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依感到大事不妙是在周日中午,他剛做完心理咨詢,用手機刷了刷社交媒體上的信息,看到好朋友陳安留下了兩句話:
大家……再見
永遠……晚安
這是定時在次日 12 點發出的信息。李雲依急忙去了解情況,得知他在前一晚已在家中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離陳安第一次輕生被救起,還不到一年時間。上一次知道他在大學宿舍裏自尋短見的消息後,李雲依想起小學六年級曾在對方家中用電腦上網,發現網址欄裏有搜索過 " 變性手術 " 的痕迹,于是問他是不是想成爲女生。陳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回應。在陳安第一次輕生後,李雲依将兩件事聯系起來,心裏已經大約猜到:陳安跟自己一樣,是個跨性别者,隻不過多年來都沒有透露。
李雲依後來直接向他詢問,得到了肯定答案,于是兩位易性症大學生互相 " 出櫃 "。
但這一次,陳安沒有被救起來。
◎ 有調查數據推斷,中國跨性别者數量在 130 萬到 400 萬人之間。/ 圖:銳景視覺
01
" 大家都是男生,就不要那麽敏感 "
對普通大衆而言,易性症是個陌生的名詞。去年發表的《中國易性症多學科診療專家共識》,對易性症(transsexualism ) )有如下定義:以顯著而持久的内在性别身份體驗與出生生理性别不一緻爲特征的一類疾病,患者渴望通過激素或外科手術等治療方式,使身體盡可能地與所偏愛的性别身份相一緻。
簡單來說,就是包括男轉女、女轉男,以及泛性别化或無性别化者。
◎ 圖:站酷海洛 PLUS
實際上,國際疾病分類并不将易性症人群的心理渴求作爲一種精神障礙。易性症人群之所以更容易成爲病人,是出于性别身份認同而産生的強烈焦慮感。2021 年一份《中國跨性别人群醫療現狀調查報告》指出," 跨性别者通常希望通過各種方式實現在原有性别特征的抑制和認同性别的表達,當這種願望難以獲得他人理解、得不到實現時,易導緻性别焦慮……甚至導緻自傷自殺的極端行爲 "。
李雲依如今深深理解到這一點。回想起來,自己最早出現女性心理認同是在小學時,那時李雲依去男廁小便,都會在隔間進行。五年級時有一次隔間滿人了,他隻能在尿槽邊進行方便。一位同學看了他的生殖器,李雲依覺得很羞恥很害怕,直接被吓哭了。" 很難描述那種感覺。那個時候我特别不想被人看到、或者是看到别人的男性器官。"
老師難以理解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事後班主任把全班男生召集在一起,語重心長地教育大家說,要正确看待自己的身體,大家都是男生,就不要那麽敏感。
◎ 圖:123rf
易性症的發生,究竟是由基因決定還是由環境決定?目前國内外研究都尚無定論。《中國易性症多學科診療專家共識》特别提到,性别認同意識往往早于性取向," 該病的形成年齡非常小,與單身家庭、父母離婚、父母教育不當無關,不是患者的認知或價值觀不正确造成的,不是患者主觀故意所緻 "。
小學時李雲依的模糊感覺僅在于 " 害怕 ",到了初中青春期,他開始有點厭惡自己的男性器官,初一下學期開始變聲," 我記得那個時候會很努力地去剃掉自己的陰毛 "。
高中時李雲依暗戀一個女生,但其後發現她有男朋友了。李雲依會懷疑自己:對這位女生的情愫,是愛情還是别的什麽感情?
上了大學之後,陳安在另一個城市裏念書,李雲依與他很少聯系。
大一下學期,李雲依買了一條黑色長裙,這個學期差不多一半時間,他都是穿這條裙子上課。很多同學會把它看成是闊腿褲,如果有人問起,他就回答說,自己得了濕疹要通風,要穿寬松的褲子,不願意露着腳。但很大程度上,李雲依覺得這個理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 李雲依的疾病診斷書。/ 受訪者供圖
02
" 真的不會焦慮嗎?你也有一點吧 "
大二上學期,李雲依選修了交誼舞的課程,他和女舞伴比較聊得來,于是把她拉進了自己的項目組。組裏有個男生好像喜歡自己的舞伴,李雲依有種将要被抛棄的擔心。
他下定決心,覺得要邁出第一步,于是約這位女生出來吃飯。就在吃飯聊天的時候,女生說,上周項目組裏那個男生對她表白了,他們現在已是男女朋友關系。
又一次,李雲依在感情路上被 " 截胡 ",但這次他并沒有難過多長時間,在難過之餘甚至有一種安全感——自己在整件事過程中,并沒有表現出男性化的氣質。
進了大學以後,李雲依就一直在做心理咨詢。高三下學期,因爲疫情有段時間被封控在家,李雲依覺得自己特别懶,什麽都不想幹。上了大學後進行心理輔導,本來是沖着解決抑郁的問題而去,後來和咨詢師聊着聊着,就談到了性别認知這個話題上去。
心理咨詢師很謹慎,因爲一旦咨詢者真的選擇跨性别生活,路上的曲折必然會很多,咨詢師更希望可以說服李雲依接受男性身份。
" 但最後他發現說服失敗了。" 李雲依說。這個學期最後一次去做心理咨詢前,李雲依做了一個夢,夢見向媽媽說自己要去做變性手術,被罵了一頓。然而就是這次心理咨詢結束的時候,咨詢師說:我覺得你真的就是一個女生。
李雲依第一次遇到願意這麽說的人。
去年 4 月得知陳安在寝室輕生的消息後,李雲依匆忙聯絡上了他的父母,并請假回老家,想見一見自己小學時最要好的同學。
疏隔多年的小學同學,彼此知道了對方是跨性别者。在李雲依家裏,他們查閱相關資料,陳安指着網頁上寫到的—— " 建議在大學本科教育前完成 SRS(性别重置手術)并完成證件變更,以便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問李雲依:" 你看着會焦慮嗎?"
李雲依随口安慰說:" 沒事,隻是麻煩了點,也不是不能改嘛。"
" 真的不會焦慮嗎?你肯定也是有一點吧。" 陳安說。
陳安告訴李雲依,他将休學一段時間,在外打工掙錢,争取以最快時間攢到足夠的錢,然後去做性别重置手術——也就是外界一直所稱的 " 變性手術 "。
《高等學校學生學籍學曆電子注冊辦法》規定,一旦畢業,學校不得變更學曆證書内容及注冊信息,也不再受理學生信息變更事宜。如果陳安和李雲依的性别身份與學曆證書上所寫的有出入,會對他們以後的就業帶來巨大麻煩。這成了陳安最大的焦慮根源。
03
" 到最後其實隻是爲了一個事情 "
陳安去世後第三天,李雲依終于可以搭上一趟飛機,趕回老家參加他的葬禮。
後來李雲依爲陳安建了一個紀念網頁,寫上他去世的原因—— " 沒能挺過 2023 年 2 月 24 日的一次急性抑郁發作 "。然而,實情遠比這句話更爲複雜。
休學在家的陳安後來注冊成了某個平台的司機,沒日沒夜地開車拉貨賺錢,希望在大學畢業前能完成手術。那天,陳安在倒車時撞到了别人的車。父親忙于工作,讓他報警處理。但如果警察到場,雙方必定要出示身份證,女性化打扮、留着長頭發的陳安就将暴露自己跨性别者的身份。事主索賠 1000 多元。
回家後當晚在自己房間,陳安化好妝穿上女裝。第二天早上,母親發現了他的遺體。
◎ 圖:123rf
陳安的骨灰盅上寫着 " 性别:男 ",在公墓裏,母親按照習俗一路抛灑硬币零錢一邊哭喊,父親爬上梯子,用抹布把屬于陳安的那一格清理幹淨。
母親不太理解兒子爲何再次選擇輕生,她問李雲依,是不是有隐秘組織在影響着他?" 可能到最後,都沒能完全理解他。" 李雲依說。這時他想起了一年前的寒假,自己向早在小學時就離婚了的生父、生母表達過:我不接受男性身份,要做一個女生。
生父直接對李雲依說:可以,但手術費還是要你自己賺的。母親的反應很大,她覺得撫養李雲依時自己一直都小心翼翼,把女性化的因素全部都排除了。後來每次李雲依很認真地說這件事,母親都覺得不可能,她開始在李雲依身上找各種男性特征," 我每幹一件事情,她就會說,哎呀你多像誰誰誰——這人一般就是任意某位男性親戚。"
◎ 性别重置手術要求。去年 4 月國家衛健委發布《國家限制類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規範(2022 年版)》,其中包含新的《性别重置技術臨床應用管理規範》。 / 截圖來自國家衛健委官網
陳安離世後,李雲依又遇上了一位初中同學,發現她也是位跨性别者,剛做完性别重置手術,李雲依于是去上海看望她。李雲依想休學一年,在外打工賺錢然後去做手術。他把這個想法跟生父說了,生父說:爲什麽你需要自己去打工賺錢,我什麽時候說過你上學時不給你手術費了?
這樣的話讓李雲依仿如看到了希望。實際上一路上李雲依也遇到過不少友善的人,大三分班後選班幹部,李雲依競選生活委員,那時他的頭發已長得比較長,一副女生模樣,他在演講時說:在大學畢業之前,我應該還是個男生。
同學們聽了後沒有嘲笑,隻是會心一笑。
到目前爲止,李雲依處于開了易性症證明、休學待診的狀态。生母能不能答應?李雲依不确定。
◎ 李雲依的診斷報告。/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李雲依說:" 我前面經曆了那麽多,到最後其實隻是爲了一個目的:變成跟地球上另外一半的人一樣。并不是什麽特别大不了的事,最多就是擁有像她們一樣的生活。"
願望聽起來很卑微,但要變成地球上另外一半的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很多人終其一生也許都難以實現。
在陳安的喪禮上,李雲依見到了從外地趕來、大 8 歲的陳安的哥哥。他們私底下說了很多話,李雲依有種更爲隐痛的感覺。
哥哥說,自己其實也是個跨性别者,在小學五年級就已第一次穿過女裝。
(注:李雲依、陳安爲化名。爲便于讀者閱讀,文中人稱 " 他 "" 她 " 以該人物目前身份證上的性别爲叙述名詞。)
編輯|廖穎瑤
封面圖片|站酷海洛 P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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