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作爲地方性差異的代表符号,被賦予豐富的文化意義和情感價值——它關聯着曆史傳承、地方認同及文化記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名詞。
每年春節期間,是返鄉年輕人說方言最密集的時候。
有這樣一個流傳甚廣的段子——一個年輕人被鄉親們詢問什麽時候回的家,下意識地用普通話回答 " 昨晚回來的 ",家中長輩氣不打一處來:" 你坐在碗上,你還坐在鍋上呢!出去兩天都不會說話了!"
很多年輕人自覺患上了 " 普通話羞恥症 ",最期待擁有的技能是在普通話和方言之間絲滑切換。說普通話面對的是大共同體,說方言面對的則是小共同體。同時應對大、小共同體,在語言的切換和識别中重新定位自己,這是當代人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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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鄉村愛情》)
以新媒體賬号進行類比——說普通話的你像 " 大号 ",展示的是你的社會屬性、你希望向外界呈現的整體個人形象;說方言的你則像 " 小号 ",展示的是你的文化屬性、情感屬性,标記着你的來處、你的偏好、你最真實的情緒變化。
" 大号 " 的你可能還有些端着,畢竟那是對外的形象;" 小号 " 的你就可以真性情,因爲你知道,無論你怎麽樣,家人都會包容你。
前述的長輩之所以會生氣,就在于說普通話的你顯得外道,心态上像客人;隻有說起方言,才意味着你心态上、情感上的真正回歸。
當熟悉的語言響起,你終于回家了。
方言,是我們的故鄉
方言,或曰母語,對應的是地方、鄉愁。
作家金宇澄說,這是一種存在于血液裏的、最基本的認同—— " 就好比你在國外,突然聽到竹笛的聲音,這感覺是語言無法描繪的。我不認爲這隻是一種身份認同,而是最快速、最自然的,全身心的觸動。"
中國是一個多語言國家。據統計,我國一共有 300 多種語言,其中超過 100 種漢語方言、130 餘種少數民族語言。漢語通常有十大方言。官話方言(東北官話、北京官話、冀魯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蘭銀官話、江淮官話、西南官話八大次方言)使用人數最多,有超過 8.6 億人使用;其餘方言中,粵方言有約 1 億人使用,吳方言、閩方言的使用人數分别爲約 8700 萬人、約 7500 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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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湛江。雷州半島的鄉間,老榕樹上的女孩們。方言像盤繞厚實的榕樹根莖,深深紮進此地的土壤裏。(圖 / 陳亮)
在我國,尤其是南方地區,素有 " 五裏不同音,十裏不同調 " 的說法,各地方言對事物的稱謂也有所不同。以 " 太陽 " 爲例,這個詞在全國有 63 種說法,讀音則有 1079 種:甘肅、甯夏一帶的叫法是 " 日頭 ";河北一帶的叫法有 " 老爺兒 "" 陽婆 "" 陽婆爺 " 等;在東南沿海,叫法變成了 " 熱頭 "。
到了雲南、貴州、廣西等少數民族數量衆多的地區,方言疊加少數民族語言,語言環境就更爲複雜。比如廣西百色,當地居民僅漢語就需要學會普通話、西南官話、白話(粵方言)才能互相溝通,到了像隆林各族自治縣這樣的多民族聚居區,還需要懂壯族、苗族、彜族、仡佬族等少數民族語言。
這正是新中國成立後大力推廣普通話的背景。數據顯示,2000 年,普通話普及率爲 53.06%;之後,城市化進程加速,到 2020 年,普通話普及率達到 80.72%。此消彼長,随着普通話的普及以及少數民族聚居地區教育環境的改善,不少方言和民族語言,加速陷入瀕危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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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unsplash)
方言的消亡是世界性的危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如此定義語言類型:瀕危—— " 兒童不再在家裏把這種語言作爲他們的母語來學習。因此,最年輕的語言使用者是父母那一代人。在這個階段,父母可能仍然對他們的孩子說他們的語言。然而,他們的孩子通常不會用這種語言回應。" 嚴重瀕危—— " 隻有祖父母和老一輩人說這種語言;父母那一代人可能還懂這種語言,但他們通常不會對孩子說,也不會在他們之間說。"
" 方言的存在前提,是你一直生活在這個小共同體裏。但現在你孤身遠行,你不能帶着你的小共同體,你是這條河裏的一滴水,進入了大海。這個進程随着近 40 多年的改革開放,在億萬人口的流動之下獲得了空前的加速度。" 作家李敬澤在一次受訪中這樣表示。
在李敬澤看來,方言的弱化,甚至有朝一日在日常生活場景中的消亡,恐怕是不可避免的:" 現代化在大規模地消除差異,一個巨大的現代民族國家一定有一個在内部消除絕對的差異性、超越地方性、确立絕對的同質性的過程。"
地方性差異的消失,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 " 千城一面 "。方言作爲地方性差異的代表符号,被賦予豐富的文化意義和情感價值——它關聯着曆史傳承、地方認同及文化記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名詞。失去方言,對一個地方、一個族群而言,就失去了根性,精魄也似乎随之流失。也因此,針對方言面臨的危機,有了 " 保衛方言 "" 方言複興 " 等提法。
不懂方言的人
會失去很多樂趣
2022 年,新浪新聞 · 圖數室發布的《數說方言——淺析方言所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特色》報告顯示,網友讨論到方言時,提及最多的評價是 " 搞笑 "。
方言被打上 " 搞笑 " 标簽,可以追溯到 20 世紀 90 年代的春晚小品。其中,東北話的代表是趙本山和宋丹丹,正是他們讓觀衆第一次感受到東北話的 " 魔性 ";唐山話的代表是趙麗蓉," 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 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 " 等經典台詞令人印象深刻。
有文章指出,如果說小品中使用方言的目的在于貢獻趣味性和記憶點,那麽導演們在影視劇中使用方言,則是爲了展現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生活狀态,并讓作品凸顯個人風格。《秋菊打官司》《尋槍》《劉老根》《武林外傳》《瘋狂的石頭》都是其中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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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武林外傳》)
方言成爲 " 鬼畜 " 素材乃至 " 方言梗 ",則是進入短視頻時代之後。2018 年,一條混剪趙本山春晚經典台詞的鬼畜視頻,在 B 站獲得 8000 萬次播放量;同年,自媒體博主 " 多餘和毛毛姐 " 用貴州畢節方言夾雜着不标準的普通話說出 " 好嗨喲,感覺人生已經到達了高潮 ……",在抖音播放量破億次。
還有方言 rap、方言脫口秀,等等,讓重慶話、貴州話、廣西話、河南話等接連成爲爆款方言。粵語和上海話依然強勢——前者有《聲生不息 · 港樂季》《聲生不息 · 大灣區季》,後者有《愛情神話》和《繁花》;川渝方言也表現亮眼—— " 勒是霧都 " 成爲重慶的非官方宣傳語," 謝帝謝帝,我要 diss 你 " 則成就了 " 成都迪士尼 " 這一大衆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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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愛情神話》)
方言寫作也接續了林斤瀾、汪曾祺等前輩作家開創的風格。作家王躍文是湖南溆浦人,在創作以故鄉爲背景的長篇小說《家山》時,他自然而然地采用方言進行寫作:" 我的鄉親不會說‘圓瞪雙眼’,隻會說‘一雙眼睛籮筐大’;我的鄉親也不會說‘請你三思’,隻會說‘你塞高枕頭想清楚’;我的鄉親更不會說‘你要好好調查研究’,隻會說‘打發你四兩棉花紡一紡(訪一訪)’。"
在王躍文看來,普通話的特點是從簡、從俗、從一,方言則生動、鮮活、形象,記錄下來就是文學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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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說過:" 作家要對語言有特殊的興趣,對各地方言都有興趣,能感受、欣賞方言之美,方言的妙處。" 他認爲,上海話不是最有表現力的方言,但是有些上海話是不能代替的,比如 " 辣辣兩記耳光!",隻有用上海話讀出來才有勁。他曾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有遠洋輪上的兩個水手想念上海,想念上海的泡飯,說回上海首先要 " 殺殺搏搏吃兩碗泡飯!"。他評價道:" 殺殺搏搏 " 說得真是過瘾。
汪曾祺創作于 1983 年的短篇小說《星期天》,故事背景設置于 1940 年代末的上海,因此采用了不少上海話詞語如 " 适意 "(舒服)、" 晏一歇 "(晚一點)等。學者郜元寶認爲,《星期天》中上海話運用得最妙的一處,是結尾的 " 難講的 ",理由是:這個詞意味深長,幾乎隻有上海人才能體會其中的奧妙——這讓人不由得聯想到《繁花》中的 " 不響 "。
隻要願意講
你就是方言的保護者
" 普通話就是讓我們走得更遠、走得更寬,但方言是讓你不要忘記你是從哪裏走出的第一步。" 這句話出自主持人汪涵。
2002 年,汪涵與搭檔馬可聯手主持的脫口秀節目《越策越開心》開播即爆。" 策 " 是長沙話,指閑侃、神聊,大量運用方言正是這檔節目的特色。這也成爲汪涵日後進行方言保護工作的源頭。2015 年,汪涵擔任中國語言資源保護研究中心顧問,并發起在湖南省境内進行方言調查與保護的 " 響應 " 計劃。
汪涵提出了 " 精準語保 " 的理念,即語言保護工作針對不同年齡層人群有不同的方向:針對老年人,是将他們記得的方言留存、記錄下來;針對年輕人,則是培養他們對方言的興趣,使他們能夠運用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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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背着孩子。這條背帶是包裹幾代人成長的紐帶,象征着生命和在地文化的傳承。(圖 / 陳亮)
在他看來," 方言是一種‘我說,你懂,他不明白’,被時間浸潤出來、屬于當地人的情話 "。他希望通過強調方言是一種很有個性、不一樣的東西,吸引年輕人的關注。
在參與方言收集時,汪涵常常有一種緊迫感。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過一個例子:一個 90 多歲的老者跟他說:" 孩子你趕緊來錄,我脫了鞋子睡覺,不見得第二天早上能穿鞋子起床。" 因此,他有了這樣的看法:" 保存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每個人都是語言的一個很活的載體,你隻要願意講方言,你就是一個方言的保護者。"
有很多人像汪涵那樣,有志于留住方言的印記。他們想留住的,不僅僅是一份語言資源,更是一種文化傳統、一種如學者段義孚所說的 " 戀地情結 "。
每年的 2 月 21 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倡議的國際母語日,其宗旨在于促進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實現多語種化。
我們都不想留給後代一個沒有方言的未來,那樣的未來未免太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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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題:
《我的鄉愁,都在方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