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随便便的小事,怎麽就在網上吵了起來?"
文 | 馮蕊
張易鎮本與流量并無聯系。
這裏位于西海固,是多民族的聚居區,也曾是深度貧困的幫扶地。鎮裏的六盤山以紅軍長征聞名。除此之外,鮮有人關心。
但現在,一場網絡世界的反轉讓事情變得不同。
11 月 23 日,社交平台出現短視頻:身着制服的派出所民警正在踢打穿着校服的孩子,盡管孩子捂着頭,仍然被踹在地上無法動彈。一位母親在背景喊叫:" 張易鎮執法人員打紅莊小學 12 歲的娃娃!" 播放量不斷飙升,執法人員被斥責 " 濫用公權 "。
僅過一天,鄉鎮所在的甯夏市固原市公安部門發布警情通報:11 月 22 日 15 時許,張易派出所接到轄區群衆電話報警,稱其孩子在學校被同學馬某某多次毆打。副所長王某出警,在找到擅自離開的馬某某後實施踢打行爲。
一時間,副所長的形象從 " 執法不當 " 扭轉爲 " 懲治欺淩 "。
輿情看似得到解釋,其中一些事實依舊模糊不清:孩子間的行爲究竟是偶發鬥毆還是長期欺淩?派出所調取監控與執法的過程是否合規合理?
令我好奇的不隻是這些真相,也是真相之外,當地的職能部門、社會公衆在應對輿情的過程中,如何看待、處理暴力,面對孩童教育時的姿态。
于是,我決定去這座小鎮實地看看。
小學校門外,積雪仍未融化。記者拍攝
一件 " 小事 ",隻是鬧大了
11 月 26 日,固原剛下過一場大雪,通往鄉鎮的道路上仍然結着冰碴,幾乎不見人影。與此不同,當地的打印店熱鬧非凡。
店主周雨梅已經忙不過來。她看到毆打視頻後的第二天,就有網友紛紛打電話詢問," 能不能給王副所長做面錦旗?" 兩天時間,打印店已經接了四五十單生意。
" 網上鬧得太大了。" 周雨梅說。她和店員展示電腦上的錦旗模版:落款的網友來自全國各地,旗面上大寫着 " 正義執法、理所應當 "" 重拳打擊、民心所向 "...... 她的丈夫每天把錦旗送到數十公裏外的張易派出所,拍好視頻、配上音樂,點擊量蹭蹭上漲。周雨梅感慨,沒想到流量到來如此意外、輕易。
沒過幾分鍾,這番熱鬧就被警察的到訪打斷。
" 你們的頭兒是誰?咱們店 24 号是不是做了十幾個匾?"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走進打印店裏。身後跟随的執法人員拿起手機,開始在店裏環繞拍攝。
" 沒有做過匾,隻有錦旗!" 周雨梅争辯道。
" 這個行爲是不合規的!" 警察加重語氣," 現在網上給公安送東西的太多了,不僅有錦旗,還有牌匾、花。"
周雨梅有些委屈," 我也知道要有底線,人家掏了錢我們總得做。"
對面的态度緩和下來," 你們理解理解,網上亂七八糟視頻太多,這活就盡量别攬了。"
打印店的電腦上,有之前做過的錦旗模版。 記者拍攝
原來,人們在現實世界裏遠比網絡平靜。
說到欺淩,周雨梅流露出不解," 我從沒聽孩子說過學校有啥霸淩。想不通爲啥會有,是不是功課太少了?" 她看了看錦旗的落款," 你看啊,送的網友都是外面的人,說明霸淩在大城市比我們嚴重。"
一旁的妹夫加入讨論," 換句話說,那些被霸淩的孩子都長大了,心結還在呢。" 在他看來,欺淩的問題得不到解決,才是網友情緒高漲的原因。
但更多人感到 " 尋常 ",事件之初似乎成了娃娃間的 " 小打小鬧 "。
汽車從打印店一路駛向張易鎮。途中一位老人拉着我絮叨,村裏娃娃打架很多。" 随随便便的小事情,在派出所就能解決,怎麽在網上就吵了起來。"
" 事兒本身不大,隻是被輿論捅大了。" 本地基層工作者周翼從小在鄉鎮裏長大。他記得,小時候不管是被同齡人,還是被老師、民警打幾下頭、踢幾下腳,都是很常見的事。" 如果不是嚴重的踢踹,大家不會覺得有什麽。"
我從鄉鎮的基層人員口中得知,目前事件究竟是 " 鬥毆還是欺淩 ",的确沒有定性,後續便要認定男生是否多次對同學實施暴力行爲。
于是,我便想去事發的學校找找線索。
張易鎮離固原市區有 30 分鍾車程。 記者拍攝
欺負同學,不止一回?
27 日早上 7 點半,我候在紅莊小學門口。此前我多次撥打學校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
本地人告訴我,張易鎮目前隻有兩個小學。一個在鎮上,另一個便是紅莊。随着許多村小都在陸續關閉。一些住在 10 多公裏外的孩子,也得趕到紅莊小學上課。
在這裏,一些成年人對我表現出警惕。" 什麽欺負的事?我沒聽說過。" 學校外的便利店老闆幹脆戴上耳機,不再作答。一些家長看到我走近,紛紛轉身離開。
孩子卻格外直率。許多小學生和我指出,馬某某不止一次對同學實施暴力行爲。
" 我知道打人的事。" 一個三年級的女孩點點頭說,那位六年級的馬某某經常打三年級的同學,有一次把同學的手抓爛、流血了。對方去和老師反映," 老師也管了,說了他,沒什麽用。" 另一位女生附和,她也見過,當時被打的同學受傷沒有特别嚴重。
" 欺負的事有過,不是經常的。" 另一位三年級男生表示,自己看見過兩次,老師已經批評過了,馬某某還是要打那兩個男生,踢人家的肚子。
他們告訴我,馬某某住在學校旁的村莊,當天被他欺負的兩個孩子住在 10 公裏外的西吉縣某村。
毆打事件的發生地點便在馬路通往小學校門的巷子。 記者拍攝
當我距離事件的核心越近,說法卻随着村莊的不同顯得割裂。
在馬某某所在的村莊,兩位村民否認欺淩的存在。" 其實娃娃就是正常的打鬧。" 村民海麗說道,馬某某的父母在村裏謀生,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個都在念小學," 孩子才 12 歲,能做些啥?" 海麗提高語調," 民警怎麽能打娃娃呢?"
紅莊小學二年級家長劉順卻說,馬某某的霸淩不是偶然發生的。" 這個孩子就是學校裏的大哥大,時常欺負低年級學生,問一些學生要錢。" 自己的女兒也被馬某某勒索過,有家長報過警,派出所口頭教育過幾次馬某某," 實在是沒有辦法。"
" 他是個小霸王,所長就不應該被撤職!" 按照劉順的說法,這次被馬某某欺負的兩個孩子是三年級學生,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自己的親戚,另一個孩子的父親是他在村裏的好朋友。" 這次就是他倆報的警,現在他們的小孩都在醫院裏住着。"
我進一步詢問,持不同觀點的兩方都道不出實質性的證據。
此時,一輛出租車停在我的身後。車上下來一位穿着便服的男士," 你是哪裏來的?不能在這邊随便問。和派出所報備了嗎?" 對面開始抄起手機報告對我的發現。我不得不選擇離開。
從村莊回來後,我來到位于原州區教育局尋找答案。
在此前的報道裏,教育局工作人員曾表示,孩子間是偶發的鬥毆,不存在長期的霸淩。
但當我據此詢問,對方并不承認這一信息,表示無法回應。" 這個他們還在調查處理。" 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反複強調,公安有專門的調查組在進行調查,沒有接到上面最新的反饋。
當我說到 " 欺淩 " 兩字,教育局工作人員的頭搖得厲害,一邊和同事作出 " 噓 " 狀,一邊向我擺手拒絕。" 這個我們不能接受采訪,要去聯系宣傳部門。"
清晨,在馬某某村莊的道路上空無一人。 記者拍攝
偏離軌道的執法 難以接觸的核心
欺淩與否的事實顯得模糊,我将關注轉向了另一頭的執法人員。
明明懲治欺淩是合理的訴求,到底是哪出了問題?
一位了解此事進展的基層人員和我說,執法在過程中兩次偏離了軌道。
11 月 22 日下午報警後,王副所長帶着值班的民警來到學校。結果在攔截要逃跑的馬某某時,王副所長的執法行爲不當。" 主要是踹了那一腳。" 他指出,在一般非緊急情形下,民警的執法不能實施暴力行爲。
根據這位基層人員的說法,當天晚上雙方就進行了私下調解,孩子去醫院後做了 CT、彩超等檢查,有輕微的軟組織挫傷,費用由王副所長墊付。
結果周六一早,馬某某的母親又來到派出所。當時另一位民警陪着她到學校去調取監控,并由她拍攝了視頻。這一監控能輻射到學校大門外的小道,剛好就記錄下了前一天王副所長毆打孩子的過程。
" 這一過程也是違規的!" 這位基層人員指出,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和行政處罰規定,民警出警必須要兩個人及以上。盡管警察有調取監控的權利,必須走派出所内部的報備程序并征得同意。但民警自己帶着當事人母親拍攝了學校的監控視頻,事後發在了社交平台上。當時一共有四個監控,雙方協商後删除了其中三個。
當事人此前在張易鎮派出所擔任副所長一職。 記者拍攝
基層人員坦言,到了周六下午,視頻已經在網絡上發酵。鄉鎮平時遇到的事件不少,這麽大的輿情可是第一次。
" 熱度高的好處就是整不了貓膩,該怎麽樣就是怎麽樣。" 按照這位基層人員的了解,涉事的執法人員目前都得到懲處。王副所長被撤職,調取監控的民警也要被處分。" 在黨政機關裏最嚴厲的處分是開除,撤職隻比開除低一級。"
他同時告訴我,一旦馬某某的欺淩得到認定,雙方不選擇和解,檔案就會一直跟着他升學。" 誰都逃不了。"
在此期間,我試圖離事件核心的當事人更近一些,但接觸比想象中艱難。
11 月 28 日下午,我來到固原市原州區公安局。門口的保安拒絕了我的到訪,給了我辦公室主任的電話。撥通後對方得知我的記者身份,電話就挂斷了。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目前情況就是通報裏那樣,有最新的進展會告訴大家。
就在當天,劉順和朋友取得了聯系。疑似被欺淩的孩子家長說,事件還在調查中,自己和之前一樣,什麽也不能說。
幾天裏,我試圖去醫院、學校、村裏尋找當事人的身影,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有些事,好好說不管用
在尋找的過程裏,我漸漸捕捉到人們覺得 " 尋常 " 的緣由。
在張易鎮,一些家長知道欺淩的存在,卻無能爲力。
趙流芳是紅莊小學三年級學生的家長。" 學校的事特别多,說不明白。" 她和我談起,身邊有孩子的課本,讓同學從教室的窗戶丢了出去。也有孩子開學之後一直讓家長買鋼筆,後來家長才知道是一直被别人搶文具。
有一回,趙流芳的女兒在放學告訴她,自己在排隊時,讓一個一年級的女孩用胳膊肘捅到了一邊,态度很惡劣。" 趕緊告訴老師。" 趙流芳和女兒說,但孩子第二天回來哭訴,老師批評後那個女孩就開始罵髒話,揚言自己的哥哥在六年級,小心過來打她。
" 我能咋說,有些事沒得說。" 趙流芳強調,好好說真的不管用。
另一些人和趙流芳有所不同。劉順面對孩子被欺負的姿态頗爲兩極。
劉順的女兒被欺負後,回家告訴了爺爺。劉順得知後有些不以爲然," 我就想着這不是一次兩次的,小孩子打個架很正常,咱們就不管了,沒受傷就行。"
如果受傷了怎麽辦?他突然激動起來," 那我就過去揍他一頓。" 他随即有些得意,自己十六、十七歲的時候還和馬某某的舅舅打過架。不止有這次的派出所副所長,之前馬某某調皮時,也被其他人踢過一腳。
許多村民和我交談,從自己小時候起,一代又一代都是這樣:如果不用暴力面對暴力,很容易處在不利、弱勢的地位。他們強調,前提是不能違法。
我感到矛盾," 以暴制暴 " 是否成了應對欺淩,一種無奈的手段?
我嘗試将這一疑惑詢問教育律師李文。他長期關注校園欺淩。他告訴我,大家面對欺淩往往很看重 " 堵 ",也就是懲罰。
其中的确有許多寬松的地帶。李文說,派出所可以依法對欺淩者進行訓誡,責令家長管教,這些在未成年學校保護規定和預防未成年犯罪法裏都有依據。但如果要訴諸更加嚴厲的處罰,行爲要足夠惡劣。構成犯罪的話,如果是未成年人,也隻能送到專門學校進行矯治。
李文感慨,當欺淩者得不到足夠嚴厲的處罰,用暴力進壓制,似乎成了短期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與此同時很多家長、老師隻看到孩子肢體上的受傷,忽視他們受到的精神傷害。
他表示,大家很少考慮 " 疏 ",從孩子心理的根源上做些什麽,教會他們應對沖突、解決沖突的能力。明明法律和教育部的條例裏有規定學校要成立防止欺淩委員會、法治副校長,建立起欺淩行爲的報告制度。但城裏的學校能做到的都很少,何況在鄉村的學校?
" 畢竟比起懲治,教育的效果短期内是看不見的。" 李文說,很多時候,這是一個漫長、無形的過程。
一個難解的教育困境?
我逐漸意識到,矛盾背後似乎有着更深的社會根源。
空心與留守早已是陳舊的話題,卻仍然是西北鄉村真實的境遇。一位年邁的村民告訴我,早前當地的人們很多會留下種地、養殖牛羊。随着土地的流轉,牛羊肉的市場行情變差,一些人到固原城裏打工。現在有勞動合同,有保險,人們就能帶孩子來上城裏的學校。
但許多人仍會把孩子留在村裏。劉順開始訴說自己的苦衷," 這個地方以前很窮的,你不知道嗎?我就在外地打工讨飯吃。" 他和朋友都是很早地結婚、 成家,生下孩子後沒了撫養的錢,跑到外面謀生。照顧孩子的責任,又落到了爺爺奶奶身上。
" 我也不想沒人送嘛,你說對吧。" 劉順說,有時他也想關心女兒,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也不知道從何入手。
周雨梅則和我說起教育資源的難處。
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已經初三,另一個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孩子總和她說,學校裏都是快退休的老教師,要麽就是來鄉村服務的免費師範生,教完幾年書就會離開。他們喜歡有活力的年輕老師,學校實在留不住他們。周雨梅抱怨,這些老教師教書是有經驗,和孩子們完全沒有辦法溝通、交流,關心孩子在課業之外的生活。
在和李文交談的過程中,他反複和我強調心理教育、家校協同對防治欺淩有很關鍵的作用。" 家庭始終是第一道防線,要發現孩子的心理訴求,及時地進行疏導。"
但現實與願景形成割裂。鄉村根源性的經濟、教育困境,讓人們對孩子心理境遇的關心,似乎是一種空談。
11 月底,随着冰雪消融,輿情也在小鎮逐漸消散。總有人試圖從中吸取教訓,做些什麽。
趙流芳看到,25 日,女兒從學校拿回來一張預防校園欺淩的告知書,要求家長簽字。告知書的末尾寫道," 家長作爲孩子成長中的陪伴者和引導者,需要加強對孩子的教育。讓我們共同努力,給孩子創造一個安全、健康的成長環境。"
但劉順并沒有關注到告知書的内容," 前天學校讓家長簽字,都是我父親簽的,我壓根不知道是啥。"
學校發的預防欺淩通知書。圖源社交平台某家長
我仍未得到事件的全部真相,卻試圖寫下自己的觀察。當我帶着采訪的落敗準備回家,劉順也早已開車從外地回到村莊。一路颠簸期間,他和我不停發着語音:" 剛剛村外有了一個大陡坡,怎麽被挖沙子的砸爛了。"" 據說今天來了記者,還有很多車。"......
他絮叨着村裏新奇的變化,在外多久,他都要回到這裏,思念着這片土地上最親近的人們。
(文中當地人士均爲化名)