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于冷杉故事 ,作者林樾
文丨林樾
轉載自冷杉故事(ID:fhzkfirstory)
學院君說:衡水中學搞起了改革,他們想要通過改革," 破除教學上存在的超限現象、内卷現象、短視現象以及不規範現象 "。
但家長們卻不同意了。他們認為,高考看的是分數," 不讓孩子卷的人,是壞了良心 "。究竟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衡水中學,時間是按分鐘計的,哪怕是網課。按照高二學生褚文傑的日程表,早上 6 點就得起床,用 15 分鐘洗漱、整理内務,班委會在 6:15 發起釘釘;早讀到 7 點鐘,吃完早飯、再收拾下,8 點上課;一直上到晚上 10 點。全天有 10 節課,外加 3 節晚自習。
但褚文傑的父母發現兒子最近有點兒不對勁——他每天都會抽時間去跳繩或做俯卧撐。對一個衡中學生來說,這簡直算得上忤逆。父母有些着急,他們以為兒子早戀了,才突然學着保持身材。接下來的幾天,更 " 大逆不道 " 的事發生了——母親買菜回來,褚文傑突然沖進廚房,說要跟着媽媽學做飯。
" 我的好兒子呀,你是衡中學生,怎麼能幹家務呢 ",媽媽說出這句話時,眼淚差點流出來,她覺得兒子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難事。褚文傑解釋,沒那麼嚴重,隻是學校最近在搞素質教育,讓他們不能隻做書呆子。說完,他趕緊催媽媽教他做飯,說是得把成品發給老師,做好了會發到學校官網上。
褚文傑 17 歲了,在此之前,他除了泡面,什麼飯都不會做。但他從小學習就好,父母為了讓他安心讀書,幾乎替他包辦了所有事情。褚文傑也不負衆望,初中畢業後,他進入了 " 衡中系 "。所謂 " 衡中系 ",是衡水中學除本部外,在當地還有三個衡中内核的校區。這三個校區主要招收外地學生,褚文傑就在其中一所。
衡水中學 攝影:林樾
褚家人知道,能在這裡讀書的孩子,一隻腳已邁進了清華或北大。
上高一時,褚文傑覺得跟父母多說句話都是浪費時間。可自從上了高二,尤其是最近因疫情回家上網課後,他竟有了閑暇,不光跳操、做飯,甚至關注起世界杯。
沉默許久的父親褚偉終于忍不住了," 你上的還是衡中嗎,大家不搞競争了?"
" 當然是!隻不過現在學校要反對内卷,以前那套模式可能不好用了。"
褚偉更來氣了," 衡中是靠卷上位的,沒有卷,哪有衡中今天的成果。"
但他阻攔不了。褚文傑說了," 如果阻攔,就是阻攔學校改革 "。最後,母親教他做了西紅柿炒雞蛋,父親用手機拍下這一幕,褚文傑将烹饪過程發給班主任。
這次素質教育活動完美落幕。
" 可高考看的是分數 "
從 11 月下旬接到兒子電話那刻開始,褚偉就一直窩着火。
" 學校要暫時放假了,趕緊來接我,所有學生都得離校。" 電話裡,兒子說。褚偉很意外,他聯系班主任,确定不是假消息後,馬上從邢台市驅車趕往 160 多公裡外的衡水市。
沿着邢衡高速一路行駛,他越想越不高興," 開學才沒多久,學校何必這麼折騰呢 "。大約用了兩個小時,他到了學校指定的冀州南出口南行一點兒的位置。
回家路上,褚文傑說,衡水所有學校都放假了,具體開學時間還不清楚,這段時間隻能上網課。說起網課,褚偉就來氣," 我們就是沖着衡中模式去的,在家上課算什麼?"
目前,衡中的學生都居家上網課
所謂 " 衡中模式 ",是該校為适應高考制度形成的一種應試教育模式。
在這種模式下,衡中像是一台龐大的機器,學生們的學習,甚至吃飯、睡覺都被精确到分,終日處于備戰氛圍和題海戰術中,不停運轉。
一位曾經專門到衡中取經、學習 " 衡中模式 " 的老師接受媒體采訪時描述,在衡中,他 " 感受到學生們都有一種強烈的目的性。他們不管去任何地方,都是用跑的。你在校園裡,根本看不到散步的那種步伐 "。
" 我當然知道這會讓孩子失去創造力,可高考看的是分數。"在褚偉看來,衡中就是通往名校的最佳路徑,兒子也會因此飛黃騰達。他還有點小自私——每次有人問兒子在哪兒讀書,他說出衡中後,對方都會羨慕半天。
在他的固有觀念裡,衡中學生就應該最刻苦、最内卷,否則就失去了衡中模式的意義。
但不可否認,衡中确實要改革了。11 月 17 日,學校官網發文介紹了新一輪教學改革進展。在其自述的語境裡,他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 破除教學上存在的超限現象、内卷現象、短視現象以及不規範現象 "。
那麼,這些問題具體指向是什麼呢?一位在職的衡中老師說,超限可能是布置作業太多了,内卷就是把學生逼得太緊了," 至于短視現象什麼的,我确實不明白,感覺像互聯網大廠黑話。" 這位老師稱,校領導非常重視,近期每次開會都要談改革,但到底怎麼改,大家都還沒有個具體概念。
按照學校的願景,各學科、各級部、各處室都要圍繞教學改革組織月公開課、學科論壇、學科文化節、優質課比賽、青年教師微課比賽等教學活動,引導廣大教師轉變觀念,行動起來,邁開步子,做出改變。
作為具體執行者,這位受訪老師說,自己的感觸還不是特别深," 但很多課改實驗教師都開始走純素養教學了,如果學案作業布置多了、難了,是要挨批評的。"
對回家上網課的學生來說,這段時間,學校除了組織他們學做飯,還搞了幾場體育運動,高一 2 部甚至開展了個最美書桌評選活動。褚文傑喜歡這種改變,可當固有的 " 衡中模式 " 逐漸被打破,父母明顯不樂意了,而這種不滿情緒也在更多家長間傳染起來。
一位衡中家長對該校反内卷的态度
" 我們就是要孩子考高分,隻要高考不改革,衡中就不能搞改革。" 一個高二學生的家長認為," 内卷才是正能量,不讓孩子卷的人,才是壞了良心 "。
" 我要上清華,我要上北大 "
田亮就在衡中 " 卷 " 了三年。作為褚文傑的學長,他離開衡中兩年了,目前正在成都一所學校讀大二。現在想起高中那三年,他心裡還是 " 一揪一揪的 "。
田亮也不是衡水本地人,因為中考成績好,2018 年被 " 掐尖 " 到 " 衡中系 " 的校區。那年 8 月份一個上午,父母開車将他送到學校時,他就開始被窒息籠罩着。辦入學手續時,他聽到後面一位家長對孩子說:" 這三年不要壓力太大,考不上清華,咱上北大,實在不行去浙大或上交大 "。那一刻,田亮意識到,未來三年,自己與 " 大 " 字過不去了。
入學那天,他和很多同學一樣,在學校外牆上對着一張張喜報驚歎——上面的師哥師姐都考入了名校,他夢想三年後,自己的名字能這樣被人瞻仰。
可田亮很快失去了自信,打擊首先來自學号。他說自己讀初中時,在年級成績從未下過前 5 名,中考還考了全校第三。而衡中對新生恰好是按中考成績給學号的,最終他的學号排到了 50 以後,而他所在的班一共才 70 多人。他後來又得知,自己的中考成績放在整個年級的話,排在 1000 名以後了。
之後三年,田亮繼續被學号綁架着——學校會通過各種考試成績,随時調整學号,号碼越小,成績越好。田亮的學号,最小時也才三十幾。" 别人一看你學号,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在他看來,學号就是擺在每個學生面前的生死标簽。
除了學号,衡中的分班制度也讓他窒息。每學年,學生們會根據成績分一次班,成績好的學生慢慢都聚到一個班。于是,就形成了衡中特有的 " 清北班 "。這種班裡的孩子,在老師重點培養下,會成為名校的種子選手。
在衡中,效率是第一要求。每天早上,田亮都會在 5:30 準時起床,當他小跑到操場後,已經有一大片同學在那裡讀英語、背古文或者理科公式。也有些睡眼惺忪的同學,握起拳頭堅定說着," 我要上清華 "" 我要上北大 " —— " 做一匹最有狀态的黑馬 "," 我傲立九天之上,恨不能萬世為王 "," 進清華,和主席總理稱兄道弟;入北大,與大家巨匠論道談經 ",在衡中一次次的誓師大會和日常洗腦中,這些口号被一股腦塞進了學生們的大腦。
衡中的跑操也一直很有特色。每次晨跑,會有人做操前動員——通過演講的形式,對大家進行激勵教育。比如,有老師朗讀毛澤東詩詞,每念一首做個總結,讓同學們從詩詞中自省,保持高考自信;還有老師通過激情演說讓同學們 " 相信相信的力量 ",諸如此類的動員,時不時出現在跑操前。跑操過程中,所有人都緊緊貼在一起,高喊着口号,旁邊會有專人為跑操整齊度、聲音洪亮度打分。哪個班一周排名靠後,未來一周就得多跑。
跑操過後是早讀,接着是早飯,8 點上課,上午 4 節課幾乎無縫銜接。接下來是午飯、午休,下午再來 4 節課,其間有 20 分鐘課外活動時間。晚飯過後看新聞,再連上三節晚自習。晚上 10 點多,才能走出教室,洗漱、睡覺。
田亮記得,按照學校規定,一周才能洗一次澡。而他為了學習,曾連續 5 周沒洗澡。
那三年,壓力是全方位的。除了前述細節,學校每星期的最後一節課是班課,班課不做别的,多是老師在輸入價值——從人生到夢想,從過去到未來,大多聽上去有些虛無,但落點總會回到學習,回到高考失敗,人生就會完敗。
正在上課的衡中學子
每次班課上完,田亮總感覺前途一片渺茫,自己完全就是 Loser(失敗者)。但他不敢放松,因為學校每周有一次周測,每月有一次月考,老師不僅會将成績單貼到門上,還會在班裡大聲念出每個學生的成績。
各班之間會搞排名,排到後面的班級得做總結、檢讨。甚至每個科目的老師也得排名,成績不佳者得多值班、晚回家。
受罰的老師自然不甘心,有人偶爾會把壓力帶給學生。" 耍情緒、發脾氣是常有的。" 田亮發現,有的老師是真為成績傷心,有人則是純報複。面對老師的報複,大多學生早學會了逆來順受,但也有人私下會做些小動作,比如破壞學校水龍頭或在廁所牆上塗鴉罵老師。
可學校紀律太嚴了,稍有不慎就會違反校規。這些規矩包括,課間不允許喧嘩、随意走動,自習課有人進教室的話,不許擡頭看。晚上熄燈後不能再上廁所。甚至睡覺前和同學聊天、在宿舍走動、在床上坐一會兒、裸睡等都不可以。
" 老師說,是保證我們的睡眠時間。" 田亮說,衡中的時間管理簡直做到了極緻,不僅上廁所要跑着去,一頓飯也隻能吃 15 分鐘——其中還包括打飯時間。
為了趕時間學習,他連吞帶咽就能對付一頓。他也因此落下了慢性胃病。即便上大學後,還是改不了吃飯狼吐虎咽的習慣。
關于衡中的吃飯問題,有個故事時常被提起。故事主人公是前幾年的河北省文科狀元。大家都知道,這位同學每天早上隻吃包子,從食堂開始吃,到教室前結束。如果沒吃完,就直接把包子扔掉,然後開始學習。
憑着這股韌勁兒,他連續五次考取年級第一,高考考了 706 分,總分和文綜分數均刷新了河北省高考紀錄,最後上了清華大學。
" 改革的犧牲品 "
高考成績帶來的光環塑造着一個又一個的衡中神話。在衡中複讀過一年的何俊畢業後再回看這些,覺得學校本身沒什麼問題,老師講課講得也非常好,隻不過是鐵腕的管理方式和學習模式飽受诟病罷了。
何俊說,在衡中複讀那一年的壓力,比之前的高中三年都要大。
現在他在一所軍事院校讀大二,經過了衡中洗禮,他反倒覺得軍校還要輕松不少。
2020 年,何俊第一次高考,考了不到 550 分。這個成績原本也能讓他上個普通本科,但父母和他都不甘心,最終決定在網上報名衡中的複讀班。
一開始,何俊覺得自己的高考成績還可以,但衡中錄取電話一直沒打來。他給招生辦打電話,對方隻說,衡中的複讀也是按成績錄取的,叫他繼續等着。等待過程中,何俊意識到,學校之所以錄取慢,是因為自己的成績一般。等了一段時間後,他終于被衡中錄取。
複讀班也有軍訓。軍訓時,何俊總覺得老師用有色眼鏡看他們這些複讀的同學,動不動就說," 如果不行,趕緊出局 "" 看看你們的同學,再看看你 "。再後來,他也的确感受了自己與衡中應屆生的差距," 我都讀過一次高三了,成績還遠不及人家。每次考試,在全校成績從未進過 1000 名。"
複讀班作息也全部按照衡中規矩來——學校每周六隻讓學生休息 40 分鐘,高三學生一個月休一次假,高一、高二有時可兩三周休一次。但無論何時休假,每次最多隻能休息 24 小時。所以,一到休息日,學校周邊數公裡之内的賓館、飯店,全是外地趕過來看孩子的家長。也有很多家長選擇租住在衡中附近,好讓孩子随叫随到。
住在校外的家長甚至會和孩子同步起床,站在圍欄外面遠遠看着孩子跑操。前不久,一位衡中學生的母親,早上 6 點多就在短視頻平台發布了衡中學生的跑操視頻,标題是《孩子們新的一天開始了》。
陪讀家長們大多沒什麼事,他們守在這個經濟發展相對落後的地級市,要做的就是等孩子休息時,與他們相處 24 小時。而每到這一天,更多的家長則是拖着疲憊的身軀,從外地匆匆而來,再帶着希望匆匆而去。
何俊對衡中的 " 夢想教育 " 印象頗深。這是專門給高三學生舉辦的名校進校園活動,簡單來說,就是各個大學來衡中宣講,打雞血。
到衡中的每所名校都能分到一間教室搞宣講,而像清華、北大這樣的學校,一般會在大一些報告廳。所謂宣講,就是給台下的同學講本校曆史、特色、學科、生活等,再發些學校的明信片,這相當于給了備考學子們一根 " 胡蘿蔔 ",讓他們為之努力。
這些年由于疫情,一些名校把這種活動放到了網上。2022 年高考前幾天,哈爾濱工業大學教授就給衡中學子做了一場主題為《計算思維與哈工大人才培養》的雲上科普主題團課。
對非複讀班學生來說,類似教育從高二就開始了。一位衡中學子說,一上高二,每個同學都要明确自己要上哪所大學,并要朝着這所學校的錄取分努力," 很多老師會讓學生在月考前寫下目标分數,如果沒有達到會挨批評。"
" 其實,我在衡中學會了很多,比如專注、刻苦和拼搏。" 何俊說,不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思維被固化了,且變得很偏執。拿他本人來說,上大學後,各科成績都很好,但缺乏創新與社交能力,臉上總挂着年輕人不該有的躊躇。
最近,何俊也注意到了衡中搞改革的新聞,但他不看好。他覺得,衡中模式完全迎合了高考制度:" 很多家長也是奔着這個讓孩子去的,素質教育說得很好,可高考可隻看分數呀。"
但他也知道,衡中的改革必須得搞," 畢竟是教育部讓高中減量提質的。"
何俊口中這個信息,來源于 2022 年 1 月 10 日教育部發布的《普通高中學校辦學質量評價指南》,其要求 " 着力克服普通高中辦學中‘唯分數、唯升學’傾向,切實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導向,加快建立以發展素質教育為導向的普通高中學校辦學質量評價體系 "。
這份 " 意見 " 還特别指出,高中學校不能給年級、班級、教師下達升學指标,不将升學率與教師評優評先及職稱晉升挂鈎,不公布、不宣傳、不炒作高考 " 狀元 " 和升學率。
這一切,似乎是為衡中這樣的超級中學量身打造的。
這一大背景下,衡中的改革慢慢展開。但大搞改革的同時,衡中也表示:" 教學改革不是教學革命,不是颠覆過去,而是守正創新,改革的過程是教育回歸本真的過程,是學校管理不斷完善、提升的過程,也是教師不斷發展、成長的過程。"
近期,衡中組織召開 " 三新 " 背景下教學改革動員大會
" 希望學校别整虛的,成績才是第一位,我們可不想做改革的犧牲品!"褚偉說。
他的兒子褚文傑最近又有些焦躁了—— 11 月 27 日至 30 日舉辦的 " 第 36 屆全國中學生化學奧林匹克競賽決賽 " 上,衡中學生共奪得了 12 枚金牌(河北省一共 13 枚)與 8 枚銀牌,其中 6 人進入國家集訓隊,并獲清華、北大的保送資格。
學校把這個消息發到官網後,很多正在鏖戰網課的學生開始羨慕保送者。" 這是反對内卷嗎?還是在制造内卷呀。" 褚文傑對父親抱怨,他有些不太高興。
褚偉反倒笑了," 無論搞什麼改革,成績才是硬道理,你們就應該像前輩們一樣卷起來。"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褚文傑、褚偉、田亮、何俊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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