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中旬,橫店入冬,南上湖西村的一間房間内,沒有暖氣,廚房兼客廳的牆壁上,六個被鑿開的洞咧着 " 大嘴 ",有風鑽進來,屋内和屋外溫度幾乎沒差别。可住在這裏的吳蘭決定繼續堅持,因爲 6 歲的女兒小伊哭着對她說,想繼續演戲,想繼續做這個很甜的夢。
4 個月掙了 250 元
小伊和媽媽吳蘭今年 5 月從江西老家來到浙江橫店,屋内大小幾十包春夏秋冬的衣服,摞得比人還高,顯示着母女倆 " 紮根橫店 " 的決心。她們是橫店小鎮上數個 " 童漂家庭 " 中的一個,認識她們的寶媽說,這對母女太苦了。
7 月的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吳蘭奔波在各個通告群裏,爲孩子投簡曆、送資料,她的微信裏置頂了幾十位演員統籌、經紀人,這是吳蘭在橫店辛苦攢下且最不能丢失的東西——人脈。遠在南昌的小伊爸爸發消息問," 小伊最近進組了嗎,演啥角色 ",吳蘭用力下劃了兩下手機屏幕,掠過層層置頂的頭像,點開回複," 最近剛拍完倆微短劇,演了女主角的小時候,有一兩句台詞,小伊很高興。這兩天暫時沒戲拍,在家學二年級的數學題。"
小伊的學校距離租房處二百米,這所村裏的小學入學條件很簡單,提前報名,帶上身份證或者戶口本辦理後就能順利入學,學費不用繳,除去租房成本五百元、水電費用兩三百元,母女倆每月生活成本能控制在 3000 元以内,由遠在南昌的小伊爸爸負責支出。小伊平時自己上下學,中午不回家吃飯,因爲吳蘭已經給學校交了 1200 元的夥食費,600 元的托管費," 有雞腿!鱿魚!" 滿足和幸福溢上小伊的小臉,細看,孩子臉上還有未好透的痱子印。
痱子印是夏天拍戲留下的,因爲 " 夏穿冬衣 " 的一場群演戲,吳蘭提起來還是心疼不已。小伊皮膚偏黑,但細嫩光滑的膚質,讓吳蘭頗爲驕傲,起痱子是在老家生活時從沒出現過的。小伊急切要證明拍戲不辛苦," 穿棉襖的時候會有一個袋子,裝上冰塊,放在衣服裏,第二天棉襖沒啦!就沒有給冰塊。" 吳蘭苦笑補充,"40 度的天氣穿棉襖,第二天 35 度,棉襖安排給别人穿了,她穿了厚衣服外面還套了呢子衣,下面加絨的褲子,很熱的。"
群演一場場跑,但每次約好的 100 元酬勞,不知道被 " 吹 " 向誰的口袋,一點蹤影都不見。小伊在片場跑來跑去當背景闆,汗流浃背也高興,但迫于生存的壓力吳蘭想放棄了。淩晨 2 點的片場,角落裏零散窩着一些女人和孩子,吳蘭搖着扇子,小伊在斷斷續續的涼風中睡着。
吳蘭沒統計過小伊在橫店跑了多少次群演,記得比較清楚的是," 夏穿冬衣 " 那次拍了兩天給了 200 元,9 月份還在上學期間,請假演了半天的群演,收入酬勞 50 塊錢,來到橫店的前 4 個月,母女倆僅收獲 250 元。吳蘭略感絕望,小伊的快樂依舊簡單,媽媽給她買了貼紙,還有新朋友送給她畫好的彩色裙子紙片,橫店鎮蘭亭小學一年級共 2 個班,小伊的同班同學有 42 個,她說,入學 2 個多月後收獲了 10 個好朋友,隻是數學題越來越頭疼了,"gua(括)号,85 減 5,再 gua(括)号,應該這樣算 ",小伊幾次算錯,考驗着吳蘭的耐心。去年二年級的題目小伊還能一點就通,今年來橫店拍戲占據了小伊的注意力,她的學習愈發吃力。
培訓、會員、帶資
吳蘭帶孩子來橫店是聽短視頻平台中一位趙老師說,小孩子可以來橫店拍戲。小伊太喜歡演戲了,天天對着電視機模仿明星,于是吳蘭瞞着老公,交給對方 9800 元的培訓費。這位趙老師把她推給了經紀公司,通過經紀人的介紹,母女倆接觸劇組的機會随之多了起來。
" 矛盾是啥玩意!老師說,矛盾就是吵架。" 這是小伊在培訓課上學到的。培訓課 7 月份才開始,說好的 7 天,吳蘭沒想到後兩天是 " 實戰教學 " ——進組當群演,十幾個孩子在同一個自制劇裏嗷嗷哭、到處跑,老師說 " 在愛奇藝、優酷能看到的 ",實際最後的成片隻是機構用個人賬号傳到了視頻網站上,家長們反複點進去回看自家孩子的表現,視頻才有些播放量。
在聊勝于無的培訓之後,小伊接到半夜演 " 小鬼 " 的戲份。更讓吳蘭覺得 " 受寵若驚 " 的是,後來接到了微短劇的女主幼時一角,300 元一天,雖然就一句台詞。那天半夜着急跑去片場,騎車還不小心撞到石頭,吳蘭想起來覺得好笑。" 這是我最興奮的一天!" 小伊忽閃起雙手,好似要從闆凳上起飛。吳蘭覺得之前交的 9800 元雖昂貴卻也值了," 通過經紀公司跑了幾個月沒給錢的群演,但認識了更多的人脈,才能有飾演女主小時候的機會,我也算無怨無悔吧。"
剛來橫店的童漂家庭,從經紀公司的經紀人手裏接戲,是快速積累人脈和找到戲約的入門方法。吳蘭繳納的培訓費算少的,這個普通家庭爲一個未來不可知的夢想,支撐不起太高昂的費用。小鎮上的人脈網錯綜複雜,幫助孩子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小鎮上迅速積累起作品,對一位母親而言,是責任感使然,更需要家庭雄厚的财力堆積。
吳蘭還認識一位從江西嫁過來的媽媽,她叫蘇晨曦,和兒子住在橫店旁邊麗水市的某個縣城。在吳蘭剛來橫店不久,兩人在同一個劇組相遇,兩個 " 童漂家庭 " 各有各的 " 漂 " 法,吳蘭談不上羨慕她。
蘇晨曦今年 1 月帶着兒子來橫店拍戲,她覺得 " 兒子好帥 ",但來了覺得橫店很 " 卷 ",帥的孩子多了去了,孩子在這邊 " 不值錢 "。" 一抓一大把,人家憑什麽選你的孩子去演?" 要讓她再重新選擇一次,她激烈的語速突然慢了下來,冷靜說," 我會選擇給孩子交‘會員’ "。
" 會員 " 是橫店幾家大的兒童經紀公司的收費模式," 會員 " 分等級,2 萬 1 年,1 年内最少能保證上 3 個戲,可以出演特約演員等。5 萬 3 年,3 年内最少保證 8 個戲,能夠上特約演員及角色等。還有 " 高端藝人 ",8 萬 5 年,5 年内最少保證 12 個戲,有特約及角色等。
沒有簽經紀公司的孩子,想接到特約角色,能有一兩句台詞的戲并不容易,這是蘇晨曦後來才知道的。她因此覺得自己很幸運,沒加入經紀公司的 " 會員 ",多虧了孩子形象較好,自己也願意 " 帶資 ",接到了不少院線電影、大制作劇集裏的角色," 有時候還是要看孩子自己的能力,就算成爲會員,經紀公司給你的戲也不一定就是家長想象的那樣,有些孩子确實不适合上鏡,強推也沒用。"
經紀公司的 " 會員 ",吳蘭不想接受,也沒有條件接受,她帶着小伊從一步一坑的群演開始,有幾次還幸運地 " 撿漏 " 到别人臨時爽約、急用人的特約角色。這些進大劇組的 " 機會 " 不時在群裏出現,像一隻很有誘惑力的大手在召喚,吳蘭心想," 說是能進組,還不知道孩子演完有沒有鏡頭留下呢。" 此時接小伊放學的鬧鍾響了,吳蘭關上手機,不打算再理會。
總有出資更高的
吳蘭手機裏有一個 100 多人的寶媽群和一個 500 多人的寶媽群,這些在橫店帶娃漂着的媽媽們組成了龐大的集體。群裏剛來橫店的寶媽想法比較簡單,孩子喜歡表演,想鍛煉表達能力和自信心,就送來 " 曆練一番 "。
簡單的想法常常被現實擊碎。選角這條路有層層關卡,蘇晨曦也弄不懂," 帶資 " 究竟是咋來的," 是劇組、演員統籌,還是機構、經紀公司?" 但蘇晨曦想爲孩子花錢,"100 個人都争着搶這一個位子,這時候有人說要把位子賣給你,你難道不願意嗎?"
蘇晨曦順應了這種規則,卻還是會感到憋屈。她說,暑期裏競争很大,有次 " 帶資 " 接了某個大制作劇集的特約角色,在片場已經拍了一個多小時,經紀人突然告訴她 " 要換人 ",原因是有另外一個女孩家長願意出資更高,劇本爲此從 " 母子 " 改成了 " 母女 "。
蘇晨曦帶着 8 歲的兒子曾跑過一次群演,就再也不想跑了。" 一次就知道跑群演很累,我不願意讓孩子受這份罪。" 相比之下,在酒店拍幾十次試戲視頻顯得輕松不少,還能收獲不少拿得出手的角色,順利的話,某個新劇裏将會看到兒子的身影,他在劇裏能說兩句台詞,和一衆知名的演員搭戲。
在各大通告群找角色、給兒子的角色把關,最好能和明星挨上邊,蘇晨曦因此對很多人降低了警惕。提起曾經遭遇的受騙經曆,蘇晨曦語調高了起來," 對方要我‘帶資’ 1 萬塊錢,說能讓我兒子在某個大制作劇中演 LYX 小時候,和我聊天說的像真的一樣。我願意花錢的,也看到網上已經有宣傳這部劇的消息了,那就給他交了 2600 元的定金,結果這人第二天電話不接,微信把我拉黑了。" 遭遇這種受騙形式的寶媽不在少數,蘇晨曦有點自嘲地說,都是因爲自己 " 貪 "," 後來我了解到,很多大劇組是不會‘賣’自己的位子的。" 蘇晨曦不打算報警," 群裏受騙的不止我一個,還有更高的,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的都有!那些應該也不叫騙,比如花了很多錢的就是投資了某個短劇,那她的孩子可以當主角嘛,不過劇最後沒拍,隻能說是‘投資失敗’。"
好多迷茫的寶媽在群裏互幫互助,蘇晨曦和吳蘭分享過 " 院線電影的主角和給學校請假 15 天 " 的選擇焦慮,吳蘭也熱心地給蘇晨曦介紹過某些電影的主演角色。" 寶媽是啥?" 身邊調皮搗亂的小伊不懂這個詞,但吳蘭和她說," 坐好,乖一點,不然等下不給你戲拍。" 小伊立馬端坐," 啥戲?有台詞嗎?是嗎?" 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透露着期待。
蘇晨曦的兒子已經能在外地接到廣告、走秀等工作了,在高鐵上、賓館裏工作、學習是常有的事。吳蘭暫時還帶着小伊在橫店打轉,小鎮上的共享電動車到不了那些偏遠的片場,一輛 800 元的二手電動車從橫店南上湖西村一趟趟出發,載着小伊的夢。吳蘭也不确定能堅持多久,她隻告訴老公,别放棄老家的生意跟過來,母女倆身影嬌小,越騎越遠,漸漸隐于漫天紛飛的通告中。(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來源 | 央視網綜合大衆報業 · 齊魯壹點
責編 | 陳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