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昌走了。
10 月 11 日在北京離世，享年 83 歲。
因爲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别儀式，很多人前去觀看他的代表作《大宅門》，以另一種方式追悼這位導演。
但看完之後心情複雜，難以描述。
這不奇怪，不信命運的人，根本走不進大宅門，太相信命運的人，又走不出大宅門。
這對郭寶昌本人也是，他曾說：
信不信由您？反正我信。我就是這麽過來的，我堅信自己是虔誠的唯物主義者，不信蒼天，不信鬼神，我隻相信自己的努力，可六十多年，我始終擺脫不了命運的陰影。
" 風一停，城南平安路上行起來，路西邊一溜大灰山牆占了大半條街，這是白府的院牆，府門朝南，是京城有名的白家老号‘百草廳’的府第。"
這是《大宅門》的開篇，來源于郭寶昌 12 歲初進大宅門的印象。
在此之前，郭寶昌還叫李保常，是一個貧民的兒子。
父親因爲用鴉片止痛染上毒瘾，早早橫死街頭，爲了謀生母親以 80 塊大洋将他賣給了河北沙城火車站吳站長。
賣掉郭寶昌後，生母又把他的弟弟姐妹全部賣掉，男的賣進大戶人家，女孩賣給妓院。
郭寶昌算是賣的不錯的，吳站長對他好，但是這一好，讓郭寶昌的三姨覺得賣便宜了。
随後借了 80 塊大洋把郭寶昌贖回，又轉手以 200 大洋賣給了同仁堂藥店樂家剛過門的姨太太郭榕。
因爲規矩，郭寶昌不能跟郭榕一塊生活，隻能和郭榕的母親住在樂家隔壁的胡同裏。
郭榕也是被郭母賣進樂家的，賣過去後樂老爺已經沒了生育能力，相當于讓女兒守了活寡。
也許心中有愧，也許是爲了讓女兒在宅門裏有些許地位，郭母讓郭寶昌上學堂，有意教他做一個能幹大事的人。
郭寶昌曾回憶說，每天早晨上學，奶奶都要喊一句，好好念書。
也和所有的家長一樣，奶奶信奉 " 不打不成才 "，而且執行的很嚴格，除了過年不打，往常的日子都要打，打完再治傷。
12 歲那年，奶奶去世，郭寶昌正式搬進了大宅門。
樂老爺寵郭榕，也就寵郭寶昌，想吃什麽跟廚房說，要什麽有什麽。
但這不是白拿的，在豪門裏生活得懂規矩。
抽煙喝酒要學，不會喝酒就上不了桌子。
" 我 14 歲喝酒，16 歲抽煙，都是母親教的。她說這個家所有的爺都會抽煙喝酒，你不會怎麽行？那都是爲了生存。"
雅的也有，閑暇時郭寶昌會被帶去梨園看戲。
别人當是消遣，郭寶昌真心愛看，程硯秋先生去世的時候，他還戴了三天孝。
那時候他正在上高中，同學問給誰戴孝，" 程硯秋是你們家什麽人？" 他說不認識，可就是想哭。
不過這樣的生活随着樂老爺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少，到了 1953 年已徹底支撐不住，各房分了家。
分家時郭寶昌想要一把琵琶，卻被另一房的小姐争了去。
按輩分算，這個小姐管郭寶昌喊叔，但同樣按輩分算，郭寶昌在她面前隻是個 " 雜種 "。
" 說到底，我在家裏還是沒地位。因爲人家覺得你一個‘外人’，忽然進來分蛋糕。"
這件事對郭寶昌影響很大，從那之後他更加發奮讀書。
讀多了就開始寫，寫大宅門的見聞，說宅子裏都是罪惡。
有一天，養母發現了手稿，告訴他家醜不可外揚，随後毀了稿子。
後來在電視劇《大宅門》的片頭，有一幕動畫便是一個人跪在大門前。
那個人就是郭寶昌，他覺得自己違背了養母的意志。
18 歲那年，郭寶昌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但因爲 " 少爺 " 身份遭人質疑。
他的老師做擔保，讓郭寶昌順利入了學。
受到藝術熏陶，郭寶昌又有了把大宅門的故事寫成劇本的想法。
但是因爲寫的是封建故事，被人舉報成了反動派。
那時候劇本已經寫了一半，無奈，郭寶昌全部燒掉。
而當年爲他做擔保的老師也受到牽連，被迫自殺。
但即便如此還是難逃被改造的命運，他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
這期間爲了立功，郭寶昌逼問養母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 等她告訴我以後，我立刻去農場告訴組織自己的真實身份。"
之後郭寶昌又逼養母交出全部财産，養母氣得大罵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哪知折騰完，對方說他渾身長了反骨，跟出身沒關系，1969 年又把他下放到幹校改造。
命運颠沛流離，郭寶昌也想随老師去了，沒死成，因爲有人監視。
折磨促使着郭寶昌的反抗，偷寫大宅門就是反抗的方式。
他在蚊帳裏擋上一層塑料布，然後打着手電在小紙條上一段一段的寫。
反抗的精神也傳給了筆下的人物，" 我那稿把七爺塑造成了一個非常可憐的老頭，把我媽媽塑造成了一個有反抗性的女人。那一稿裏有了楊九紅、黃春等一系列的女人形象。"
" 再險惡的路也是可以沖殺出來的，一定要堅持，依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想這就是不認輸。"
寫了一年整風開始，預感到要被查的郭寶昌提前請了病假，一個人坐在火堆旁把十幾萬的手稿全燒了。
這是被毀掉的第三稿。
後來風頭松了一點，郭寶昌被分配到廣西電影制片廠 " 戴罪立功 "，在那裏他和第一任妻子結了婚，生了孩子。
又再次開始偷寫大宅門，寫着寫着想起了母親。
其實郭寶昌并非要尋找生母，隻是想問一句，當年爲何賣掉自己。
在 32 歲時他終于聯系到了親哥哥，得知生母在河北。
跑去見了一面，從此斷了牽挂，再也沒有來往過。
回去路上哥哥又告訴郭寶昌，姐姐在唐山，郭寶昌想去看望，哥哥說，她不會認我們的。
郭寶昌便沒有去，之後唐山大地震，姐姐是否活着，也不知道。
見過生母的第四年，養母郭榕在北京病危，沒有留下遺言。
郭寶昌覺得，這是養母怪自己。
兩個母親都反目成仇，成了郭寶昌的遺憾。
養母去世之後，因爲貧窮和被扣帽子，妻子受不了提了離婚。
郭寶昌表示同意，願意淨身出戶，隻要大宅門的手稿，妻子說，已經燒了。
離婚那年，郭寶昌得到了平反，拿到了北影的畢業證，廠裏安排他執導影片《神女峰的迷霧》。
之後，郭寶昌被給予厚望，從科幻片到生活劇、曆史劇，馬不停蹄地拍。
中間他和第二任妻子結婚，但因性格不合很快離婚。
此時的郭寶昌徹底認了，大宅門不寫了，感情也不談了。
" 我一年拍一個電影，我知道我已經沒有精力和決心去寫小說了。"
15 年裏，他像個機器一樣給廠裏拍了 8 部電影、15 部電視劇，還帶出了張藝謀、何群、張軍钊這些人。
張藝謀曾說 " 沒有郭寶昌，就沒有中國第五代導演 "。
一大群人圍着郭寶昌聊天吃飯，聊着聊着又說到了大宅門的故事。
張藝謀聽了故事後激動得不得了，非要拍成電視劇。
被他這麽一說，郭寶昌又動心了。
于是 55 歲這年，郭寶昌辭了工作，專心寫作。
彼時受到改革開放的影響，郭寶昌對文學、寫作的認知已經大不一樣。
從前他覺得大宅門裏盡是苦難，現在他覺得 " 大宅門裏的人未必這麽想。"
比如《大宅門》中的白玉婷。
她迷戀梅蘭芳，但梅蘭芳已有家庭，一氣之下，嫁給了梅蘭芳的照片。
這個人物的原型便是郭寶昌的姑姑，現實中她也這樣嫁了一回。
之後話劇版《大宅門》在國家大劇院上演時，郭寶昌還向台下發問，現在還有這樣的女人嗎？
台下都說有。
郭寶昌對這個回答應該很滿意，他的第三任妻子柳格格就是這樣的人。
柳格格 1955 年出生，比郭寶昌小 15 歲。
她 11 歲學京劇，後來入伍做了話劇團的演員。
兩人第一次合作是在 1989 年，柳格格在郭寶昌指導的《特區移民》裏做主角。
1995 年郭寶昌辭職回北京寫稿，臨走前捅破了窗戶紙，三年後兩人在北京舉行婚禮。
" 婚後郭寶昌走到哪，柳格格就跟到哪。"
郭寶昌覺得虧欠，每年過生日都要給柳格格一筆錢讓她買東西。
柳格格接了錢，卻也不開心。
郭寶昌不解，柳格格說：" 你随便給我買個東西我都會喜歡。"
後來郭寶昌不給錢了，又是一年生日他寫了一首長詩：
"…… 風雨宅門進，陰霾徹骨寒。連心打入地，攜手同上天。肝膽兩相照，患難有甘甜 ……"
柳格格終于笑了，笑着笑着嚎啕大哭。
1995 年電視劇《大宅門》開拍，陳寶國飾演白景琦。
拍了三集因爲錯信了投資商，郭寶昌被排擠出了劇組。
得知消息陳寶國罷演了，他隻認郭寶昌。
2000 年，《大宅門》有了新資方，陳寶國第一個趕來劇組。
爲了等這一天，他中間沒有接過任何電視劇，家裏沒錢開支就把房子賣了。
第五代導演們也趕來助陣，張藝謀當時正在籌備申奧，沒等招呼自己先剃了光頭，在戲裏演了一個太監。
陳凱歌爲了一場戲從英國來來回回飛。
姜文在劇組打雜，" 幫忙，讓幹嘛幹嘛 "。
《大宅門》2001 年播出，至今依然是公認的最完美的作品。
而戲中跑龍套的演員們到今天也沒有塌房，這又是一個完美的地方。
人與劇皆是傳奇。
《大宅門》之後，這些演員都上了瘾，張羅着要改成話劇。
郭寶昌也心動，又排了話劇《大宅門》、京劇《大宅門》。
他在大宅門裏住了 24 年，寫大宅門寫了将近 60 年。
還是寫不完，80 歲的他又籌備一個新的版本，因爲不會用電腦，就先用手寫再雇人輸入。
曆經三年時間，83 歲離世前，小說版《大宅門》定稿。
有人曾問他累不累，他反問說：" 爲什麽要怕我累？你隻要有一口氣，就要頂上去！"
而用北京話說，若是靠一口氣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那必是 " 爺 " 了。
夙願達成，寶爺，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