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家旅遊,與其說是逛遍各地風景,不如說是去吃遍各地美食。
但走過大江南北的朋友大概也已經發現了:你坐飛機來到千百公裡以外的城市,卻依然在美食街吃着家樓下就能吃到的 " 家鄉味道 "。
比如,從北京飛往成都的朋友,或許在遊玩第一站——寬窄巷子裡,就能感到一股回家的親切感:這兒不是南鑼鼓巷嗎?
不管跑去哪裡,全國景區美食街的美食總是出奇地一緻:轟炸大鱿魚、長沙臭豆腐、新疆羊肉串、老北京酸奶 ……
全國景區的美食街,到底為什麼被大鱿魚和臭豆腐占領了?
差不多的美食街,差不多的美食
如果你是一個南方人,第一次來回民街,大概會期待着把泡馍、柿子餅、灌湯包之類的西安小吃一下全吃個遍。
而實際上,來了你才發現,比泡馍和涼皮還多的,是三十米一個的臭豆腐,和五十米一家的轟炸大鱿魚。
與此類似,在武漢的戶部巷裡,你或許既能找到 " 老長沙臭豆腐 ",又能看到 " 老北京爆肚 "。全街小吃隻有 " 漢口大酸奶 " 和武漢有點關系,但它喝起來又大概和全國各地的老酸奶都沒啥區别。
如此情況基本可以在全國各地的景區美食街中看到:成都的寬窄巷子,福州的學生街,廈門的中山路,南京的夫子廟,上海的城隍廟,太原的食品街,北京的南鑼鼓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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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景區美食同質化現象早已存在。餐飲類型高度相似是餐飲同質化的一個重要表現,不管去哪個景區,都是快餐店、火鍋店、燒烤店,如此種種,比比皆是。比如,一項針對北京 4A 景區的餐飲調查發現,景區内最多的餐飲類型就是售貨亭——那些賣烤腸和玉米的小鋪子。在頤和園、動物園等景區,售貨亭的占比均超過 50%,其次多為中式快餐和西式快餐店,本地的小吃占比反而不多。
地點轉到南京的鐘山景區,情況也基本類似。快餐店占據景區餐飲的半數,而就算不是快餐店,提供的餐品也有較多雷同:畢竟,叫 " 南京小吃 " 和 " 老南京小吃 " 的兩家飯店,賣的小吃又能有啥不一樣呢?
不光是餐飲類型高度雷同。本該五花八門的美食小吃街,也全被轟炸大鱿魚、長沙臭豆腐和新疆烤羊肉串霸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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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千條美食街,雖然地處全國東西南北處,但都有着一樣的内核:賣到二三十一份的大鱿魚、臭豆腐之類的 " 通用 " 小吃,加上一些并不正宗的當地美食。比如甯夏銀川的懷遠夜市——你想來吃甯夏特産,但美食街上,卻是全國小吃大雜燴:東北鐵闆鱿魚、桂林米粉、武漢鴨脖、台灣手抓飯,甚至還有土耳其卷餅 ……
而這些看似來自全國各地的小吃,實際上很多是由銀川本地人經營着,他們自己都可能不知道這些小吃的 " 正宗 " 做法,隻是在根據食客的反饋來調整小吃工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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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次假期一到,網上對于景區美食的吐槽就不絕于耳:當代美食街,到底為什麼全都是鐵闆鱿魚、羊肉串和臭豆腐?景區的特色美食,都去哪兒了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先問:景區當地的 " 傳統特色 " 飲食去哪了?
其實,很多景區的 " 傳統特色美食 " 處境都很相似。就拿麗江古城為例,一項田野調查曾記錄了麗江古城内近幾十年飲食的變遷。
在 20 世紀 80 年代到世紀末,麗江古城的旅遊業處于剛起步的階段。此時麗江古城主要以服務國外遊客與本地人為主,還保持着比較原始的風貌。很多當地居民經營着傳統的 " 納西小吃 ",比如麗江粑粑、雞豆涼粉、小果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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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從本世紀初起,麗江地方飲食的這種 " 原汁原味 " 很快被摒棄了。這是因為,随着旅遊業的發展,一方面國内遊客成為了麗江古城的主要客源群體;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外地經營者進入麗江古城,很多本地人則因為經濟利益等原因開始搬離。
例如,本地人經營客棧的收益較小,因為到麗江旅行選擇住居民自開的民宿的人隻占不到 10%。因此,很多本地人選擇直接把房子租給外地經營者,自己則拎包走人。
所以,在 1986 年到 1999 年年間,麗江的大研古城内平均每年有 117.5 戶、385 人遷離古城,同時也有 103.8 戶、311 人遷入古城。
雖然總量沒有太大變化,但古城居民的身份變了:遷離的大部分是古城本土的納西族居民,而遷入的則多為外來經營者,學者稱之為古城居民的 " 置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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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業越發達的景區,就越來越像一個一波外地人經營、另一波外地人來消費的空間。這種居民 " 置換 " 的直接影響,是傳統飲食的繼承人離開了。根據浙江省有關統計,地方小吃餐飲行業的經營人群中,30 歲以下的占比不到 4%,有些特色小吃的祖傳手藝就這樣後繼無人。
另一方面,更大的影響在于,旅遊景區的飲食文化會随着外地經營者與遊客的到來而産生變化。例如,一項研究顯示,大理古城的川味餐飲較多,就是因為從川渝地區到外地經營餐飲業的人比較多,而且川渝遊客又是來大理旅遊的團體客與散客的 " 主力軍 "。
大部分情況下,外地經營者和遊客來自五湖四海,在飲食上重口難調。因此,為了迎合多數遊客口味,古城的餐飲就開始出現了地域性消退的 " 标準化 " 趨勢。
制作工藝上,麗江的餐飲店舍棄了純手工的方式,一些餐廳使用的菜品如雞豆涼粉、麗江粑粑都已經是成品,隻需要進行調味加工即可。為了迎合遊客口味,餐廳也改變了傳統納西飲食 " 重油、重鹽、重辣 " 的味道,油、鹽、辣都适度放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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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被學者稱為餐廳們的 " 麥當勞化 " ——效率化、可計算性、可預測性和可控制性成為景區餐廳的營業準則。标準化的餐飲面前,特色的地方飲食隻可遇,不可求。再退一步講,别看一些調查裡 " 地方特色飲食 " 的呼聲那麼高,其實很多人都沒意識到自己對地方飲食的消費心理是十分矛盾的。
有學者指出,大衆遊客是最缺乏冒險性的一類遊客,它們隔着熟悉的 " 環境空氣泡(environmental bubble)",張望東道主社會的人、地和文化,在陌生的環境裡仍然以自我熟悉的方式為人處世。對于景區中的特色飲食,遊客們一方面認為飲食需要有 " 原真性 ",另一方面又認為當地美食不應與自己所熟悉的味道相差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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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平心而論,貴州的折耳根、老北京的豆汁兒、海南的 " 魚茶 "...... 這些地方傳統食物,又有多少外來遊客敢于嘗試,甚至發自内心覺得好吃?那些不符合大部分人口味的傳統飲食,就會面臨着被 " 淘汰 " 的風險。例如,在芒市鎮,傣族原居民們喜歡吃生牛肉,但一般遊客都無法接受,隻能用熟牛肉替代。
所以,某種程度上,旅遊景區發展壯大的本身,就必然伴随着外來文化對當地文化的沖擊,伴随着 " 地方特色美食 " 的消退。在旅遊管理學領域,這個現象被稱為 " 原真性的消解 "。
即使一些餐廳保留了地方特色美食,可能也是改良版的。踏入景區,你可能就得降低對 " 地方特色傳統美食 " 的期待。
既然特色美食不可避免地消退了,而景區又不能沒有美食,那麼有哪些其他飲食來填補這些地方美食的空缺嗎?
答案你已經知道了:臭豆腐、大鱿魚、老酸奶們,正在占據全國旅遊地美食區的大街小巷。
臭豆腐、大鱿魚、命運般的歸宿
所以問題又來了:世上美食千千萬,為什麼是這些說不上來好吃還是難吃的臭豆腐、大鱿魚們占據了美食街的大部分市場?
實際上,大鱿魚、臭豆腐們在全國美食街稱王稱霸,是有天然優勢的——它們的味道差不多都一樣。大部分小吃都在追求 " 重口味 ",一把孜然一把辣椒撒上去,大鱿魚和羊肉串其實差不多味兒。
重口味有市場。吃辣有着廣泛的 " 群衆基礎 ",根據外賣平台公布的統計數據,辣是食客們最喜歡的口味,喜歡吃辣的消費者占 41.8%,于是辛辣口味就自然而然變成餐飲小吃獲取最多顧客的 " 最大公約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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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忽略食材本身味道、注重調料的做法使得小吃的調味區間很大,基本可以根據食客自己口味來調味,所以做起來沒什麼技巧,很容易被複制粘貼。畢竟,大鱿魚能做得多難吃呢?工藝簡單,容易複制,成本自然也低。以景區内同樣常見的 " 烤腸 " 為例,有學者估算過熱狗烤腸店的盈利情況,按照每天客流量 150 人次、人均消費 15 元來計算,減去房租等固定成本,烤腸店的月利潤能達到 2 萬元以上,利率能達到 40%。
如果隻算食材原料的成本,燒烤小吃車的平均利潤甚至能達到 200%。雖然各地成本情況不一,但烤腸、豆腐、鱿魚等原材料的成本基本遠遠低于其在景區 15、20 元一份的售價,算是一份穩妥的生意。
總得來說," 大鱿魚 " 類的小吃們,不但口味基礎廣、調味區間大,而且容易複制、制作成本極低。在美食街這個本質為商圈的地方,這類小吃就擁有了規模化、連鎖化的優勢——甚至,它們還會 " 擠走 " 美食街上原本特色的其他店鋪,使得類似的同質化産品在街中到處都是。
以南鑼鼓巷為例,大約在 2009 年後,南鑼鼓巷的消費者主流從周邊民衆變成年輕遊客,原有的文創店、餐吧、吉他社等特色店鋪一一撤走,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的快消品牌、連鎖的文創店鋪,以及數不清的炸雞和烤鱿魚。
這是因為旅遊業的發展無可避免地提高了店鋪的經營成本,其中最重要的成本大約就是租金。
飛漲的租金幾乎是在 " 趕走 " 那些盈利一般的特色小店。據報道,2006 年南鑼鼓巷一家 10 平米左右的店鋪租金為每月三四千元,2010 年價格已經漲到了每月八千元,到 2017 年,不到 30 平的店鋪租金漲到了每月四萬元。
算下來,大約是每平每天 44 元。要知道,2020 年 CBD 地區的英皇大廈等寫字樓的租金價格也不過才每平每天 10-14 元。
景區餐飲的租金壓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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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景區餐飲業還要面對旅遊的淡季中白白流失的租金和水電費。這種情況下,商戶們的 " 試錯成本 " 非常低,隻能努力縮減勞動力、原料投入等經營成本,選擇那些 " 穩妥 " 的方向發力。所以成本低廉、工藝簡單的 " 大鱿魚 " 類小吃就成為了 " 美食街天菜 "。烤得不好吃、炸得太過度,甚至都不要緊。在景區,成本低就是第一要義,質量高低實際上不太重要,畢竟很少有人會兩次踏入同一個景區、同一條美食街,去找同一個餐飲店點同一份大鱿魚。
用經濟學上的 " 單次博弈 " 來形容景區餐飲再合适不過了。它們無需考慮口碑的問題,隻需要在低成本、高利潤這一項目标上發力。
于是,全國各地的特色商戶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地方特色的飲食無可避免地走向了大鱿魚類小吃們的同質化道路。無奈是無奈,但這大概就是美食街的命運般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