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電影。文|張穎編輯|張友發
2022 年走到尾聲,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是留給電影的:還有一群熱愛或者從事電影的人,在高聲呐喊、希望電影回歸日常生活。
與之相伴的,是和降溫後的天氣一樣冰冷的電影大盤。上月末,全國電影院的營業率才不過三成,最近才逐漸恢複至 70% 以上;而在《阿凡達》上映之前,目前工作日的大盤單日票房還是隻不到兩千萬。
數據之外或許更值得擔心的是,電影産業的上中下遊,每個環節、不同工種的電影人,都和觀衆一樣,在希望落空之後,正一點點地失去着對電影的信任。
這種感受與 2020 年一百多天的停工停擺不同,那時大家願意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切就會變好。而當下,信心成了奢侈品。甚至在《阿凡達》身上,都不敢抱有太高的期待。
這樣的場景着實令人唏噓,自中國電影産業建立以來,并不是沒有過令人振奮、信心充足的高光時刻。電影創作者們表達欲和創造力豐富、動辄交出口碑票房雙收的作品,票房猛漲至六百億的市場,電影一票難求的熱鬧場景——那些都是真切的,從無到有的,中國電影一步步走過來的、拿到手裡的成果。
這個漫長的市場繁榮期所聚集的信任感,真的是在一夕崩塌的嗎?
細細想來,在那些火熱的日子,高歌猛進的每一環,都留下了信任危機的伏筆,在并不牢固的根基上建高樓,坍塌是早晚會到來的必然結果。而電影人所關心的,或許是如何在 " 壞結果 " 帶來之前及時止損,從 " 我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 裡,找到破局之道。
對中國電影的信心的失去感是可以挽回的。畢竟,曆史的車輪不會停止前進的腳步,經驗告訴我們,每一個低谷都可以成為向上走的起點。但是經驗也告訴我們,在每一個機遇期到來後,我們都還會重複曆史的錯誤。如果大廈還有第二次整修的的機會,那這一次,我們真的需要經營更長期的基業了。
在毒眸(ID:DomoreDumou)看來,或許所有的機會,也恰恰暗藏在這團巨大的迷霧和失落之下。
高樓在 " 流沙 " 上
" 我們是沒有真正的電影産業人的。" 很多從業者都曾在不同的公開場合反複提到過這一點。這其實是個曆史遺留問題,回溯中國電影産業建立和發展的脈絡,可以發現,這個産業并不是從牢固的根基中生長而出。
" 電影産業 " 的概念第一次被提出,是在 2000 年的十五屆五中全會,正式确立則是在 2003 年," 十六大 " 将文化分成文化事業和文化産業,大力發展文化産業被寫進報告。但當時這一舉動,并不是電影産業規模已經初步形成後的順水推舟,而是自救之舉。
在此之前,也就是上世紀末期,電影行業正處在艱難時期,最早的時候拍電影的資格被 16 家國有電影制片廠掌握,片子的拷貝賣得也并不好;外片進入内地影市後,在票房市場長期占據主導,國産商業電影零星冒頭但不成氣候;即使是 1993 年發行權放開、市場化的發行公司出現,1997 年民營電影公司的誕生,但也都因為還在起步階段,并沒有對票房市場起到太大的加持。
也就是說,在那個電影院一邊賣羊毛衫一邊放電影、觀衆寥寥無幾的年代,建立一個電影産業,幾乎是在一無所有的局面下,破釜沉舟的勇敢自救行為——勇氣在此時存在的意義,更像是為了建立良好的中國電影産業而主動選擇的 " 相信 ",并非已經有了足夠牢固的産業根基後所産生的自信。
但不可忽視,那個年代産業的建立,缺失了電影産業人、成熟的商業電影導演和市場規模雛形的大前提。
從創作者端來看,雖然 2002 年《英雄》拉開商業片時代的大幕,但如今回憶起來,那并非是像張藝謀這樣的導演在商業電影語法娴熟後的一次爆發,而是為了走向市場的、獲得商業成功的一個嘗試。
《英雄》
張藝謀早期的作品更多地傾向于電影藝術那一端,在《幸福時光》票房敗北後開始尋求轉變。制片人張偉平的加入,助推了其在商業電影這條路上的前進速度——在很多公開資料裡都可以發現,張藝謀後續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等商業電影裡,商業噱頭(如小沈陽、周傑倫等明星的加入)的添加并不符合他的初衷,與張偉平存在不少的分歧。
彼時的張藝謀代表着的是,在商業的浪潮裡,盡管還沒有完成觀念轉變,但依然被推搡着前進的一批國産電影導演——商業化還是作者表達這件事,一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年,依然是很多電影創作者心中搖擺不定的天平的兩端。
畢竟,在國産電影于國際電影節大放異彩的年代,整個社會環境對電影的要求都是,承載文化屬性而并非商業屬性,這是國産電影區别于好萊塢電影的獨特基因。
更直白地說,國産商業電影從無到有,所有人都在摸着石頭過河。信任感更多地依靠電影人自己的意願,何況連很多創作者自己對于擁抱、建立産業和商業電影創作的信心都是不足的。
《滿城盡帶黃金甲》
另一個層面,電影産業人才也并未儲備豐富。制片人不看劇本、不懂賬本,這樣的情況早就被吐槽過多年,直到今天仍有多位資深制片人對毒眸表示過,一些電影公司甚至不看項目不看劇本,隻要導演名氣足夠大,就能拍闆定下來投資拍攝。
所以并不難理解,《英雄》之後的确是有很多票房不錯的國産商業電影出現,整個市場也有着欣欣向榮的表面氣象,但事實上,大投資高票房、動辄上億的電影多了,而大量的全國票房僅有幾萬、幾十萬元的影片更是有一大批,更多的甚至進不了院線——整個市場的金字塔形狀誕生,而這并不是一個産業健康理想的模型。
想象一下,任何一個行業甚至一種社會結構裡,腰部薄弱、" 核心力量 " 差,都意味着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就有可能摧毀它,電影産業亦是如此。
當觀衆開始遠離電影院
如果說電影産業的建立是在一個并不牢固的根基上平地起高樓,那麼作為産業基石的下遊院線存在着的諸多問題,也足以積少成多,變成觀衆與電影之間關系逐步疏遠的原因。
很長一段時間裡,下遊的故事充滿着中國人敢想敢幹的魄力,比如我們經常提起的,幾周内平地建一個锃光瓦亮的新影院——從 2002 年院線制推行時全國 1834 塊銀幕開始,10 年的時間裡,這個數字漲到了 13118 塊。
圖源:視覺中國
2010 年,《關于促進電影産業繁榮發展的指導意見》發布提出:2009 年至 2012 年基本完成地級市數字影院建設改造任務,完成部分縣級市數字影院建設改造任務;2013 年至 2015 年基本完成縣級市和有條件縣城的數字影院建設改造任務。
從此,國内電影市場下遊的影院數字化改造和新影院建設進入高速發展期,當然也的确是高速發展的,在影院投資最為瘋狂的 2015、2016 年,拓普智庫提供的數據顯示,萬達電影、中影南方、中影數字等頭部院線,單年的影院增長數都在百家上下;很多院線為了吸引影院加盟,甚至會選擇讓利,在票房分賬時隻拿 1% 甚至不拿分賬票房(以往院線往往能分 5%)。
熱錢湧動的年代,影院價錢也水漲船高,我們曾多次提到過,2015 年萬達以 10 億元收購世茂 15 家影院的案例,平均每家影院的估值達到了約 7000 萬人民币,可以見得當時的影院溢價有多嚴重。直到今天,下遊從業者依然認為,電影院并不是賠錢的生意,但越來越多的影院和銀幕數量背後,又有諸多與之割裂的現實情況:
地區間影院分布不均,像西北偏遠地區幾十公裡内都很難找到一個電影院;電影院承載的功能也非常單一,單純依靠爆米花生意和電影票靠天吃飯,一旦内容供給跟不上,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大批放映設備差、環境糟糕的電影院隻靠春節檔做一錘子買賣,觀衆走進影院的體驗也差——電影院和觀衆之間幾乎是沒有綁定關系的,隻有在影片上映的時候,才會形成一種偶然的、頻率低消費行為。
而這些,都是高歌猛進的下遊院線至今未曾解決的問題。往前倒推,那些被忽視的環節裡有一個重要因素是,在低價票年代營造的大批觀衆看電影的熱潮。經曆過 9.9 元團購票的觀衆會知道,那是一個看電影幾乎沒有成本的時期,對于 9.9 元能看到什麼樣的片子,也很少會有人追究。
2015 年累計幾十億的票補投入的确拉動不看電影的人走進影院,助推了内地市場票的高速發展,但票務平台砸錢搶市場份額的年代,也打破了一個平衡:原本觀衆去影院排隊、購票,影院推銷自己的會員卡、優惠券,觀影前在影院駐足,發生周邊消費行為,這是電影院場景與觀衆之間的關系,如今,隻需要打開貓眼、淘票票選座付款,卡點到了影城,檢票觀影,散場後就離開。
圖源:視覺中國
影院會員的重要意義,其實還是在于觀衆對電影、電影院的信任感,代表着長期消費的信心。而在互聯網售票平台分走了影院會員之後,觀衆與電影院和電影之間的綁定關系松散了。
" 在票務平台後,影院‘躺着’賣票、賺錢,太容易了。" 有從業者回憶,當時的電影院以為 " 有人幫自己買票挺好的 " 這一短視行為,導緻其逐漸喪失了話語權,最終成為被動的放映終端。影院在那個階段,根本沒有意識地将自己的 " 未來 " 拱手讓人了。
所以票補逐漸消失後,觀影人次下降、觀衆對高價票的抱怨就迅速鋪天蓋地蔓延開來。惡性循環是,當觀影人次下滑後,每到重大檔期,票價總是一路高漲,并影響着觀影心态——最開始觀衆還理解影院的生存困境和 " 漲價 " 的商業邏輯,但當電影讓觀衆産生了 " 不值那麼貴 " 的感受後,就會離影院更遠了。
更割裂的是,在觀影人次和上座率下滑的形勢下,10 萬塊銀幕的目标被提了出來。雖然并不難理解,更多的銀幕、更多的電影院是一個産業蓬勃發展的基石,但這一切都太依賴于根本問題:中國電影的内容供給。
" 殺死 " 爛片
前面所說的所有問題是否緻命,都取決于電影院放的電影到底好不好看、有沒有吸引力,也就是内容為王的基礎邏輯。
2012 年全國電影總票房的 170 億元,到 2013 年的 217 億、2014 年的 294 億,電影市場每年的票房增速都在 30% 左右,2015 年 12 月初,全年票房突破 400 億大關——漂亮的成績,引來了資本的瘋狂。很多還停留在 PPT 階段的電影,隻因流量明星的加盟意向,就能拿到不小的投資。
" 拍電影大有希望,能賺到錢。" 曾有從業者對毒眸感慨,當時的投資邏輯在電影行業講得通,熱錢湧動之下,懂不懂電影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什麼賺錢投什麼,什麼賺錢快拍什麼 "。
這樣的狂熱,給日後市場的發展留下了隐患,觀衆也受到了 " 傷害 ":以青春片為例,《緻青春》成功之後的幾年裡,打情懷牌、充斥着分手車禍和堕胎等狗血元素的青春片紮堆,投資小、周期短、回報大,市場的投機行為與其親手制造出來的爛片,二者聯手,早早地為青春片失去觀衆信任這件事埋下了伏筆。
《緻我們終将逝去的青春》
2018 年夏天,毒眸曾經在文章中寫過,爛片死于這個夏天。梁朝偉和當時還是流量明星的吳亦凡出演的《歐洲攻略》,和《新烏龍院之笑鬧江湖》同日上映。當日早上,兩片排片都位列前茅,随後票房與排片很快被《一出好戲》和《巨齒鲨》反超,上映的第二日,票房跌幅都超過了 70%,超過了一周前次日跌幅 50% 的《愛情公寓》——
低分影片跌幅快,是評分平台以及朋友圈輿情傳播的共同作用。有分析師在當時對毒眸表示,普通觀衆的影商有所提高,觀影之前參考平台分數與整體風評的人增多,大家現在都更在意影片口碑與質量。
" 名氣、流量、顔值、IP 都不管用,質量為王的時代真的來臨了。"2018 年爛片被殺死的那個夏天,有從業者如是說道。而回到之前的邏輯裡,不難發現,在票房和下遊市場看起熱鬧無比的那些年裡,很多東西都是假的,是由資本和投機帶來的爛片、低價票共同堆積起來的,而一旦泡沫消失,繁華也就不複存在。
而且在 2018 年之後,我們也不是沒有消磨過觀衆的信任。
2015 年 " 唐探 " 系列第一部橫空出世,直到 2018 年第二部才用 34 億的票房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而三年過去,情況急轉直下,在 2021 年的春節檔,與影片第三部的高票房對應的,也是大規模擴散的負面口碑——觀衆對于 " 招牌 " 已經很難完全信任了。
《唐人街探案 2》
《我和我的祖國》成功之後,系列後續的作品表現也都呈現出逐漸疲軟的狀态,拼盤電影的高光時刻生命裡極其短暫;而即使是商業主旋律大片,也經曆了觀衆一開始對《長津湖》翹首以盼,如今再聽到兩部合成一部上映的傳聞後罵聲就多了起來的過程。
頭部影片的二八效應更加明顯,也意味着觀衆更傾向于相對保險的選擇,留給 " 新電影 " 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這些現象背後的本質原因,其實還是來自于電影不總是回應觀衆的期待。
信任的挽回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前提是,有足夠多的好電影來重塑信心——中國電影市場能有那麼多好的影片嗎?
用好 " 創作力 "
電影内容的供給是一個市場問題,但在我們的國情下,又不單純是市場問題。
事實上,從創作者層面的反饋來看,通過劇本立項審查的難度的确在增大,而為拿到放映許可要經曆的漫長瑣碎的限制,也消耗着很多創作者對于作品見觀衆的信心。
如果想有更多觀衆喜聞樂見的優質影片源源不斷地誕生出來,應該給到創作者更多信任,給自己人多一點信心。
畢竟,中國的電影創作者數量衆多,不管是第五、六代導演,還是像甯浩管虎徐峥陳思誠郭帆這樣的中流砥柱,又或是在國内的諸多創投裡那群滿腔熱血、正處在創作力爆滿但無處釋放階段的年輕導演們,電影創作者們正處在表達欲、才華和精力體能都剛好的時間段。兩年一部,持續穩定地交出一大批好電影來補充、确保電影放映市場的繁榮,這一點并不難做到。
而這群生猛的創作力量,不應該隻在主旋律影片這一畝三分地紮根。如賈樟柯對娛理的采訪中提及的那樣,不能把中國電影做成主旋律專賣場,希望給所有電影一個确定性環境。
主流電影的概念在其他國家的電影市場,所涵蓋的意義也更為廣泛,甚至是,隻要是觀衆喜歡看的,都是本土特色的、主流的。創作過于集中于幾個特定題材,既與電影的商業規律相悖,也無法涵蓋主旋律所追求的社會效應。
從這個角度而言,電影應該是更多樣化的。
我們應該相信創作者們的表達、相信電影所帶來的藝術性和思考力能指向更積極長遠的未來。
一年前,《" 十四五 " 中國電影發展規劃》發布,在電影發展要努力實現的目标裡提到,每年票房過億元國産影片達到 50 部左右。這并非一個難以實現的目标,在疫情前的 2017-2019 年,燈塔專業版顯示國産電影票房過億的分别為 46、42 和 44 部。
數據來源:燈塔專業版
而每年的 50 部票房過億影片,無疑是要求有足夠多具備票房能力的創作者存在,并且要保持穩定持續的創作力和類型化的能力,還需要建設高水平的電影市場體系、壯大市場主體——這些我們都太熟悉理論,實現起來并沒有多大的難度,而難題在于,創作力的爆發的口子,始終沒有被撕開。
過去的老故事,或許可以為這個問題的解決提供一些思路。上世紀 80 年代初,西安電影制片廠是生産和拍攝能力最差的之一,拷貝數量賣得不好,連西影廠的員工都自卑。吳天明上任廠長後做了很多大刀闊斧的改革,免去中層幹部的任職、提拔年輕人,分出專門的負責人分管宣傳、發行和項目管理生産制作等具體工作。
最廣為流傳的故事版本是,張藝謀、何群拍《黃土地》時在陝西勘景,車半路壞了,經費又不夠,吳天明幫他們解決了問題,并且把張藝謀挖來拍了《老井》——愛惜人才、無條件支持導演們拍攝的理念下,西影廠先後有了黃建新的《黑炮事件》、張藝謀的《紅高粱》、田壯壯的《盜馬賊》和陳凱歌的《孩子王》。
在後來的媒體報道中,形容吳天明在西影廠,既要生産 " 要錢的 ",也得生産 " 要臉的 "。
張藝謀|《老井》
" 不僅要在國内,也得在國際上争到西影廠的一席之地,表達出新的電影語言、表現手法和年輕導演的創新。" 在吳天明逝世的那年,彼時還是西部電影集團董事長的張宏評價吳天明,藝術上立足本土、大膽創新,能夠沖破舊體制的束縛。
立足本土、大膽創新、沖破束縛、直率勇敢,這些都是在如今的現實環境下,繼續做電影所需要的品質。在那個一無所有的年代尚能如此,已經走了二十年産業之路、人才濟濟、觀衆接受度廣闊的中國電影,怎麼可能走不通這條路呢?
是時候放手一搏了。
如果這個世紀恰如車輪一樣轉下去,那麼中國電影不能在車輪底下化為塵埃,應該留在通向未來的起點上,去制造新的、充滿想象力的中國故事。
不要等到一切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