽媽再愛我一次》看過吧?
那個曾哭暈全中國的瘋媽,就是楊貴媚的經典角色。
二來,在作品厚度上,她完全是有資格睥睨整個華語世界的。
有一類最偉大的演員,我姑且稱之爲 " 時代缪斯 " ——她們不是作品的工具,反而是真正成就作品的人。導演從這些缪斯身上提煉藝術及真理,從而改寫一個時代的文化脈絡。
五代導演鏡頭裏的鞏俐、港片黃金時代中的張曼玉,皆是這樣的女人。
而台灣電影最繁榮的八九十年代,楊貴媚也擔得 " 缪斯 " 二字。
李安的《飲食男女》裏,她是笃信絕情禁欲的朱家大姐。
她象征的是被傳統道德束縛最重的女性,對情愛如臨大敵,常年自我馴化。看似是不屑紅塵俗事,實則是恐懼生活失控。
最後,卻是她迎來了最猛烈的情感爆發。
而對另一位大導蔡明亮而言,楊貴媚直接就等于他電影的一部分。七次合作是互相成就,也是影史佳話。
《愛情萬歲》裏,她是城市裏孤獨的中介小姐。每天奔波于替别人找到家園,卻從未擁有自己的落腳點。
蔡明亮不予任何指導,讓楊貴媚在一間代售的豪宅裏表演抽煙、小便、打蚊子、吃盒飯 …… 或者幹脆躺下放空。
楊貴媚不動聲色,卻完全演出了當代都市生存者的靈魂空乏。
更不必說 " 台灣新電影 " 時期的巨匠王童,他震铄影史的 " 台灣近代史三部曲 ",有兩部皆有楊貴媚主演。
我尤其偏愛那部《無言的山丘》。
在片中,楊貴媚是連嫁三次都成寡婦,一人拉扯四個小孩的阿柔。
當然,喚她作 " 阿柔 ",多少有違此人的剛烈程度——
她的命既硬到要克死所有男人,也硬到連上天都奈她不何。
阿柔集天下苦難于一體,是整段屈辱的日據時代的縮影。
白天,肩挑重擔,她和男人一樣被當牲口使喚。
夜晚,她褪去衣物,又以女人的身份承受被亵玩的屈辱。
楊貴媚向來擅長這類人物,平凡到猶如微塵,但又反過來證明,微塵亦有偉岸之處。
女性的脊梁挺得正,其實比任何人都更能扛住摔打。
如今女演員不愛演如此普通的角色了。
其實,也的确是她們演不來。如今有幾個人能和楊貴媚這樣,把最爲人輕視的 " 婦女 " 形象,演得鋼筋鐵骨、血肉豐盈?
百煉鋼是她,繞指柔亦是她。
在這個圈子裏,楊貴媚和她的角色一樣,是因爲太不起眼,而沒受到公正待遇的。
她是台灣第一個作品入圍四大影展(奧斯卡、戛納、柏林、威尼斯)的女演員,也拿過數個國際影後獎項。可本土的金馬獎,一直等到她首次入圍的 12 年後,才将獎杯奉上。
當時媒體跟她說,如果金馬獎再不賞臉,觀衆都要替她抗議了。
在最華彩的年歲裏沒能及時得到肯定,這對女演員而言絕對是一件憾事。
2004 年封後之後,40 多歲的楊貴媚幾乎在同時告别了 " 女主 " 二字,開始成爲影視劇裏作配的各種婆婆媽媽。
《雲水謠》
當然,她依舊有點石成金的彪悍實力,什麽配角演出來都是有滋有味。
可當看到時下媒體開始以 " 國民媽媽 " 這樣的口徑宣傳她時,我實在是又惱又替她叫屈。
難道真沒人記得,在演媽之前她曾有多活色生香?
《飲食男女》裏整日忙着拜上帝的朱大姐太深入人心,叫許多觀衆對楊貴媚這張臉産生 " 老處女 " 的既視感。
然而,她其實算得上華語娛樂圈裏最具性張力的女演員之一。
早年,她的大尺度戲拍過不少。
都市裏,誘人的同時又帶着十足的兇猛。
鄉野間,她的肉體更添磅礴的野性,從内到外散發出震懾力。
但說回來,她的色相或許更成就了朱家珍這一人物的奇絕。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楊貴媚的這一角色,實則是對這部電影主題最深刻的注腳。
她是三女兒裏最先出場的一個。
穿着古闆老氣的衣服,聽着福音歌曲,一眼就是那個你能碰到最無聊的中年人。
可不聽使喚的随身聽,似乎又暗示着她崇信的價值正在混入雜音。
朱家珍因爲大學曾受到渣男傷害,将後來九年的人生都奉獻給神,不沾情愛。
比起有性無愛的二妹、天真不懂愛的三妹,以及片中反倒更 open 的爸爸、梁伯母等人,她是更象征東亞人現狀的存在——
被壓抑,直到自我壓抑。
然而,學生惡作劇寫給她的幾封情書,卻意外撬動了她心上的石塊。朱家珍望着操場上壯碩的體育老師出了神,平靜之下,一陣躁動默默開始了。
年少時初看《飲食男女》,總嫌棄朱家珍的老派、乏味,總覺得案闆上撲騰的魚、廚房裏被鎖喉的雞都比她有生趣。
但後來數次重看,卻每每被楊貴媚的眼神迷得挪不開眼。
那種極盡克制,卻又掩蓋不住欲望的哀傷,拿捏得太過精妙。
東亞社會的女人,往往是一夜長大的。她們鮮少能漸進地進入情愛的世界,而總是被茫然地推搡着,直到最後一刻仍有許多疑惑。
所以在真正敞開心房時,朱家珍的愛情是發生得這樣迅速——
她帶着一包行李,飯都沒來得及吃,飛也似地跟着早上才結婚的丈夫離開了娘家,連淚珠都帶走了。
最妙的是什麽?
是後半段,二女兒親自在那個 " 渣男 " 口中問到的事實:朱家珍其實從未被渣男騙過,甚至雙方都不認識。
過去的傷心往事,完全是她編出來的。
我敢說,這絕對是國産影視裏複雜度數一數二的角色,除了楊貴媚更無第二人能演好。
朱家珍身上,同時溝通着欲望的兩端——
這一端,女性的生物本能推着她探索自我所想。
那一端,文化和規則使她想盡辦法阻止蠢蠢欲動的靈魂。
她甚至幻想出一條完整的故事線,來掩飾自己的恐懼與迷茫。
對,是恐懼。
當屋頂的貓開始叫春,她像蚊帳進了蚊子一樣煩躁抓狂。
外人看不見的内衣,她選擇的也是 " 裹粽子 " 的款式。
在大學畢業前,她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成人的世界,于是選擇編織一個慌來逃避不可控的一切。
某一刻,我覺得楊貴媚都要把東亞女性給演透了——
迷信原罪,恐懼外界,内耗自己,是爲女性曆來的三大誤區。
存在即矛盾,她也由此勾勒了女人最真實的面貌。
現實中的楊貴媚與朱家珍其實頗爲相像。她的家教相當傳統老派,母親反複叮囑她一生隻能結一次婚,不能離婚,這也成爲她終生堅守的信念。
于是,她索性一生未婚未育。
談情說愛也搞這麽多規矩?那我幹脆不招惹啦。
我總覺得,真正頂級的女演員就是這樣——
她要懂活在塵世的女人,更要懂她們與欲望互毆一生的曆程。
這種品位,貴圈至今無人能出其右。
熟悉台灣電影的人應該一眼就能看出,《有生之年》中楊貴媚的那段哭戲,緻敬了她早年的名作《愛情萬歲》。
那時她的角色坦然接納欲望,卻落得靈魂空虛,哭的是大好年華裏的寂寞芳心。
近 30 年後,她的角色用一生克制欲望,卻在猛然獲得自由時不知所措,哭的是年華老去後的于事無補。
無論什麽年齡,女性往往心碎在,起初自認有選擇、再發現自己從來無選擇的刹那。
楊貴媚後來曾提到這段影史留名的哭戲的幕後。
蔡明亮的執導風格比王家衛還要扯。他當時就跟楊貴媚說了一句:順着公園的石子路走,然後坐下哭(?)。
至于這是在幹什麽,要哭啥,他不提供任何信息。
但,楊貴媚在當下展示了一個頂級演員的恐怖理解力——
她感受到的第一層情緒,是不安。
她沒辦法理解這部沒有劇本的片子的邏輯,也不知道自己這最後一場戲在幹嘛。
但當她把這層感受融入表演時,卻完全表現出了身處偌大世界的寂寞和脆弱。
其次,她将那條漫長的石子路代入自己的人生。
已經走過這麽多坎坷和挫折,又有什麽哭不出來的?
于是,她在這種發自内心的委屈下,開始放聲大哭。
而真正高級的,還得看第三層——
在情緒多到無法承受的時候,她選擇了去克制它。
盡管知道這就像車子走下坡路,一旦開始就收不住。
但這種連哭都不敢全然釋放的掙紮、糾結,反倒使這個複雜角色完成了最後的建構。
至此,一段毫無來由的哭戲,也成了全然的藝術。
而要讓人扼腕的是,這樣一個能吃透再乖張人物的演員,也要發出這樣的感慨——
我不接媽媽的角色
其實我就沒有演出機會
可還記得?這位 " 國民媽媽 " 其實連婚都沒結過。
她是一個推崇 " 減法 " 的人。爲了在熒幕上飾演那麽多偉岸的女性,她減去了太多其他的可能,直到發現自己必須一個人面對剩下的人生。
但,她也沒怕過。
不就是石子路嗎?又不是沒走過。
一個能看穿世界的女人,又會怕什麽擋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