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 2023 年,我國對新冠病毒感染的防控邁入了 " 乙類乙管 " 的階段。新年影院座無虛席,大街小巷人來人往,或許昭示着一個重要的時期已然過去。而作為個人,在不可躲避的浪潮中浮沉時,你是否有些遺忘了 Covid-19 出現前的生活?或是在某些瞬間突然回憶起,驚歎今時昨日不可比拟?以至于現在,你依舊有些迷茫,習慣了時時把疫情防控考慮在内的生活,仿佛自己仍被困在名為新冠疫情的時間裡無法走出……
有過類似體驗的你,可能多少經曆了" 時間性迷失 "(temporal disorientation)。而這并不是在少數病患身上出現的偶發症狀。可大多數人大腦中有關時間感知的結構未曾發生病變,那為何會産生時間性迷失的體驗呢?這很可能是因為在時間中自我定位的過程還涉及複雜的社會與空間結構,當這些結構被破壞時,就會導緻迷失。不久前發表的一篇論文就對該現象進行了研究與分析,或許能為正逐步走出新冠陰影的我們提供一些啟發。 [ 1 ]
論文題目:
Lost in pandemic time: a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 of temporal disorientation during the Covid-19 crisis
DOI:
https://doi.org/10.1007/s11097-022-09847-1
在空間形式以外使用 " 迷失 " 這個詞彙,通常會被視作一種形象化的隐喻。但費南德茲 · 維拉斯科(Fernandez Velasco)認為," 迷失 " 方向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對整合各種領域(空間、時間、社會……)相關參考系的過程,進行評估和調節所産生的體驗。 [ 2 ] 他在這項研究中繼續推進了他的這一想法,即在時間領域也有一些特征與物理環境的空間特征相似,時間性迷失與空間性迷失可能具有相同的情感結構。
該團隊的主要工作是開發一系列定量與定性的問卷。 [ 3 ] 他們首先通過三個開放性問題,來收集有關大流行期間迷失經曆的報告,以此形成一個豐富的語料庫。接着他們将會對這些報告進行主題化分析,再結合對社交網絡的調查和對公共衛生政策的評估,開發了一個能夠測量大流行期間時間性與社會性迷失的定量工具(the Instrument for Measuring Temporal and Social Disorientation, ITSD)。
隻不過他們收集來的報告确有局限。一方面,問卷主要被分發給了高校學生,緻使平均年齡較為年輕,此外女性占比較大。這是因為在先前的研究中,高校學生被認為是 Covid-19 流行期間心理健康方面的高危人群,且先前來自學生的定性問卷也的确是看起來最混亂的報告之一,所以他們想借此推進針對學生人群的研究。另一方面,研究數據主要來自 2021 年的英法國。但經曆 2022 年疫情,身在中國的人們與國外的人們也有許多相同或不同的體驗。該團隊也表示,他們希望 ITSD 從新冠疫情而來,能用于量化未來任何危機對迷失的影響。
- Alec Kalthoff -
但筆者關注到該研究中的一項成果——他們對語料庫中另一些非常有趣的方面進行了哲學式的分析,并歸結出以下六個相互關聯的主題來探讨有關時間性迷失的可能原因。這使得他們所探讨的時間性迷失有了超越于新冠疫情這一背景的意義,并且這些主題也讓筆者頗有共鳴,恍惚間與在國外遭受疫情影響的人們有了 " 天涯共此時 " 的感覺。六個主題分别如下:
時間裂縫(Temporal rift)
新冠疫情仿佛一個巨大的裂縫,分割了疫情之前和疫情之後的時間,以至于我們會感覺 " 疫情之前 " 仿佛在說一個遙遠的時代。這并不是指新冠疫情具有曆史上的劃時代意義,而是指個人的體驗:人們感到與疫情之前發生的事情間在情感上出現了很大的距離,或是覺得不切實際,或是認為壓根和自己沒有關系。
如語料庫中的一個片段所說:" 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前 covid-19 時期屬于祖先的過去,而不是屬于活生生的過去和鮮活的個人記憶。"
時間眩暈(Temporal vertigo)
感覺疫情中度過的時間既慢又快,既短又長,這種沖突的體驗可以被描述為一種時間性眩暈。筆者在上半年的上海疫情中也深有體會,在等待的日子裡,每天重複單調乏味的日常,抱怨時間過得太慢;但是偶爾回想前幾天的事,又感到簡直一眨眼就過去了,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迹,疑惑當時為什麼覺得如此難熬。
有一則報告所運用的比喻非常深刻有趣:" 我感到在大流行期間,時間的流逝就像在巴士上的長途旅行中的流逝一樣。當它持續時,感覺是永恒的,好像你一直在那輛巴士上。而一旦結束(甚至可能就在你下車的那一刻),就好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仿佛被壓縮在刹那的永恒。"
這并不僅僅指我們感知時間的尺度或視角出現了問題,眩暈意味着我們将在不同尺度下感知到的時間流逝速度,在不同視角下感知到的時間長度疊加在了一起,并或多或少誤認為這是客觀的時間流速或長度。
貧乏的時間(Impoverished time)
之所以對時間的體驗出現了割裂和眩暈的感覺,很可能是因為時間結構的貧乏。在新冠爆發以前,除了日常的例行公事外,我們還有更豐富的生活内容,例如旅行、聚餐等等。重複的一天僅僅是一個無差别的時間區域,其中發生的一切隻能被視為非事件。那麼一段沒有真實事件的時間,就像找不到可識别标志的荒漠,沙化到人們可以把他們的眩暈感歸結為時間本身的收縮或擴張。
因此,那些打破例行公事的活動可能一點也不多餘,正是這些點綴豐富了我們的時間結構,作為重要的标志,幫助我們錨定對時間的感知坐标。正如有人在報告中聲稱每天會 " 采取必要的步驟來打破例行公事 ",否則這又将是 " 沒有盡頭的一天 "。
- Zackhedelic . -
隧道視野(Tunnel vision)
以上幾種對時間的體驗會導向對未來的預測存在困難,我們仿佛置身于漆黑的隧道,不知道出口在哪裡。如前所述,一邊人們對疫情前的時間已經感到陌生,一邊又無法用各種标志性事件來固定疫情中的時間,以至于人們不知道如何向前看去:" 我失去了時間感、緊迫感,失去了需要做什麼和何時完成的感覺。"疫情的時間由于缺少明顯的邊界,無限地延伸開去,在過去的擔憂和焦慮也會延伸向未來的時間。
時間的空間性與社會性腳手架
(The spatial and social scafolding of time)
在哲學中," 腳手架 " 指的是心靈與周圍環境的認知或情感相協調的各種屬性,以及後者在多大程度上對前者具備因果關系或構成前者。通常來說,日常生活的節奏會受到社會需求和慣例的制約,例如一個人有需要去工作的時間,這一定程度決定了他 / 她起床的時間,以及應該睡覺的時間。同時,我們有特定的工作學習的空間,也有休息娛樂的空間,并且需要在不同空間中移動以開展活動,這種空間腳手架也支撐着我們的生活時間。但新冠疫情爆發時,尤其是居家隔離期間,上述的腳手架部分瓦解了。
在他們收到的報告中,有人表示自己已采取了一定的補救策略來調節情緒狀态,例如着手建立一個新的常規來重新掌控時間,把注意力轉移到更小的時間尺度上,從而挽救外部社會需要突然遠離時崩潰的日常生活。也有人進行園藝活動來校正自己對時間的認知,在園藝中感受微妙的季節性變化,關注自然的節律而非社會結構所設定的節奏:" 由于沒有生日聚會、家庭聚會、節日旅行等,所有的月份似乎都被吞噬成一個沒有區别的整體。唯一還能體驗到的時間節奏是大自然的節奏(季節變化、寒暖交替等等)。"
暫停的時間(Suspended time)
感到時間被暫停幾乎是大多數人在疫情最嚴重時有過的體驗。有關的報告很多也提及了前面幾個主題,例如:" 因為工作不是時間的一部分,它似乎沒有得到完成,因為它好像失去了目的,仍然處于暫停狀态。同時,每天的模式是必要的,但也是畸形的……打掃房子、做酸奶、洗澡……我不是剛做過嗎?我怎麼可能又在做這個呢?"" 日子似乎沒有盡頭,無聊的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無法再工作,無法發揮作用……今天是什麼日子?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應該做什麼?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在我看來,這段時間就像一個巨大的空洞,一個什麼都不重要的時刻,在這幾個月裡,我處在一個黑洞中。" 這一報告很鮮明地反映出方向迷失的問題,受試者不僅難以在時間中定位自己,也難以決定如何繼續前進。
當然,也有人享受這種時間的暫停,他們感到這是一段寶貴的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光,不會飛快流逝,這讓他們很安心。
論文的作者總結道,Covid-19 期間的時間體驗的核心特征可以被概括為:從以往時間模式中産生的時間裂痕使人們感到眩暈,以至于人們對時間本身感到貧乏單調,感覺自己被困在一個沒有任何未來可言的現在。即使有些人找到了在社會和空間層面重構時間結構的方法,以抵制這種被破壞的時間性的情況,但他們仍然發現自己處于一個暫停的時間裡。
可以看到,正因為我們對時間的感知還依賴于社會和空間結構,所以當這個結構崩潰時,我們就會在時間中迷失方向,進而産生一定的情緒反應。在沒有疫情的生活中,我們有各自的日常時刻表,有時不得不為了上班早起,有時不得不為了完成任務熬夜,但今天努力趕 ddl 或許是為了周末和朋友相約聚餐,努力賺錢或許是為了假期出去旅遊看看不一樣的風景,為了過年回家和家人團聚。例行公事編織起我們的生活,但例行公事以外的活動錨定了我們在時間中的位置。這一切原本都不會被突如其來的疫情改變,可當我們驟然失去時,感知中的時間就好像沒有了能夠固着土壤的樹木,開始枯萎與沙化。
不僅僅是新冠疫情這樣巨大的危機,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震蕩都可能帶來這樣的結果,使一個人進行感知的支持結構出現裂痕。更多時候這種情緒反應很難是非常積極的,我們多少會陷入迷茫與混亂,并嘗試着重新尋找錨點,也可能被無意義感控制,徹底喪失動力。哪怕崩潰的秩序再度複原,也有人一時難以走出這種負面情緒,一切就像不可逆失活的蛋白質,讓他們不知如何面對新生活。
盡管現如今我們不再對新冠病毒嚴防死守,但它仍将繼續出現在我們的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如影随形。關于疫情防控的記憶也顯得有些遙遠了,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在一部分人身上留下痕迹。在未來,可能還有更多不知名的危機等待着我們,随時準備擊垮我們可貴的日常生活。所以現在,我們或許應該想一想,如何去保存有關過去三年時間的記憶,校正對時間的感知;如何重新織造我們的生活秩序,令其重煥生機。但無論如何,2023 年的春天快要來了。
參考文獻
[ 1 ] Velasco, P.F., Perroy, B., Gurchani, U. et al. Lost in pandemic time: a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 of temporal disorientation during the Covid-19 crisis. Phenom Cogn Sci ( 2022 ) . https://doi.org/10.1007/s11097-022-09847-1
[ 2 ] Velasco, Pablo Fern á ndez, Bastien Perroy, and Roberto Casati. "The collective disorientation of the COVID-19 crisis." Global Discourse 11.3 ( 2021 ) : 441-462.
[ 3 ] Fernandez Velasco P, Gurchani U, Perroy B, Pelletreau-Duris T, Casati R ( 2022 ) Development and validation of a quantitative instrument for measuring temporal and social disorientation in the Covid-19 crisis. PLoS ONE 17 ( 11 ) : e0264604. https://doi.org/10.1371/journal.pone.0264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