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财經 作者:文若楠 張羽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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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失眠、焦慮難耐,但他們認爲我是因爲太脆弱、太矯情。"
" 爸爸媽媽不理解,如果告訴老師,學校可能會記入檔案,同學會遠離我。"
" 我有家,但是我又沒有家;我有爸爸媽媽,但我是個孤兒。"
青少年抑郁症患者們常常這樣表達他們的感受。在成年人建構的圖景裏,青少年似乎不應該有痛苦,但實際上,恐懼與不安常常伴随着他們。當他們鼓起勇氣求助時,得到的常常隻是一個又一個質疑,最後隻能訴諸于極端方式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
" 每 40 秒就有一個人因自殺失去生命。"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發布的《2022 年世界精神衛生報告》,全球約 10 億人正在遭受精神障礙困擾。由人民日報健康客戶端、健康時報、好心情心理醫療和心理健康數字服務平台等機構共同發布的《2022 年國民抑郁症藍皮書》(下稱《藍皮書》)報告則顯示,目前我國患抑郁症人數達 9500 萬人,18 歲以下抑郁症患者占總人數的 30.28%,超 2800 萬人。在抑郁症患者群體中,50% 的抑郁症患者爲學生。
遺傳、家庭、社會等因素,以及應激事件都有可能成爲青少年罹患抑郁症的緻病因子,《藍皮書》顯示,人際關系、家庭關系、學業壓力三個關鍵詞對學生影響最深。
溫州醫科大學附屬康甯醫院副院長、兒童精神科主任醫師葉敏捷告訴時代财經,每一個孩子都是足夠好的種子,但是好種子需要好環境、好土壤。當孩子的情緒養育不足時,孩子一遇到挫折就會變得脆弱。青少年在從兒童向成人過渡的重要發展時期,如果相關的發展需求沒有得到滿足,長期累積下來超出了孩子的承受範圍,就有可能引發 " 情緒發燒 "。
然而,在面對青少年的情緒發燒問題時,社會的整體關注度往往有所欠缺,以緻于孩子的痛苦在反複的被忽視中不斷累積,給心理健康問題的爆發埋下隐患。
" 孩子所需要的營養,我們分爲身體營養和心理營養,當下很多父母非常重視身體營養,但安全感和自主感等心理營養卻被忽略了。有的家長在孩子幼兒時期就和孩子說,‘接下來路要自己走了’,也許這個孩子會不得不過早地開發自己的心智,變得獨立、優秀、乖巧,但在情感上他是孤獨的,他們也許有能力,卻失去了動力。" 葉敏捷對時代财經說。
而每個生病的孩子背後,或許都有一個生病的家。創傷不僅僅始于 " 出生 ",因爲創傷會代際傳承,父母小時候的匮乏也許會體現在對孩子的養育之中,父母或許會缺乏力量、過于理性、過于控制等。但這不是父母故意的,而是由于父母小時候也缺乏這些養育。
" 這不是一個個體或者是某一對父母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都存在的問題。在我們長期追求理性的社會文化氛圍中,往往隻有整齊劃一的标準,大多并不太重視情緒等個體化的心理感受。" 葉敏捷指出," 我們國家的經濟建設已經達到一定水平,現在的民衆開始越發關注‘情緒養育’,但是很多家長卻不知道怎麽做,因爲他們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成爲 " 努力 " 的小孩
16 歲的蘇微(化名)來自甘肅慶陽。在這一座西北五線小城裏,學習依舊是通往大都市的唯一路徑。
在确診抑郁症之前,蘇微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她所就讀的中學是市裏的重點," 不學習你以後要幹什麽 "" 不吃學習的苦就得吃社會的苦 ",這類話常常被老師們挂在嘴邊。
努力成爲一種習慣,直到某一天,蘇微開始出現失眠、間歇性的暴食厭食等症狀。2021 年上半年,她确診爲抑郁症。
她總共隻去過兩次醫院,分别看了不同的精神科醫生,但治療的效果并不明顯。她曾經想過,可能去西安會得到更好的治療。這種印象來源于她小學時的一趟西安之旅和西北地區潛移默化的都市觀念。在她看來,西安是一座大城市,而大城市什麽都是更好的。
2021 年下半年,她在原來的學校留級,随後選擇轉學到慶陽市某下轄鎮的一個普通中學。
" 以前我在重點中學,1000 多人隻能排到 100~300 名,但現在學校隻有 100 多人,我可以穩定在前幾名。" 這讓蘇微輕松了不少。入學之後不久,她還把藥停了。
眼下,蘇微正在中考沖刺階段,對于她而言,考上重點高中是當下唯一的目标。
與蘇微不同,生活在深圳的 15 歲女孩安甯(化名)對學業壓力表現得毫不在意,困擾她的是另一個問題——努力學習的意義是什麽。
11 歲左右,這個問題就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安甯的腦海裏,但卻遲遲找不到答案。
" 意義 " 兩個字放在深圳這座奮鬥之城裏,顯得虛無缥缈。這讓安甯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割裂感,她明白人得适應環境,學生有學生的本分,但她沒辦法克服自己的不安、焦慮,去成爲一個 " 努力的小孩 "。
" 總感覺寫作業沒有什麽意義,我可能太過于探求意義了。" 安甯告訴時代财經。
她開始不寫作業,繼而發展成厭學。随之而來的是成績下滑,從重點中學轉入普通中學。
現實的急轉直下,成爲壓垮安甯的最後一根稻草。
2022 年 7 月的某一天,安甯采取了極端手段,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隔天,安甯去醫院就診,确診了抑郁症。" 我扛不住了,我覺得我需要一個确診,需要一個心理咨詢師。" 她想。
确診至今,安甯堅持定期就醫、服藥,而她也并沒有放棄探求學習的意義。隻是,當下她開始嘗試着去适應體系。
" 其實我想學就能學好,我的成績并不差,隻是陷入到困境之後,就很難讓自己進入學習狀态,我明白自律是可以被培養的,我正在嘗試。" 安甯對時代财經說," 生物總得适應環境吧,到了初三,我學習狀态也挺好的,我開始寫作業了,很荒謬。"
" 在你身處困境的時候,誰可以幫助到你?" 時代财經問道。
" 我小學 3 年級的妹妹,小孩子自帶快樂,她喜歡黏着我,能給我帶來一些積極的力量。" 安甯回答。
" 我們對孩子隻有标準 "
盡管蘇微和安甯所面對的困擾各異,但兩者均指向了學業壓力,而這種壓力往往與社會的主流評價标準相關。
2014 年發布在《中國特殊教育》上的一項研究表明,學業壓力是中國青少年的關鍵性壓力來源,并且是引發青少年抑郁的危險因素。因爲,在應試取向的學校教育中,學業成績占據着重要地位,在這種馴化下,分數和排名成爲青少年最重要的追求。
" 當下,學校采取各種手段、資源來調動學生之間的競争,這種競争給孩子們帶來巨大的壓力,其表現形式之一就是學業壓力。我們在調查中發現,學業壓力是青少年出現心理問題的重要原因之一。" 南京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項賢明曾公開表示。
以蘇微曾經所在的重點中學爲例,排名仍然是最爲重要的競争手段。" 如果成績不好,僥幸進了重點班也不會被接納。" 蘇微對時代财經說。
安甯則代表了另一種情況——拒絕接受現行的應試教育制度,以緻産生厭學行爲。葉敏捷告訴時代财經,在他接診的患者中,一些學霸小孩常常問的是," 我爲什麽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爲什麽要活着 ",這些小孩比年紀更長的一代人,更早地停下來去思考和探索這樣的問題。
" 現在很多學霸都在思考,我爲什麽要讀書,我憑什麽要讀書,我讀書幹什麽。如果說爲了賺錢,沒有必要,爸爸那幾套房子給我夠用得很。爲了生存,又沒有什麽生存壓力,他從來沒有體驗過有生存壓力的感覺。對孩子來說,這是很荒唐的事情。" 葉敏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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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學業壓力重負,拷問學習之意義所在,在孩子沒有确診抑郁症之前,這些問題在部分家長、老師看來,也是很荒唐的事情。甚至在自己的孩子确診之後,有些家長仍然無法理解,爲什麽他們的孩子會出現心理健康問題。
" 他們吃得飽、穿得暖,隻是需要做好學生的本分工作,爲什麽會這麽難?" 這是家長們的普遍疑問。
在葉敏捷看來,父輩與孩子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社會的進步導緻兩個群體之間存在隔閡,加上國内多數父母慣用經驗認知來教導孩子,如 70 後、80 後的父母,他們的成功經驗是要好好讀書,好好學習,但随着時代的更叠,這種情況已經發生轉變。如果沒有辦法站在孩子的視角去觀察,那麽很難實現兩個群體之間的溝通。因此,孩子的養育,不僅需要學習情緒養育,也需要去打破家長的固有信念,打開格局和高度看待時代變化之下孩子發展的需要。
" 父母才是孩子最好的治療師。" 葉敏捷告訴時代财經,醫院或者心理咨詢中心隻是孩子的 " 臨時的替代喂養 ",孩子到這裏來隻是在父母 " 母乳不足 " 時的過渡。隻有家庭運轉起來,他們才有依靠,才有勇氣迎接外部挑戰。
蘇微和安甯均和時代财經提到,在确診後,父母開始學會站在她們的角度去理解她們,盡管雙方溝通仍然存在障礙,但父母态度的轉變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她們康複。 " 在家人看來,隻要你情緒好了,一切都好說。" 蘇微的表哥告訴時代财經。
" 對于個體來說,規範是沒有問題的,這是個體進行社會化中會面臨的情況。社會存在這個規範和标準,父母可以引導孩子學習,但在規範的前面需要有情緒的回應,如果情緒都沒有處理,孩子是沒辦法去管好行爲的。" 葉敏捷對時代财經指出,在中國人的智慧裏,早就說了這個道理——先通情後達理。沒有關系就沒有教育,關系必須先于教育。但是很多家長對孩子又有很多 " 标準 ",這些标準和要求卻切實傷害了關系,孩子認爲 " 你關心我的學習勝過我,你陪我寫作業比陪我多 "。所以,之後的 " 教育 " 自然也無法起效。
心理健康服務下沉之困
這些年來,葉敏捷所在醫院的門診幾乎天天爆滿," 隻要排班都是滿的 "。他明顯地感受到,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門診的接診量正處于井噴期。
"2018 年以來,每年來我們抑郁科就診的患者都在增加,其中低齡患病者越來越多,小于 15 歲的就診人次已經從 2018 年的 3148 位增至 2021 年的 10613 位,2022 年的數據還沒出,但肯定會增長。" 杭州市第七人民醫院主任醫師、精神六科病區(抑郁障礙病區)主任譚忠林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提到類似的情況。
另外,葉敏捷告訴時代财經,2019 年年末新冠疫情爆發,對青少年的擾動很大,對于青少年來說,本來向外走的階段不得不留在家裏上網課,和家人本來有空間的也變得 " 親密無間 ",這些都對孩子的心理健康提出了挑戰。
近年來,關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問題愈發受到重視。2019 年年末,包括國家衛健委在内的十二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印發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 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 — 2022 年)的通知》(下稱《通知》)。其中明确提到,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是健康中國建設的重要内容。随着我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兒童青少年心理行爲問題發生率和精神障礙患病率逐漸上升,已成爲關系國家和民族未來的重要公共衛生問題。
《通知》中提到,要建成有利于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會環境,形成學校、社區、家庭、媒體、醫療衛生機構等聯動的心理健康服務模式,落實兒童青少年心理行爲問題和精神障礙的預防幹預措施。
針對醫療衛生機構的建設,《通知》指出,到 2022 年底,60% 的二級以上精神專科醫院設立兒童青少年心理門診,30% 的兒童專科醫院、婦幼保健院、二級以上綜合醫院開設精神(心理)門診。
然而,要推動心理健康服務下沉并非易事。2023 年 2 月,時代财經從江西省某縣城的公立二甲醫院了解到,這裏仍然沒有建設精神心理科,院内也沒有一名精神心理科的醫生。
在現實層面,除了科室本身建設存在的資金問題,更爲艱難的是找到專業的醫生。
根據國家衛健委的數據統計,截至 2021 年年底,我國精神科醫生數量達 6.4 萬人,隻占全國醫師數量(428.7 萬人)的 1.49%。
" 精神科不是錢夠了就能建起來的,我們需要人,真正能懂孩子的人。在精神科裏,醫生是藥,但是這樣的人才相對稀缺,很多精神科的醫生對孩子的理解是不夠的。我們如果關心‘病’比關心‘人’更多,兒童青少年是那麽敏感,他們會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被重視、被尊重、被看見。光靠藥物是無法幫助孩子真正活出生命力的,他們需要治療,更需要養育。 因此,除了培養出更多懂孩子的精神科醫生、治療師,我們還需要讓家長成爲孩子的咨詢師,醫教家社結合在一起,用一個村莊養育一個孩子。" 葉敏捷對時代财經直言道。
多位受訪者均對時代财經表達了對醫生的不信任,由于這種不信任的存在,他們無法從醫生處獲得有效的幫助。
第一次去醫院面診的醫生就讓蘇微印象深刻。" 他的長相和表情都很嚴肅,和我的交談也十分短暫,隻是按流程問診、開藥,吃了一段時間的藥,除了失眠解決了,毫無好轉。" 蘇微告訴時代财經," 在我看來,自我疏導、與朋友交心排解壓力,都比去醫院要好。"
一方面,青少年難以完全信任他者;另一方面,各地精神科醫生的水平參差不齊,而心理健康問題也并非單靠用藥就可以解決,醫生對青少年患者的理解與否會影響到後續的治療。
" 精神心理科醫生的培訓是一個系統的工程,理解患者的培訓、社會文化的培訓也很重要。" 葉敏捷告訴時代财經。
醫生人才的培養隻是其中一部分。外界不知道的是,實際上,精神科醫生群體也在遭遇來自社會文化、患者層面的雙重壓力。
葉敏捷提及,二十多年前,污名化和病恥感在精神心理健康領域比較嚴重,導緻醫生也存在恥感。彼時,他跟别人提到自己是醫生時,别人都很關心的問:" 醫生好啊,什麽科的啊?" 但當大家聽到精神科時,便不說話了。
随着國内社會經濟的發展,大衆的觀念正在發生改變,對心理健康的重視正越來越被普及化。現在葉敏捷和朋友們坐下來吃飯,精神科醫生是最受歡迎的,大家都來加他的聯系方式,說家裏有問題咨詢他。
" 在精神心理疾病上,預防遠遠比治療重要,我們要逐漸從過度追求理性、追求标準的社會文化的束縛中解脫,去關注個體情緒的變化,補足情緒養育,讓每個孩子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幸福感。" 葉敏捷對時代财經說," 如果我們能在家庭系統、醫療系統、教育系統合力形成全面的治療資源,那麽即便是這個孩子有自殺想法,我們也可以和孩子去談、有能力去幫助他,讓他重新發展出關聯感和自主感,情緒退燒,重新發現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